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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色已近黄昏,宁州城的天空,黑烟四溢弥漫,黑雾映衬下的乌云掩盖着淡蓝的底色,在层层阻隔下,金黄的光似乎钻也钻不出来,透不出半点光明与热力。

背靠在已是斑驳残旧的城墙边,一身甲胄的老兵缓慢喘息着,满是泥垢的手中,反复搓磨着仅剩的半块胡饼,曾几次举起送近嘴边,最终却抿了抿干裂的唇,依旧没能舍得送进已是饥肠辘辘的腹中。

巡视城墙驻兵的将军,周身上下已经找不到半处完整无损的甲胄衣襟,被刀剑流石火矢来回冲击折磨下,甲胄掩护下的肌肤同样也是斑斑伤痕,但疼痛只能消磨将军的体力,却无法侵蚀起伏胸口下那颗坚定的决心。

将军走至老兵的身畔,老兵将吃未吃的动作,隐隐刺痛着将军的神经,他举目四望,被饥饿与疲惫充斥着灵魂的士兵又何止老兵一人,面对着城外敌军一轮猛烈胜过一轮的攻城之势,用血肉身躯与不屈意志抵挡的宁州守军将士们,已经到了体能与精神的消耗上限值。

将军的视线,从驻守城墙的士兵门的身上,转移到了城中,残旧破败同时也是鳞次栉比城中房屋,土瓷砖瓦已成了除了城墙与守军以外,城中百姓唯一可凭以抵御危险的屏障,城中青壮皆以充军御敌,剩下的妇孺老人,便是守军后勤,家家已无余粮,家家已是军户。

军守城,城守民,民守军。

将军的眼里,宁州已是一体,城中军民上下一心,誓不做胡敌之虏。

城中剩余的粮食已不足以供给守军超过十日,而此时,已经是西厥与白戎联军围攻宁州的第二十七日。

部将快速跨步走上城头,来到了将军的身边,在他的耳畔低语道:“都护,城中囚徒皆已释放,那个人,也已到了城下。”

将军闻言,脸上浮现起一丝复杂的神色。

“带他上来。”

将军肃声道。

部将领命,本欲退去。

“不1

将军一声喝断,止住了部将的后退之势。

“你随我去吧。”将军看了部将一眼,甩起战袍便快步朝城下走去,部将见状微微愕然,立马随身跟上。

城下,两名士兵押着一名囚徒,那人一脸暗红色虬髯,双目闭合,披头散发,身着褴褛素色囚服,脚上带着镣铐,但身形魁梧健硕,直身长立,无半点佝偻,散发的气场之强远超身后两名押解自己至此的甲装士兵。

走下城墙的将军,很快目光范围内便出现了那名囚徒,他快步走近,示意两名士兵松开押制囚徒的手,重新恢复双手自由的囚徒,缓慢睁开了双眼,看到了身前的将军,神色微微有了些变化,漠然之中,多了一丝意外。

将军招了招手,示意身后部将与两名士兵退下,部将并无犹豫便领同士兵离开。

囚徒望向将军,神色逐渐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片刻后终于发声长笑数声。

将军望向囚徒,神色却始终严肃,即使囚徒大笑,将军也依旧严肃。

“令狐令成这个老匹夫,虽是作恶多端,但他敢以你为守城主将,倒也不是个蠢材。”

笑声消失后,囚徒便张嘴以一种轻蔑之中又有几分认可的语气说道。

将军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严肃过后竟只能苦笑数声,始终看向囚徒的目光渐渐变得黯然。

囚徒从将军的目光中似乎读懂了些什么,二人相知相交已有数年岁月,这点默契便是二人之间这段友情最为坚固的基矗

囚徒双手一摊,在将军面前做出了一个试图拥抱的姿态,爽朗的笑意,在脏污不堪且满是胡髯的脸庞衬托下,反而显得格外的潇洒豁达。

“能让那群寒民重获自由,能守住宁州城不让胡骑染指我陇西之地,只要是你的要求,我都会答应。”

囚徒的直接,反而让将军的内心千斤重压得到了片刻的纾解。

将军终于开口:“他们本就不应该被关在囚狱,他们只是一群失了土地,被逼的走投无路的可怜人罢了。”

囚徒冷笑,无奈仰天一叹。

“这世道难道还有什么道理可讲么?”

将军继续苦笑着,转身紧紧盯着城墙,那道目光似乎要洞穿那道厚重坚实的砖垒,穿越层层险阻,到达城外的那一方狼烟遍地。

“西厥与白戎联军已重重包围宁州城,到今日是第二十七日。”

将军的述说,语调平静,面无波澜,但如此淡然之中,隐隐渗透着的恰恰是那番慑人的紧张危机感。

囚徒即使性格豪迈洒脱,也不得不为此形势动容,他自牢狱之内一路走来,已是看到满城狼藉饥民遍地,此前困锁寒牢,即使地处城中,更是数次闻听牢门外传来阵阵撼天动地的敌我拼杀呐喊,牢狱之内更是五日前便难以供应充足的吃食,一众狱犯无不哀声连连,直至将军一声令下,全数狱犯就地释放以充军备,以图共同守城御敌。

囚徒思索片刻,疑道:“宁州地处甘州与长关以东,向来凭借甘州城防与关隘不至于与西厥兵锋相触,难道是甘州城已经失守?”

将军应道:“长平王正领兵在甘州城抵抗西厥铁汗亲军,但那西厥王子铁罕干雷竟亲率轻兵绕过甘州城与长关,借道邙山险道突袭宁州,同时与白戎联合,白戎撕毁与我懿武订立的停战盟约,自东北进军夹击宁州,看准的便是宁州城主力兵源已被甘州前线抽调,此时城内防御力量空虚,他们要下的这步棋,便是攻克宁州后再背后突袭甘州,与西厥前线大军形成前后夹击,重创长平军,再图陇西之地。”

囚徒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不屑道:“那白戎胡巴子就是言而无信的狗贼。”

将军苦笑一声,道:“白戎一族不及西厥骁勇,朝廷以和亲与其达成停战盟约,但此时北庭骑兵借调苍北支援符氏抵抗北狄来犯,失去了对白戎的制衡,否则以白戎大君的能耐心胸,断不敢答应西厥的联军邀请,趁此百年难得一遇的机会重兵来袭。”

囚徒神情间不无忧色,道:“外敌环伺,内乱难平。”

将军脸现无奈道:“这世道如何,能何去何从,已不是我现在有能力在意的,如何在这城前七万强敌铡刀之下护住这一城百姓,才是我关心的事。”

囚徒循着将军的言语,眼光收回到了宁州城中鳞次栉比的百姓居所,青壮男丁已是全民皆兵,妇孺老幼便是军队的后勤支持,在将军的有序调度之下,城中数千军卒与上万居民百姓连成一线,各司其职,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贡献着竭尽所能的力量支持,面对炮火连天刀兵加身的冰冷残酷,支撑着每个人抗争下去的,不过是心中所燃烧的那团誓不为胡虏的信念之火。

囚徒的眼里也开始燃起了一团火,他坚定地看向将军,凛声道:“我本就是流民之首,带头端了令狐家侵吞寒民田地的前机大营,令狐令成那狗贼恨不得将我剥皮拆骨,若不是你萧隋多番调停阻拦,等着我谢苍梧的,就不是这下狱中待审,而是直接刀斧加身。”

将军萧隋迎着囚徒谢苍梧炽热的眼,内心也逐渐变得炽热,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囚犯的脚上镣铐,轻叹道:“我又怎会不知,如果你谢苍梧要逃,这副镣铐不过就是一团烂铁,那座地牢不过就是一团破砖烂瓦,根本拦不住你。”

谢苍梧同样看了一眼脚上镣铐,淡淡一笑。

一声沉声闷喝,一股气劲流转全身筋脉,自上而下跌坠落地,散做一朵气瓣四开,那副镣铐果真便化作一团烂铁,顿时散裂而开。

萧隋对谢苍梧有如此修为并不惊讶,他赞赏地望向谢苍梧,续道:“能拦着谢大侠的,不过是狱中那群可怜的失地百姓,如果你逃了,令狐家必将拿他们开刀泄愤。”

谢苍梧同样以赞赏回敬着萧隋的赞赏,道:“我能捣毁令狐家的前机大营,你一直派兵暗中护持,失地百姓只记得我的领首之功,却不知你萧隋同样以身家性命护佑,让令狐令成加罪于你,若不是宁州被围,令狐令成还不算糊涂,心知不以你为主将必将城破人亡,只怕你的下场不会比我更好。”

萧隋的眼中心中,再次出现着受伤累累疲惫不堪的守城将士们,忧心道:“宁州被围二十七日来,铁罕干雷已总共发起了十三次攻城战。城中的守城军不过八千,敌军数量十倍于我,十数轮生死拼杀下来,仍有战斗力的兵卒不过四千,最可怕的是城中粮草几乎已尽,可支撑的时日不超十日。如再无援军来救,城破只是早晚的事。”

谢苍梧再次看向漫天黑烟缭绕,缓声道:“无论你的心下有何盘算,也无论你准备如何为难于我。只要我能做的,你只管说。“”

萧隋侧身一让,伸手指向一方,道:“你随我来。”

黄昏已尽,夜色降临。

在宁州城北,守城军队临时搭建的军帐营房林林总总,在此间接受治疗与养伤的伤兵众多,城中仅有的数名医者往来穿梭,悉心救治伤员,也无人不是行色匆忙,忧色更重,城中治伤药材紧缺,在大面积的伤员纷至沓来之际,对医者的体能、耐心与医术的考验,只会朝每个人的极限值不断冲击,战争之下,接受挑战的并不只是前线战士,后勤部队的支援能力同样是胜败关键。

萧隋与谢苍梧来到临时营帐,在无数名伤员接受治疗之地穿行,目之所及,尽是苦痛,耳之所闻,皆是悲吟,二人的心情也是愈发沉重难抑。

直至来到营帐群中体积最大的总营帐前,萧隋终于停下了脚步。

谢苍梧稍有不解地看向萧隋,总营本是守城诸将参讨军机之地,萧隋引着自己来此地的目的为何,他自然并不了解。

萧隋并未回应谢苍梧的目光,径自走向总营帐门前,双手横向一甩,帐门白布飞扬而起,出现在二人眼前的,营房之内竟然尽是身形瘦小,彼此依偎端坐的男童女童,大部分孩子瞧模样大都是介乎于五到十岁之间,甚至还有部分三四岁刚学会走路的稚童,人数之多,约摸已有过百。

谢苍梧看着这满营孩童,不由得走前了几步,目光中尽是惊愕,孩童们见到两名形貌壮硕粗陋的大人到来,不约而同地有些害怕,眼光畏缩闪躲,一众孩童更是缩短了彼此依偎距离,似乎是想从靠近彼此身上找到一丝安全感。

谢苍梧见此情状,来不及片刻思索,便转身朝向萧隋扬声问道:“你……你这是何意?”

萧隋一脸肃然,缓声应道:“这些孩子的父母,是宁州城的百姓或者守城军人,这些孩子的年纪大多是五岁以上,已通人事已有自己行走的能力,逃走起来比较容易。”

谢苍梧闻言,讶异道:“逃?如何逃?宁州城四面被围,如何能虎口逃生?”

萧隋沉声道:“我心中已有计划。而现下这城中,能将此计划实现的唯有你谢苍梧一人。”

谢苍梧奇道:“什么计划?”

萧隋继续道:“宁州城虽已被四下包围,但实则仍有一方缺口。那便是东城门外紧靠着的邙山支脉五阳峰。宁州城南北西三面平原,唯有东向之前横亘着这五阳峰山脉,西厥与白戎联军笃定我军无法从五阳峰方向突围,守备较之其他三方最为松懈。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这五阳峰中,其实有一条鲜为人知的山间险道,如果只是轻兵突进,借险道突围,也是一条生路。”

谢苍梧略一思考,道:“你的意思是要从这五阳峰险道撤退?”

萧隋看了谢苍梧一眼,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险道虽通,但极其狭隘险阻,绝不可能供全城军民撤退。”

谢苍梧若有所思,随即再次望向满房孩童,道:“你要的是,由我护送这满屋的稚童从险道突围撤退!?”

萧隋终于显现一丝笑容,道:“是,谢大侠已知我心意。”

谢苍梧心思一沉,顿时无言。

“宁州城今日被围,已是九死一生之局,前线甘州城长平王大军已陷入苦战,短时间内不可能拨兵来救,宁州城的粮草已不足以支撑超过十日,满城军民众志成城,誓要抵抗到底,但说到底,这些孩子们都是无辜的,但凡有一丝机会,总得给这满城军民,留下这一点血脉与希望。”

萧隋慨然说道。

谢苍梧继续沉默。

萧隋继续道:“另外,除了掩护这些孩子逃出生天,我还有一件要事必须交托于你。”

谢苍梧看向萧隋,萧隋紧接着从破烂的甲衣之内,抽出一团白布,递给了谢苍梧,交待道:“这是我写下的血书,如果谢大侠真能从五阳险道逃出,请竭尽全力赶往肃州,将此血书交于肃州的长平军守将龙阿,肃州守军有三万之众。虽然这西厥与白戎来势汹汹,但毕竟是轻兵绕道奇袭,图的便是快攻直下,绝对不可能打得起消耗战,如有肃州援军来救,宁州军与其内外夹击,宁州才有一线生机。这并非调兵虎符,龙阿此人生性谨慎,能否同意来援我并无把握,但必须要赌上这一次。”

谢苍梧接过白布血书,心潮已有所起伏,尽管他素日里行事潇洒不羁,面对如此生死之托,仍难免动容,但他思索片刻,立即理性分析起现下城外战局形势,不无忧虑道:“即使城东敌军守备较轻,但一旦突围,西厥骑兵彼此呼应极为迅速,如何能保证我带着这群孩子能成功逃脱?”

萧隋面对谢苍梧的疑问,并未立即回应,而是走出营房,朝房外不知何时已经出现的麾下部将扬手示意,部将立即会意退下。

不多时,部将便回到营前,身后随着两名士兵押着一名被麻绳捆绑全身的军装打扮囚犯,囚犯满身血污,似是刚刚遭遇了严刑拷打,士兵挟制着那名囚犯在萧隋与谢苍梧的身前跪下,谢苍梧看着那囚犯甚是眼熟,片刻后便已认出,讶异道:“他是孟铤!?”

萧隋点头肯定。

谢苍梧奇道:“此人是令狐令成手下头号爪牙,也是宁州参备,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萧隋冷声道:“此人,正是我们突围成功的关键。”

谢苍梧不解看向萧隋。

萧隋遂解释道:“此人与西厥铁罕干雷密通,已被策反,与铁罕干雷商定假意领兵出城突围,以我军士兵军服让西厥前锋营的骑兵换上,同时夹带火药,再假意败退回城,然后企图突袭我军,与西厥白戎里应外合,打开城门迎敌军入城。”

谢苍梧闻言怒火中烧,立即上前一把拎起孟铤的衣领,将他整个人如同小鸡一般举至半空,朝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咒骂道:“劳什子废物,你平日里仗着令狐家庇佑对老百姓们无恶不作也就罢了,大敌当前,竟敢背国投敌,你是活腻歪了!?老子现在就要将你撕成碎片1

面对谢苍梧的恐吓,本就是奄奄一息的孟铤更是气血翻涌,一口白沫自喉间涌出,溢满喉咙与胸前衣襟。

萧隋恨意盈盈地瞪视着孟铤,道:“此人死不足惜,但这件事却让突围成了可能。”

谢苍梧将孟铤一把摔在地上,那人被摔落在地,立即哀嚎连连,痛不欲生,谢苍梧再次朝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向萧隋急问道:“究竟是什么办法!?”

萧隋道:“孟铤已经招供,他与铁罕干雷密谋趁夜色出城再败退回城,领军二十骑以身披赤布为暗号。我们可将计就计,派真正的突击骑兵身披赤布携带火药出城假扮投降,趁敌军不备奇袭西厥大营,搅他个天翻地覆,半夜奇袭加火攻大营,必能让西厥白戎军中大乱,首尾难以兼顾,此时再以一队人马同时掩护你们从城**围,声东击西下,敌军难以回援,真正的突围自然也就成了可能。”

谢苍梧稍作思索,便立即大喜过望,赞叹道:“好计略!好计略1

萧隋听着夸赞,却没有半分喜悦,他看着谢苍梧,眼神里尽是期望。

“此事成败关键,在于险道突围,以谢大侠的修为之高,能完成此事的可能性最大。除你之外,我别无选择。”

萧隋走近了谢苍梧的身前,冷静说道。

谢苍梧稍有难色地将目光再次移至营帐内,与那一双双无助稚弱又是殷切期盼的眼神彼此相对,顿时只觉肩上似有千斤重压。

就在此时,营帐之外,渐渐有许多布衣百姓男女与士兵聚拢。

聚拢的是人,聚拢的也是希望的光。

这种希望,源于人间最为纯挚的爱,是从不计较回报,没有任何得失考虑的真情。

谢苍梧再次回首,目光之内的尽是营前那一片殷切期盼的真情流露。

愕然间,萧隋为首,引着众人,朝谢苍梧微微躬身。

“请谢大侠受我们一拜。”

萧隋单膝跪地,身后众人尽皆俯身跪下。

营中的孩童,稍为年长的几个一眼便从营前众人中认出了至亲之人。

“爹,娘1

一声声稚嫩的童音响起,清脆短暂,但在谢苍梧的耳畔却一直萦绕,难以平息。

2、

蜡灯昏黄映照下,一副挂墙而下的羊皮地图铺展开来,垂在了房内正壁之上。

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者举着那盏油灯,竭力试图在这一方光亮之内,在偌大的地图之中寻找着一丝生机。

老者身形微胖,但无半点佝偻驼背之态,一头乌发之内已参杂了些许银丝,发髻之上插着一根嵌着碧玉的银簪,须髯修得精致整齐,垂垂下落,身上也是一袭平整洁净的华锦衣裳,举手投足之间沉稳细致,俨然是出身华族的富贵气度。

地图之上,数处圈红之地,老者的眼光来回反复扫视,半晌之后,却只剩下一声轻叹。

老者身后,一名同样年近半百的锦服老仆始终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静待在后,直到老者轻叹声起,老仆才抬起了头,表情带着微微讶然。

“家主,何故叹息?”

老仆轻声问道。

老者的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地图,最终定在了圈红中一处墨黑题字——宁州。

老者叹声再起,悠悠道:“我看了又看,想了又想,依然想不出这破局之法何在。”

老仆抿着嘴,低着头已是一脸无奈。

“到今天,已是第二十七日了?”

老者转身问向老仆。

老仆思考了片刻,应声道:“是,宁州城已被围二十七日。”

老者脸上挂着忧色,朝屋门走前了几步。

“萧隋目前有什么动作?”

老者发问再起。

“萧都护调度有方,于昨夜再次击退西厥与白戎联军的一轮攻城攻势,但我军死伤亦是惨重,粮食……粮食也已经几乎耗尽,以目前余量,已不足以维持守城军供给十日。”

老仆忧心重重地报告道。

老者静立不动,沉思片刻后又道:“内窖开了吗?”

老仆一脸愕然,急切道:“家主,那内窖储粮可是我们最后的家底,如果再拿出去……”

“有什么拿不出去的!?”

老者厉声打断了老仆的话。

“难道等着城破之日,让西厥人的铁骑跨过我们的尸体,还得抱着这点粮食去见令狐家的列祖列宗吗!?”

老仆面对老者的一脸决然,满心劝诫也只能硬生生地吞回肚子,不敢再言说什么。

“不能给出去1

一声高喝自屋外响起,随之屋门被猛力撞开,一名身着甲装的中年男子竟冲进了屋内,快步走到了老者的身前。

老者的目光凝在了一脸凶厉的中年男子身上,顿时怒意横生。

“令狐真!你好大的胆子1

老者一声喝骂迸发。

中年男子也似乎猛然惊觉自己的失态,立即收敛心神,在老者面前作出了恭敬的俯身作揖姿态,正声道:“父亲,孩儿无礼,请父亲责罚。”

老者姓令狐,名令成,中年男子便是老者长子令狐真。

令狐令成继续着自己的怒意,瞪视着令狐真,厉声道:“如何给不得?”

令狐真急切应道:“父亲,孩儿有办法逃出去,内窖的家底必须带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逃!?如何逃?”

“父亲,我已通过军中的线报得知,萧隋已有突围之计,明晚便要实施,我们得带上所有家当,由孩儿护送父亲突围出城,我们令狐家不能毁在这宁州城中1

“突围之计?”

“是的。”

“如何突围,西厥白戎联军在宁州城四面包围,壕沟尽挖,如何能够突围?”

“萧隋计划夜袭西厥大营制造混乱,再趁机往城东五阳峰突围,自险道逃脱。”

令狐令城看着儿子,神情复杂,自有一番意味深长。

“看来,你都知道了。”

令狐令成淡淡说道。

令狐真抬头看向父亲,一脸惊愕。

“父亲!?你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不与儿子商量这逃脱之策?”

“逃,我为何要逃!?”

令狐真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脸表情也是难以置信。

“难道……难道要等着西厥军攻入城内,等着他们的刀砍向我们的脑袋!?”

令狐真已经有些恼怒,睁大着眼睛,朝着父亲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吼叫道。

令狐令成盯着儿子的眼神开始变得凌厉,同样燃烧起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怒火。他缓步走向令狐真,一步又一步,直至到了令狐真的近前也未曾停下,逼迫得令狐真连连后退,逼迫得一脸错愕的令狐真到了屋内墙角,逼迫得这个令自己失望万分的儿子已经退无可退。

“我,为何要逃!?”

令狐令成重复着这一句问话,神色严厉冷酷,语调威严庄重。

父亲的脸与儿子的脸的距离,已是近在咫尺,空气也瞬间凝聚,冷冽异常。

令狐真眼中的父亲,依然如昔日一般严厉,但多了一分平日里少见的毅然决绝,多了一分从未表现过的酷烈冷峻。

但骨子里的自私冷漠,对九死一生的彻骨畏惧,再次点燃起令狐真灵魂里的挣扎之火,他的心绪翻飞,一股力量瞬间溢满周身静脉,面对眼前的强大压迫,令狐真爆发出一种罕见的歇斯底里,他用力一把朝父亲推去,将年迈老人推得后退了十数步之远,迫使始终处于紧张的老仆紧忙发力搀扶才勉强接住了自己跟随了一辈子的主人。

“为什么要逃!?我要活下去!?我令狐真不能就这么死了1

令狐真怒吼着,双目睁圆。

令狐令成气得浑身颤动,举起微抖的手指着眼前的畜生,怒道:“萧隋与全称军民在外拼死抗敌,你……你竟然只知道苟且偷生……你……你……”

令狐真持续暴怒,继续吼叫道:“我早就说过,不能用萧隋作守城主将!他可是造反流民的背后支持,他还不顾我的反对,擅自释放了所有囚禁的流民,还有那个谢苍梧,我们好不容易才抓拿他下狱,就因为你把城防指挥权交给了萧隋,他便可以为所欲为!将这个令狐家的心头大患也一并放了出来1

令狐令成脸部肌肉都已气得扭曲,急骂道:“宁州城中守军不足八千,西厥与白戎联军十倍于我,萧隋的军事指挥能力绝非你这个废物可比!整个宁州城中,能够挡住西厥攻势的,只有他萧隋,只有他1

令狐真神色中突然透出一股狠厉,冷声道:“在你眼里,萧隋就有如此能耐!?好,我告诉你,萧隋的长刀之下,跟随他的已不止是这满城军卒,宁州百姓是心甘情愿地为他所用,哪怕是后勤补给,哪怕是冲上前线。即使他能侥幸赢得了西厥白戎,胜利之时便是他萧隋在宁州称霸之日,到时候……到时候这宁州之地哪里还有你我父子,哪里还有我们令狐家的立锥之地!?只要他一声令下,全称百姓必将我们千刀万剐,绝无半分犹豫1

令狐令成听着儿子的一番揣度,顿时哑口无言。

如此险恶用心的猜测,身居陇西三州第一门阀令狐家家首二十载的令狐令成,又岂会未曾想过,但大敌当前生死决绝,权衡之下,令狐令成也不得不做出妥协的选择。只是这一层几乎可能成为家族灭顶之灾的顾虑,此刻被令狐真一把撕开了表面的那层若有若无的遮掩,甚至撕裂得如此鲜血淋漓触目惊心,逼得令狐令成不得不再次开始进行思考。

令狐真面对令狐令成的沉默,也逐渐开始冷静下来,他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决绝说道:“我不会让他们甩下我们,这么轻易就逃出城去,我不会轻易放过这唯一逃命的机会,我不会1

令狐令成被这番话再次刺激着神经,他瞬间直起了身体,快步冲向了令狐真,双手一把抓起了他的衣衫领口,将他再次逼近墙边,冷眼瞪视同时以一种恶狠狠的语气骂道:“你可知道,这批逃出城的孩子里有敬儿!?”

令狐真瞳孔瞬间放大,一阵复杂思绪仅仅持续了半晌后,再次恢复了原有的冷漠。

他用力挣脱了父亲的挟制,稍微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甲衣,然后迈步走向屋门。

临近迈过门槛之前,令狐真停顿了脚步片刻,半转过脸庞,冷声说道:“他不过就是个庶子。”

令狐令成看着儿子逐渐远去的身影,绝望的情绪逐渐在脸上聚集。

3、

西厥白戎联军攻城的第三十八日,发动的攻势比此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西厥主将铁罕干雷麾下重兵已经彻底杀红了眼,十一日前,宁州守军设计趁夜奇袭西厥大营,骑兵突击之下,同时发动火烧连营,西厥白戎大军顾此失彼,死伤无数,如此奇胜足以大大振奋守城军的士气。铁罕干雷对宁州城久攻不下,反而遭受守军突袭,宁州军几进几出之下,西厥白戎大军损失极其惨重。

西厥白戎联军发动总攻之下,凭借人数优势,掀起一重强于一重的攻势。守城一月有余,宁州城内全民皆兵,虽屡屡胜利,但已无粮草供应的军队,即使精神斗志如何顽强,已然是强弩之末,守城之势也日渐衰弱,与攻城方的力量在此消彼长之间,胜负之分已是近在眼前。

数轮漫天箭雨与投石炮火之下,无数守城军士卒再成亡魂。

三支羽箭穿透了守城主将萧隋的铠甲,或深或浅地陷入肉躯之内,左肩、左上胸、右下腹的箭伤口,渗出斑斑血迹,但依然在奋力杀敌的萧隋早已忘记了疼痛的感觉,只因身后的士卒同样以血肉躯体迎难而上,城下已加入战局的普通百姓同样以不屈斗志逆风而行。

西厥白戎的冷兵寒锋之下,宁州军魂不散,宁州军旗不倒。

萧隋的长刀挥舞之下,无数成功攀城试图引领进一步进攻的敌军士兵,或是摔落城下呜呼哀哉,或是刀兵加身身首异处。

杀得歇斯底里,杀得酣畅淋漓,杀得昏天暗地,杀得地动山摇,萧隋的眼前血色一片,因体力透支,一片血红逐渐变得沉沉灰暗,但这一刻,已无退路,西厥与白戎人的弯刀铁斧也没有退路,锋芒相对,勇者胜,强者胜。

黑暗即使下沉,即使已经将身前尺寸光明遮掩得已无半分立足之地,萧隋的神思依然凝聚在城下南边的方野之外,他试图在仿佛已是自己生命历程的末端时光,见证似乎不可能的奇迹发生,他的意志依旧还在强撑着,他身后的将士们同样在强撑着,哪怕来自地狱的死神触角已近在眼前。

撼天动地的杀喊声爆裂而起,萧隋的身前不足三尺之地,三名西厥士兵举起沾满血迹的钢刀,包围着一名身披简易甲衣仓促上阵的宁州百姓,正要朝着那个已经力竭倒地的可怜男子挥下象征死神吞噬的刀锋,萧隋拼尽残余的气力,飞身扑了上去,手中长刀飞出,在半空旋转了一个来回,将残忍的刀锋格挡而开,在三名士兵的喉咙之上抹下致命的创痕。

萧隋仰躺在虎口逃生的男子身畔,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战士的瞳孔之内,宁州城的天,透过血色浸润,透过乌烟缭绕,似乎依旧蔚蓝,和小时候记忆里的那个天,一样蓝。

一切已经到尽头了吗?

萧隋问着自己,发自内心的声音已逐渐微弱。

无力的手,下意识地伸进了衣襟之内,抚着那柄始终贴身存放的匕首,匕首的鞘,殷红如血。

宁州城的南方,突现旌旗闪动,策马奔腾之间,尘埃滚滚滔天。

南边的奇迹就在宁州的希望濒临崩溃之前出乎意料地降临。

震天的杀伐之声,持续响彻在萧隋的耳畔,声响愈发增强,直至振聋发聩。

白缨玄骑,陇西长平。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1

一声声强心针般的呐喊挑动着萧隋原已虚弱无比的心脉。

他心神虽动,但四肢依然脆弱无力,渐渐地,眼前黑暗降临,光明已荆

4、

绿林丛丛,山溪潺潺,木构小屋亭立于山间深处,浊世内独守一片清净地。

木屋前,以竹篱围出了一方庭院,十数盘花栽明媚绽放,逐艳斗芳,在素雅清静的小院子内,平添一丝别样的活力。

院内一处圆盘石桌旁,一名未施粉黛但依然气质雅致的素衣女子,小腹微微隆起,应是已有身孕,一双芊白玉手正在穿针缝线,满眼尽是欢喜,手中缝织的正是为腹中孩儿提早准备的衣裳。

直至缝织了已有一个时辰,女子觉得有些乏了,轻轻摆下了手中半成的织物在石桌之上,一手叉在腰间,便要起身在庭院内四下散步走动,活络一下筋骨。

院内漫步几圈,停在了院门之前,女子的眼,望向了树木枝桠交叉斑驳缝隙里透出的天,痴痴有些出神,眼神里有一丝担忧,更是思念。

就这样看了许久,许久,直到,女子身前咫尺之地,不知何时竟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身披一袭淡灰色的长袍,袍内素衫长衣,身形颀长壮硕,须髯齐整,头戴一顶束发玉冠,年纪应是已过中年,但眉目精神可比肩青年人,器宇不凡的气质难掩,绝非寻常百姓可具备的气度在躯体手足之间跃然流动。

女子看着那人,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只因为这人和心中那人神貌之间竟有几分相似,虽是初次见面,奇怪的是天然多了一分亲切的熟络感。

“这位先生是?”

女子看着那人,轻声问道。

那人缓缓打量了一番女子上下,心中为其风貌禁不住生出丝丝慨叹。

“我……”

那人欲言又止,本要说出来的话,却不知该如何往下。

那人的话没说完,但女子转念间,心中已有了判断。

“我应该知道您是谁了。”

女子蕙质兰心,那人微微愕然,但细想后也舒然一笑。

“是,我是萧重。”

那人直白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女子并不意外。

女子微微躬身,朝名震天下的长平王萧重行了一礼。

“云萍向长平王问安。”

素衣女子,姓云名萍。

萧重微微点头还礼,随后迈步走进了院门,仔细观察了一遍这山间小院的内外布置,虽是简陋,但处处散发着洁净淡雅,凡世之外能有这么一番幽静天地,似乎也曾是身处权力顶峰的长平王曾经许下的一点心愿,只是这心愿此生已是难了。

“好,这里很好。”

萧重发自内心地赞叹道。

云萍点了点头,淡淡一笑。

“这么多年,你们便是在这里生活?”

萧重转身看向云萍,问道。

“是的。”云萍应道。

萧重的眼中,逐渐出现一丝沉重,思绪随着一屋清雅回到了过去的岁月。

“当年,萧隋为了和你一起,为了保全你,甘愿与我三掌击誓,从此离开长平军,离开萧家,与我从此断绝父子恩义,按理说,我应该是怨恨于你,但此时此地,却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对你的半点怨恚”

萧重仰首看着屋外青林,轻轻叹了一声。

云萍柔声道:“长平王恩重,请受云萍代夫一拜。”

萧重见云萍便要俯身下跪,连忙伸手止住,急切道:“不可,你已有身孕,怎可行此跪礼。”

云萍被扶起,神色中已是充满歉意。

萧重看懂了云萍的心思,扶起她后便松开双手,慰声道:“本王并不怪你。反而本王很想问一句,你怪我吗?”

云萍抬头看了一眼萧重,已明了长平王言语之意。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端云的气数系于民心,罪不在个人。长京城破之日,只有长平王极力反对屠戮端云王室,云萍铭记于心。”。”

云萍轻淡回应,但一句话,却有着重逾千斤的意味。

萧重望着眼前女子,目光凝然,复杂之中隐隐透出一丝赞赏之意。

片刻后,欣喜之意味散退,忧思复卷而来,萧重从衣袖中探出一物,那是一把做工精致的红鞘匕首,抬手递向了云萍。

云萍看见这把红鞘匕首,内心猛地咯噔一跳,情绪也立马变得紧张起来。

“你看到了它,也应该能猜到我今天来此见你,是为了什么。”

萧重不忍看到云萍的忧伤,而自己也是心绪沉重,脸部神经轻微有些抽搐。

“宁州城一战,长平军救援及时,守城军终究是胜了,但他……但他……”

中年人的言语更噎,作为父亲的悲伤情绪已经难以控制。

云萍缓缓接过红鞘匕首,眼中的泪依然强忍着,没有流下。

“他本已辞官与我归隐山林,但出身自长平军人的天性,让他不可能在家国危难之时袖手旁观,这是他的选择,也是我的命。”

云萍举着那把匕首贴在胸前,低头痴痴望着。

萧重忧虑道:“你已有身孕,在这山野之地如何能够自顾,你……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云萍深深吸了口气,毅然道:“我定会生下这个孩子,抚养他长大成人,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需要其他人的照顾,甘州战乱已平,我会回到那里,那里有我的故友,我们会在那里好好生活。”

萧重见云萍神色决然,他早就清楚此女性情外柔内刚,心中已下决定之事非旁人可以劝解改变,他默默点了点头,然后转身便迈步朝小院院门走去。

步履之间,萧重猛然想起什么,不禁回首看了云萍一眼,轻声问道:“我……我日后能来看看你和孩子么?”

云萍先是一怔,渐渐低下头去,向萧重再次俯身作礼,同时轻轻点了点头。

女子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潸然泪下,远去的中年人背影已渐渐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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