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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角触手生温,形似牛角,孟彰拿在手里,只觉得一股股暖意从异角处传递过来,流淌过他的整个魂体。
也是拿着这个异角,孟彰才真切地察觉到了自遍及整个魂体的寒意。
孟彰双手不自觉留恋地用力抓住了异角。
“不。”孟彰摇头,松开手,任由异角脱出他的手掌,“我不能要。”
他抬起目光,看着前方被蒙蒙白雾囚锁的世界。
在即将跌落下去的前一瞬,玉质的异角飘起,悬停在孟彰的身前。
“为什么不能要?”
空白而茫荡的世界里,忽然传出了另一个声音。那声音很有些清朗,听起来就是一个青年郎君在说话。
明明是只有他一个人在的梦境世界里,却忽然多出了另一个声音来,孟彰也全没有一点意外。
他就像是早就猜到了对方的存在一样。
那不然呢?
若不是银龙意识还没有彻底湮灭,孟彰闯入这一方梦境世界的时候,又怎么能够那般顺利地依附在那银鱼的身上?他又怎么会那般巧合地在银鱼封神以前离开银鱼的肉身?
“因为我带走了它,”孟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你崩散、湮灭的速度还会再加快,到最后,怕就真的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
银龙意识甚为平和,听到孟彰这奇怪的说法也未有任何激动,只跟孟彰道“我已经死了。”
顿了一顿,祂说得更仔细明白“不独独是肉身陨亡,连我的魂体也已经陷入了长眠。如今留存在这梦境世界里的,只是我的一些意识罢了。”
仅剩下意识,没有了肉身、魂体的供养和支撑,最后总是会崩散湮灭的。
银龙意识早就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我终将会崩散湮灭。”祂道,“你哪怕是将它还给我,也不过是能多留我一时罢了。”
但对于实际的情况来说
却是没有任何的改变。
孟彰却不同意银龙意识的说法。
“不对,”他道,“你还有希望。”
银龙意识似乎不知道要怎么说服眼前这个弱小却莫名坚持的小郎君,一时沉默了下来。
“您知道轮回往生吗?”孟彰问。
银龙意识似是笑了一下。
“我还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个”祂回答孟彰,“我知道。”
孟彰正想要说些什么,银龙意识先开口了。
“天地中有轮回往生的秘术,尤其是你们人族,更藏有不少。”
人族如今所秘传的种种轮回往生方法,说来还是祂们这些图腾神为了保证部落生存与延续而研究出来的呢。祂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那些轮回往生的法门,现下的我用不上。”祂道,“我伤得实在是太重了。”
或是为了自身的修行,或是为了了断缘法因果,图腾神偶尔也会转生人族之中。
这也是人族里诸多神话传说的来历之一,但那都是以各位转生人族的图腾神为主导的。
祂们能够控制自己的力量,能够为祂们渡过前期的弱小阶段做好准备,能够在相当程度上保证自己的安全。
是以这轮回往生之事,昔日全盛时期的银龙倒是能做,可现在只剩下一点意识勉强苟存的祂,却是没有这样的能耐了。
更甚至,只要祂离开这一方梦境世界,祂也好,这方梦境世界也好,就都会成为旁人的囊中之物
就似这一方梦境世界外头,便一直有梦道的大家在虎视眈眈。
银龙意识笑了笑,对孟彰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孟彰摇摇头“不是那些轮回往生的秘术。”
银龙意识目光停住。
“您一直在这梦境世界中吗?”孟彰问。
银龙意识不明白孟彰的用意,但既然孟彰问起,祂便也就回答孟彰。
“对,自我魂体长眠以后,我就一直在这里了。”
孟彰隐叹道“难怪”
越过茫茫的白雾,银龙意识看定了龙舟里的小郎君。
孟彰重新收摄了心神,他对银龙意识道“阳世天地那边倒也罢了,阴世天地这里,近来正在呼唤阴神正位。”
阴神正位
银龙意识没有怀疑孟彰这个只有炼气境界的人族阴灵,是怎么得到此等天地隐秘的,祂更没有怀疑孟彰是不是在虚言诓骗祂。
祂只听着。
“如我所料不差,此番阴神正位,必将牵涉到整个阳世、阴世天地无尽生灵的往生轮回。”说到这里,孟彰停了一停,望入白茫茫的世界中,仿佛看到了银龙意识,“到那时,您应该也能往生去。”
银龙意识久久没有说话。
这一方梦境世界里陷入了无边的静默之中,唯有蒙蒙茫茫的白,在这方世界里随意流荡。
“你很希望我能往生?”
良久的沉默过后,银龙意识终于再一次开口。但祂说的却不是其他,而是询问孟彰的本意。
孟彰点了点头,没有太多的遮掩。
“为什么呢?”银龙意识问,惯常的平和中终于带上了一点不解,“你该很清楚,如果我就此湮灭,你及你的那些朋友们”
在银龙意识说到“你的那些朋友们”时候,孟彰头一次察觉到银龙意识的目光从他身上离开,落在他脚下的那条龙舟上。
“就能够顺理成章地接收我所遗留在天地间的所有东西。”银龙意识道,“那对你,对你的那些朋友们,都是一桩天大的机缘”
“你为什么就会想要让我往生轮回呢?”
如果银龙意识往生,如果祂寻得机缘重修归来,原本理所当然会落到孟彰和那些银鱼手上的东西,可就未必仍然属于他们了。
孟彰沉默一阵,不答反问银龙意识“您原本可以在河道里继续清修,不必掺和进人族之事,为什么您偏就要救人,偏就要领受了他们的祭品和香火呢?”
孟彰就曾在银龙的这方梦境世界中,经历过银龙成就图腾神以前的岁月,他知道
银龙当年,其实是有别的选择的。
银龙意识又一次沉默。
孟彰不介意,他只继续问“在我贸然闯入这方梦境世界的时候,您为什么要接纳我呢?又为什么要让我经历那一段漫长的岁月呢?”
银龙意识这时轻笑了一下。
“你的这些问题,”祂道,“不必我来回答你,你心里自己就有答案。”
“你都知道。”
这回沉默无言的,就轮到孟彰了。
是的,这些问题的答案,孟彰知道。
当年仅仅只是银白游鱼的祂,所以会接纳人族供奉,成为守护人族一个部落的图腾神,并不是因为祂的前方没有了别的道路,而是因为
祂太寂寞了。
漫漫八百里河道,生灵无算,但能诞生灵智、踏上修行道路的,却万中无一。
即便它们侥幸开启灵智,踏上修行道路,他们的天性仍旧在影响着他们,他们在发现彼此存在的时候,第一时间不是选择交流,而是猎杀。
猎杀了对方,吞食了对方,让对方成为自己的食物。
那样的事情,银白游鱼看过了太多太多,即便它出手阻拦,也仅仅只能阻拦得一时。离开了它的视线,那些妖灵们也还是会不遗余力地想要狩猎彼此。
祂太寂寞了,以至于祂开始对河道边上的那个人族部落生出了兴趣。
他们明明也是同族,为什么就不是相互猎杀,而是挤在一起,聚集众人的力量在这方蛮荒天地中咬牙生存?为什么他们那么弱小,却能自然开启灵智,与同族交流沟通?为什么他们明明已经开启了灵智,却又对那些充盈于天地间的灵气视而不见,久久不能入道?
彼时的银白游鱼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了。疑问带来兴趣,兴趣孵化出好感,银白游鱼最后也就成了那个部落的图腾神。
至于闯入这方梦境世界里的孟彰
那就更简单了。
因为孟彰脚下那一条龙舟,也因为孟彰自己。
那条龙舟告知了银龙意识孟彰跟祂的渊源,让银龙意识知晓,在这个小郎君的修行阴域中,存活着一群被祂的血脉与神意侵染的银鱼鱼群,祂想要让孟彰多照料照料那群银鱼。
而孟彰自己
银龙意识看着沉默的孟彰,似是知道孟彰正在想着什么,祂道“你现下的状态,与我那个时候很有些相似。”
“我希望你能提前做好准备。”祂道,“这样能保护好你自己,也还能保护好它们。”
孟彰站直了身体,看定声音传来的方向,问“您知道我身上到底是什么情况?”
听得孟彰的这个问题,银龙意识反而有点惊讶。
“你自己不知道?”
既然这小郎君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是怎么个情况的话,那他方才为什么会轻易将天地的隐秘直接说道给祂?
“我不知道。”孟彰道,他拱手对声音传来的方向深深一拜,“还请阁下指点。”
银龙意识深深凝望着那龙舟上的小郎君,似是在判断,也似是在思量。
孟彰察觉到那投来的目光,不由得更站直了身体。
就在孟彰以为自己将会在银龙意识这里得到答案的时候,他听到的是另一个答复。
“既然你还不曾明晓,那我不能告诉你。”
孟彰控制不住地瞪大了眼睛。
银龙意识被孟彰的反应逗笑了。祂平和到近乎死寂的眼底闪过了一丝笑意。
“为什么?”勉强稳定心神的孟彰艰难开口。
“这是你的磨练。”银龙意识道,“你需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因为”
“那是你自己本来的样子。”
“不是你自己找到的,任何经由旁人言语或者提点得来的答案,对于你来说,都是错误的。”
“你若还想着从旁人那里得到答案或者说法,那你就一直不会找到真正的你。”
银龙意识似乎拒绝了孟彰,但又似乎提点了什么。
孟彰垂着眸光细细思量许久,再次抬手躬身,郑重对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拜下。
“多谢尊神。”
银龙意识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那悬停在孟彰身前的异角。
“你愿意改变主意了吗?”祂问。
孟彰却仍然摇头“不。”
银龙意识更觉奇异。
孟彰道“我还是不能收。”
银龙意识沉默看他。
孟彰不动。
“你跑这一趟,什么都没有带走,不觉得可惜吗?”
在这种无言的对峙之中,重要是银龙意识先开口道。
孟彰摇头“我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的。”
银龙意识很想问,但祂到底没有问出口来。
孟彰却是笑开,先给了祂答案。
“尊神那些年的修持与见闻,如今尽在我脑海中。有这些见闻和记忆在,于我、于它们,都已经足够了。”
哪一个修士,能够有这样的一场经历呢?
见证甚至是体悟一尊图腾神在封神以前的生活与修行,在保有自我意志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体会祂的心境,经历岁月的洗练
再没有谁,能有这样的体悟了。
对于孟彰来说,这一场梦境,才是他来到这方梦境世界以来,最大的收获。
就是月下湖里的那些银鱼鱼群们,日后必也能得到孟彰更加针对性的培养。如此,它们有没有从银龙意识这里再得到些什么,重要吗?
“何况”
孟彰说着,对银龙意识的所在伸出了手。
他向上摊开的手掌掌心处,一团乳白色的元气似水般流荡。
“我也得到了这个。”
银龙意识道“不过是一些梦境道炁罢了。”
“这些梦境道炁在尊神眼里,或许算不得什么。”孟彰笑着摇头,“但对于我来说,它却已经是最好的修行资粮了。”
银龙意识这时候也有些恍然。
是了。
现在这个小郎君也不过是个炼气境界的小道士,再多、再好的东西,他用不了也只是些摆设,倒不如这些梦境道炁对他来得有用。
这个小郎君的根本道则,可是梦呢。
“只要尊神一直清醒,只要尊神还能容忍我一遍一遍打扰,似这等品质的梦境道炁,我就都不会缺。如此”孟彰反问银龙意识道,“岂不是就比我带走您褪下的蛟角,让您加速崩散湮灭来得合适?”
梦境道炁不过是生灵筑就梦境世界时候,生灵元气与梦境世界、梦境道则乃至梦海相互交汇时候凝炼出来的一种道炁。
就本质上而言,梦境道炁并不难得。每一个梦境世界,都储存着一些梦境道炁,或多或少。
真正难得的,是高品质的梦境道炁。
像孟彰现下手掌上托着的这一道,就是他在消解银龙意识少许执念时候化炼出来的梦境道炁。其品质,其层次,根本不用怀疑。
就这一道梦境道炁,就足够孟彰修炼十天半个月的了。
银龙意识很有些无奈,却又想笑“你这可真是”
孟彰合拢摊开的手指。
那道梦境道炁消失在他的掌心之中。
孟彰笑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不知尊神可能助我?”
银龙意识收敛了眼底的笑意“我甚为虚弱,你下次再来的时候,未必能见到我,如此也无碍么?”
这是应下来了?
孟彰再次笑起“自是无碍的。尊神莫要怪责我连番叨扰尊神梦境的清净才好。”
银龙意识摇头“不会。”
孟彰再次对银龙意识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礼,拜谢过祂的包容。
待他站直身体后,孟彰的目光落定在了仍旧悬停在身前的那个蛟角。
蛟角化作一道白光,投入茫茫白雾中消失不见。
“你自去吧。”银龙意识道,“我要继续睡了。”
话都还没有说完,银龙意识就真的支撑不住,陷入了沉睡之中。
白白茫茫的梦境世界一下子变得浓稠起来,只有孟彰这一处所在还算平和宽松。
看着这方梦境世界的变化,孟彰眼底升起一点哀戚。
如果他真的带走了那个蛟角,怕是这一片梦境世界都得崩塌大半吧
不是银龙意识想要坑害孟彰,而是祂实在支撑不住了。
静默在这白茫梦境世界中站了一回,孟彰脚下的龙舟终于再次化作一道银白细线,带着孟彰出了这方梦境世界,一头扎入梦海之中。
前前后后,左左右右
坐在龙舟里,看着那一个个梦境世界被留在了他的身后,孟彰渐渐出神。
所以,他身上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呢?
只听那银龙的意思,似乎他曾经以为的,他身后站着什么人、有什么人在他背后谋算布置的猜测,不太对?
而且这不对劲的地方,还在他自己的身上?
孟彰出神想着,不自觉抬起一只手,搭在他自己的心腔处。
银龙说,他与当时还未登神的祂很相似
当年未封神的银龙,所以能够先河道中的其他生灵一步开智,更在开启灵智以前就已经能自动吞吐日月精气修行,是因为祂其实是承水精而生的异种。
祂天生地养,生而不同。
而孟彰他自己呢?
他有阿父阿母的。
他的血脉联络清晰而明白,绝没有混淆之处。
他怎么就,跟那尚未封神的银龙,有相似之处呢?
再有,他早前所看见的那一抹红霞,到底是什么?
它就藏在他魂体的深处
孟彰很有些发愁,但细想去,孟彰又发现他自己不是那么的愁。
他奇异地,颇为平静。
孟彰这样审视着自己,也很有些无奈。
“所以,到底是怎么样的啊”
“能不能有一点更明白的感觉,能让我确定些啊?”
龙舟完全没有规律、没有节奏地游走过半日后,愣怔出神的孟彰忽然察觉到了一阵熟悉的波动。
龙舟直接在梦海中停了下来。
“那个方向是”孟彰循着那波动传来的方向看过去,“是二兄?”
“是二兄在做梦?而且还是噩梦?”
细细感知了一阵,孟彰做出了判断。
“去看看。”
他脚下龙舟陡然转了个方向,寻着那阵波动而去。
在梦海中流荡过不知多久,龙舟停在了一个黑红的梦境世界前方。
奇异的波动引来的,并不只有孟彰一人,还有其他的梦海生灵。
它们或是游鱼形状,或是飞鸟形状,或是牛马形状
体态气机各不相同,唯一相似的,便是它们的眼睛。
都是白茫茫的,如雾也似烟。
梦海的色泽。
这些梦海生灵以梦境主人的魂气为食。它们对魂气的感知灵敏至极,偏又贪婪至极,只要叫它们嗅着一点味儿,不到完全吞下,它们是绝不会松口的。
幸而梦海奇特,各位梦境主人对自己的梦境世界掌有绝对的控制权。哪怕他们自己无知无觉,这些梦境世界仍然会在被梦海生灵吞食殆尽时候,将梦境主人的精魂送出去。
梦海生灵们能吞食的,也只有梦境主人留在梦境世界里的那一部分魂气罢了。
反正孟彰在阳世、阴世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未曾听说过哪一个人是被梦海生灵给杀死的。
孟彰扫了一眼密密攒攒围堵在这个梦境世界边缘的梦海生灵,便自收回目光。
他不担心这些梦海生灵,他更担心的是孟显自己。
噩梦世界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某一种情绪挤压在一个人的心头,让他心神难安。
“也没有听说过阳世天地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啊?二兄怎地就生出一个噩梦来了呢?”
孟彰不解,但一时间,他也无处去寻找答案。
不,答案就在前方。
孟彰凝望着眼前那黑红的噩梦世界一阵,脚下龙舟陡然加速,向着那可怖的梦境世界边缘径直冲了进去。
黑伞被他拿持在手里,身上青碧色的宝衣也有一片血光升腾流转,将孟彰魂体牢牢护持着,再加上他脚下的那一叶龙舟
孟彰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但叫孟彰既惊讶又不惊讶的是,即便这方梦境世界的色泽黑红,异常骇人,他仍然轻松地越过了梦境世界的边界,进入到梦境世界内部。
即便是在噩梦中,孟显仍旧没有阻拦孟彰出入的意思。
孟彰眼前一黑,竟是直接昏睡了过去。
待到孟彰醒来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阳世缠绵病榻的那段时光。
每一寸身体都在呻`吟,都似乎将要崩裂。喧嚣、激烈又绵延无绝的痛苦一下子撅住了他,孟彰面容不动,眼底却有一浪又一浪的情绪激荡。
他闭了闭眼睛,唤道“二兄。”
一双手伸了过来,小心将他扶起,让他靠坐在软垫上。
孟彰终于又舒服了些。
“二兄,你怎么了?”
喘过气后,孟彰问旁边的孟显。
孟显的反应有些慢,半饷才摇头“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孟彰细看孟显一眼,并不相信,但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只对孟显道“二兄,我有些饿了。”
“哦哦。”孟显应了一声,随后离开了床榻边往外走。
看着孟显脚步略显错乱的背影,孟彰的眉眼沉下。
龙舟护持住他的心神清明,又有宝伞、宝衣加持,孟彰几乎是在醒来的那一瞬间,便知道了自己的真实状况。
他并不是回到了过去,他只是在孟显的噩梦中。
噩梦世界之外,有密密簇簇的梦海生灵在觊觎着孟显支撑这方梦境世界的魂气,但那不是关键。
真正的关键是
要如何让孟显在这个噩梦世界中醒来,要如何让他知晓这仅仅是一场梦,不是现实,不必太将这场噩梦放在心上。
孟彰不希望只这一场噩梦,便给孟显留下些什么心理阴影,以至于这丝阴影在日后吞食孟显种种情绪壮大,成为孟显的一个心魔。
那不行!
尤其,孟显这一丝心理阴影所以会出现,还有很大概率是因为他的时候。
孟显很快回来了,拿着一个托案。托案上只有一个鱼白小碟,碟子上摆有两个宣软可口的素白馒头。
虽然只是馒头,但这馒头的用料也极不简单,只价格上,就够支撑一个寻常炼气境界道士一月的修行了。
“阿母给你准备的早食,”孟显给他将食案摆好,对他道,“快吃吧,莫要凉了。”
孟彰乖顺点头,将馒头拿了过来,小口小口认真吃用着。
孟显看着他,面上带着笑意,但眼底的眸光却有些涣散,显然正在愣怔出神。
孟彰将两个素白馒头吃完。
放在阳世他活着时候,这两个素白馒头他是吃不完的,必得剩下半个来。
那剩余的半个
通常就都会交由孟显解决。
孟家虽是望族,但并不奢靡。孟彰体弱,多得家人体谅,可有些事情,却还是守住了底线。
明明是有别于往日的结果,但孟显却似乎全不觉得讶异,他很自然地给孟彰将碟子收起,另送了一盏清水过来。
孟彰捧着清水,并不喝。
“二兄,”他看着孟显问,“你今日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孟显静默一阵,忽然抬起眼来看定了孟彰,问“阿彰,有一件事,我想觉得还是应该要问一问你。”
孟彰面上乖顺,眼底却闪过一丝异色。
果真是跟他有关。
“你问。”他道。
孟显很有些犹疑,但他还是将问题给问出来了。
“阿弟,你每日里那样的辛苦,可有想要减轻这些痛苦的时候?”
孟彰沉吟着,一时没有应答。
孟显细看着他的脸色,也不催促。
少半响后,孟彰抬眼,点头对孟显笑“不瞒二兄,我确实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每一次呼吸身体都在抽痛的时候,每一次躺在床上躺得腰背酸痛的时候,每一次走下床榻却只能倚在内室的软榻往外看的时候
“但是,我都已经过来了。”孟彰意有所指地道。
孟显面上未见异色,显然没有听明白。
“那”他踌躇一阵,又问孟彰道,“如果,如果这世上另有一种秘药,可以让你不那么痛苦,你会不会想要试一试?”
都到这个时候,听得孟显这样一个问题了,孟彰又怎么还会猜不到阳世天地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半垂下眼睑,遮挡去眼底的戾气。
是有什么人,将他拖了出来,给五石散做辩护?
“只我一个人的话,”孟彰面上不显,仍自慢慢跟孟显说话道,“我是不愿意的。”
他此刻的身体,连支持他流畅说话都做不到。
孟显看定了他,眼底的犹豫汇聚又散去,散去又汇聚,如此几番反复。
孟彰凝望着孟显的眼,继续道“此刻的疼痛,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活着的证明。”
虽然在孟彰的前生中,类似五石散的玩意儿也会在削减份量后,用在临床急救等等状况上,但孟彰不能跟孟显这样说。
尤其是当下。
“它提醒着我,我仍然活着。”
“它也牵系着我,告诉我,我仍在这阳世天地里,而不是落到了阴世天地中。”
孟显眼底正在汇聚的犹豫渐渐减慢了汇聚的速度。
孟彰看得清楚,便继续道“二兄,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特意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旁边真有什么人将话给听去了一样。
孟显被孟彰的作态给逗得一乐,也点了点头,会意凑到孟彰近前,压低声音给他做保证。
“你说,”他道,“我绝不告诉旁人。”
孟彰点点头,用只跟你分享秘密的语气,道“二兄,如果有那样的秘药在,我大概反而会憎恨它”
孟显愣怔了一下,似乎在这梦境世界中回忆起了什么。
孟彰并不着急,耐心等着。
孟显的脸色很快稳定下来。
“为什么这么说?”他低声问道,好像有些好奇,又好像没有。
“你不是那样容易迁怒的性子,阿彰。”
孟彰一整面上表情,端肃看着孟显。
这其实是很可乐的事情,毕竟孟彰的脸色太过苍白虚弱,身体又单薄,看起来比他原本的年纪还要小个两三岁。
明明是幼童的模样,却偏要做出一副大人的姿态来,如何不叫人发笑?
但孟彰做得认真,孟显也就跟着端正了面上神色,认真等待着孟彰的说法。
“很简单的事,”孟彰道,“如果有这样的一种秘药在,阿父阿母连同他们为我延请来的医者,为何不早早将它寻来给我?”
孟显听着,竟然有些怔忪。
是了,为什么阿父阿母和诸位医者们,不早早为阿彰将这秘药寻来?难道他们不知道有这种秘药的存在吗?
不可能吧,五石散连他们这些小郎君都知道,阿父阿母这些当家之人,又怎么可能不曾听说过?
“既然阿父阿母及诸位医者都没有提起这种秘药,那么这种秘药,怕是有着什么不足之处。”
孟彰还在继续。
孟显认真听着。
“不论这种秘药的药力是不是我能够承受得住的,但结果都一样——我不能消用它。”
顿了一顿,孟彰又道“何况,纵然这种秘药真的有药效,它应该也只是一种诓骗。”
“我的身体这样破败,不是什么秘药能够弥补得了的。既然如此,那秘药要真还能有药效,大抵也只是作用在我的感知、我的神魂上。”
凝望着孟显的眼,孟彰继续分析。
“诓骗我的感知、我的神魂,让我的神魂、感知与我身体的实际情况出现偏差”
“二兄觉得,到最后,我会怎么样?”
孟彰的肉身本来就已经破败到了极限,倘若他的神魂、感知在这个时候被秘药的药力诓骗,自认为自身的身体正在好转的孟彰,必然是要行走、要随心所欲地去做他想要去做的事情的。
可问题是,他那破败的肉身,能够支撑得住他的任性吗?
不,不能。
所以到最后,孟彰只会加速离开这方世界,向着阴世天地坠落。
这不是在救他、帮他,这是在要他的命!
“二兄,你说我又怎么会不憎恨它?”
孟显一个激灵,眼底的犹豫与迟疑终于消散殆尽,恢复本来的清明。
他定了定神,细看着坐在床榻上的小郎君“阿彰?”
孟彰笑了起来,轻轻颌首。
孟显轻吐一口浊气,坐了回去。
“所以,”他打量着四周,“这里是我的梦境?”
孟彰已是阴灵,平白无故的,不会轻易出现在阳世。
但孟显就是看见了孟彰,这如何还不能让他想明白?
孟彰再点头,他不甚舒服地活动了一下身体,眉眼才稍稍缓和下来。
虽然孟显自己没有发现,但在孟显破去那重迷蒙的时候,束缚着孟彰、将他锁在昔日状态的那种力量就在渐渐消散。
当然,孟彰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变化才放松下来的。
更多还在于,他发现这梦境世界表面那正在淡去的色泽。
这代表着,孟显的这个噩梦世界在坚定地向着正常的梦境世界变化。
“二兄,你在做噩梦。”孟彰郑重道。
孟显握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去尴尬。
“我也没有想到的”他为自己辩解道。
孟彰深看他一眼,却是问他道“二兄,阳世那边厢到底发生什么了?竟然叫你做这样一个噩梦?”
孟显想要转移话题“也就是那些事情罢了,没有什么紧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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