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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明以头抢地的那一瞬间,扶渊的灵台上闪过了许多对策,在他看来,每一条都比帝君这杀敌一千,自损八万的方式要好。

但同时,他心中也清楚,帝君绝不会魂断于此——毕竟前不久他老人家还给自己显灵来着。

这般决绝是他难以想象的,也是从未有过的。

扶渊知道帝君绝不是一死了之来回避问题的人,在他眼里,总有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事。

扶渊亦是如此。

君明这一下子撞得太狠,扶渊在短暂的晕厥之后,又重新恢复了意识——竟是这一下把他附在君明身上的神魂给撞出来了。

纵然从帝君的身体中脱离出来,头上的剧痛也没有消失,他只觉得这么一撞,好似浑身上下的筋骨都错了位,难受得几乎要呕出来。

好在他只是一缕魂魄,一切都只是施加在他灵魂上的感觉罢了。

须臾眼前清明,他才得以看清君明的脸:头撞破了,污黑的血滑过眼皮,挡住了半张脸。

扶渊冷眼看着他额上渗出的发黑发紫的血,心想这是得中了多深的毒。

是单纯的“让江山”,还是又出了别的事?

以往附在君明身上的时候,扶渊从未仔细端详过他的模样,那日在梦里也是十分模糊,只记得他老人家应该是挺好看的。

既是血脉相同,那他们会不会向陛下与阿宴那样,或者阿宴与宁儿那样,长着一张与他相似的脸呢?

他抬眼看去,事实却令他大失所望:两人不仅没有半点相似的地方,且相较于他,帝君的长相更锐利些,更加的……女气。

当扶渊收起笑意时,他的面容仍是清和的,而君明即便是这样半死不活地倒在血泊里,也有两分不容靠近的意味在。

帝君他老人家,才更适合做受世人膜拜,万人敬仰的神明。

端详片刻,又神游半晌,扶渊才发觉,方才在外面商量着怎么处置帝君的贼人许久都没有动静了。

扶渊是魂体,不会像君明一般被困于斗室中,他穿墙而出,想看看外面到底如何了。

甫一出去,他就被溅了一脸的血——其实是穿他而过,染上了他身后的墙板,但鲜血的腥气与温度,他是能真切感受到的。

难道是分赃不均,内斗了?

他迅速地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照着方才这群贼人的谈话来看,他们若是打起来了,那必然是污言秽语骂娘声满天飞的。

不等扶渊看清,这场单方面的屠杀就结束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捂住贼首的嘴,手腕一转,便是血溅三尺,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就结果了他的性命。

是的,脚边横尸几十具,鲜血流得没有下脚的地方——直到结束,他连一声惨叫也不曾听闻。

扶渊抬头看向那为首的青年——正是九重天的开国皇帝,钟离权。

比起上次相见的时候,钟离权结实了许多,眉宇间睥睨天下的态度,与举手投足间的泰然风范,无不在昭示着,他是一个天生的帝王。

只是这样的帝王,几乎刀枪不入的人,亦会有他自己的软肋。

比方说,少阳君倪君明。

“把这里都收拾了。”钟离权揩净刃上的血污,收剑入鞘,朝着扶渊的方向走去。

扶渊躬身让开,他跟在钟离权身后,看着他破开暗室的门,走到君明身边。

年轻人沉默了半晌,扶渊不敢去窥视他的双眼,却总觉得,高祖陛下这时大概会骂帝君傻。

终于,钟离权重新有了动作。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蹲下来稍微检查了一下君明的情况,便喊人进来,一并给他抬出去了。

扶渊的神魂并不稳定,他怕一会儿一出门,一阵风就将他吹散了,干脆又重新附到了君明身上。

等再次醒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帝君养伤的时候,高祖陛下常来,两人或是打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机锋,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这么静静坐着,四目相对而已。

扶渊大概猜到了这段日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了,就先从他第一次“看”帝君的故事讲起吧。

帝君自小就因为天赋异禀,从而被各种势力盯上,有想煮了他的,有想炖了他的,还有想烤了他的……最终,福大命大的帝君走过万水千山,终于到了正处于创业之初的高祖陛下。

最初的时候,二人说是一见如故也不为过,可时间一长,分歧便渐渐地显露出来了。

帝君虽然是儿时摸爬滚打的环境不太好,但分善恶,有良知,守底线,别说让他去杀无辜的人了,连看到别人干出的猪狗不如的事,都能膈应的要命。钟离权则相反。

扶渊不知道高祖陛下到底是在什么环境下生存下来的,总之是与帝君不相上下的。他是注定要做大事的人,从最开始的时候身边只有一兵一卒,到如今割据一方,手上必然不是君明想要的“干净”。

为了解帝君身上的“让江山”,他的手上沾染了更多洗不下去的血迹。

扶渊呢?说句大逆不道的,他觉得如今的帝君只能用“矫情”二字形容了。

他想得清楚,帝君所在意的几条人命,在高祖陛下的宏图下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令扶渊感到意外的是,高祖陛下这样一个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之人,竟也容许帝君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他,甚至是在人前下他的面子。

不由咋舌。

他觉得帝君无趣,便着意去观察钟离权——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帝君也是一直注意着陛下的。

毕竟附在他身上,只有他当年看到过的,扶渊才能看的到。

他渐渐明白,当时在映川殿的密室里,习洛书所言的在这个梦里学到什么的意思了。

他不必与帝君共情,冷眼看着这一切就好。

因为舅舅想让他看的,是高祖陛下。

不知几日过去了,两人还是这样僵持着。外面似乎是出了什么麻烦事,总之钟离权来得少了,有事来了也是略坐一坐,君明不理他,他便也是看一眼就走。

扶渊换了学习目标,便不想在帝君这里浪费时间了,他花了几乎一天的时间把自己的神魂从帝君的身体中抽离出来,等到高祖陛下驾临的时候,便张开怀抱,朝他扑过去了。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与帝君的灵魂融合到一处去的了,也忘了钟离家的真龙血的至极霸道——那一瞬间,胸口火烧火燎,他挣扎几下,便受不住了,再一睁眼,便又回到了他的阁楼上。

“……唔。”扶渊捂着头起身,晕晕乎乎地,开口也是黏糊不清,“舅舅,几时了?”

“刚过子正。”习洛书这才发现他醒了,看他面色发白,知道他是又看到了不好的东西,便问:“今日是看到什么了?怎么这么早就醒过来了?”

“好多了,”扶渊道,“是我妄想,想要附在高祖陛下身上。”

习洛书听了,眼角眉梢居然浮出一些笑意,嘴上却是不饶他的:“你是怎么想的?那样霸道的血脉,是你能受得住的么?”

“舅舅。”谁知扶渊却认真起来,仰着头看他,“我知道我该学些什么了。”

习洛书有些意外:“……是么?那便说来听听罢。”

“如今九重天内忧外患,半壁河山拱手于人,天下大势与当时高祖的时候,亦有相似之处。”

“高祖是开疆立国之君,如今九重天需要的,是中兴之主。”习洛书道。

“不破不立。”扶渊坚持道,“日后征途,何尝不是开疆扩土。”

习洛书微怔,有些讶异于他今日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实际上,他的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这种想法,注定不能在钟离宴与百官面前说出来。

他喜于扶渊闻弦歌而知雅意,又惊于他这般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悟性,又为他的将来而担忧。

慧极必伤,古来如此。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这样的年纪,尚且扛不住风雨。

小时了了,大未必然,多少少年英才,是毁在这风里的呢?

“你说得对。”良久,习洛书才肯定了他。

扶渊在被他夸奖的时候,鲜少会有和钟离宴一样的喜上眉梢的表现,更多是乘胜追击,愈战愈勇。

“舅舅,您能帮我再进去一次吗?我这次一定小心,三思后行,再不做像今日这般的事了。”扶渊看着他,语气乖巧。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习洛书道,“今日我便把如梦的方法交给你,你以后再想进去,便来阁楼上,你也比在映川殿时安心。”

扶渊点点头。

“除此之外,舅舅还要交代你一些事情。”习洛书又道。

扶渊立刻就警觉起来了,和庄镇晓一样,他也不喜欢“交代”这个词,因为听起来总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不好的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么?”

“今日周同尘过来,难道没与你说么?”习洛书笑笑,唇角略有涩意。

“没、没……”扶渊听他这么说,知道必然是朝中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他有些慌乱,“他、他今日有事耽搁了,和您前后脚来的连远殿,便也没顾上说什么话。”

想了想,他便又问:“舅舅,是关于议和的事吗?”

习洛书看着他,柔和的眉眼能把他整个人刚好拢进去,不多亦不少。

“怎么说?”扶渊小心翼翼地问。

“魔族的意思,是要我出城议和,方肯退出风月关。”习洛书淡淡道。

“不可!万万不可1话一出口,扶渊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他抓住习洛书的袖子,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舅舅,你没有答应,对不对?”

习洛书没有回答,他急得摇他的袖子:“对不对呀?”

“……小渊,对不起。”习洛书的手从他的手中抽离出来,摸了摸他的头,“九重天走到今日地步,我罪无可赦。”

“可、可是、可是九重天不能没有舅舅……”扶渊话都说不利索了,他像儿时耍赖一般,抱住习洛书的腰,不让他走,“朝廷里难不成都同意吗?阿宴同意了吗?阿宴肯定不许1

“小渊。”习洛书的手抵在他臂上,缓缓地推开他,“不可任性。”

“我没有任性。”扶渊松开他,“我没有。这分明是魔族的阴谋诡计,舅舅不在了,谁来主持九重天的大局?朝廷上若有同意的,那必然也是别千端一流,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上位罢了。”

“舅舅,他们都不是为着九重天好的。”

听了这一番话,习洛书心中竟有些欣慰——扶渊这些日子来虽不过问朝堂上的事,可朝里人心沉浮却猜得分毫不差——这叫他怎么不放心:“我之后,主持大局的,自然是你和阿宴。”

“我、我不行的,阿宴更不行,舅舅,您就这么放心我们么?”扶渊拼命摇头。

“此前是不大放心的,”习洛书的眼里,慈爱也有,欣慰也有,怜惜亦有——就是没有不舍,“但看你今日所言所行,我便放心了。”

“那……那阿宴呢?”扶渊仍不死心。

“阿宴自然有劳你。”习洛书半开玩笑地说,复而正形,道,“你们两个,一定要互相扶持,挺过了,便是挺过了。”

“我……”他还欲开口,就被习洛书打断了:

“小渊,对于帝都,对于整个九重天——舅舅没有什么可以托付的人了。从今日起,这幅河山就算真正地担在了你的肩上。舅舅惭愧,因为她满目疮痍,但也许我有幸,能看她重拾锦绣。”

“……我明白了。”扶渊知道习洛书是去意已决,留不得了。如今之计,也只有让他能放心地出城。他抬起头来,郑重道:“舅舅,天下江山,无非舍命来归。”

“舅舅会回来的。”习洛书抬手揉揉他的脸,原本苍白的面颊因为这只带着暖意的手,红了眼角。

第二日没有朝会,周同尘却仍旧进了宫,出来便直奔连远殿。

扶渊方才梳洗过,连饭都没有吃。起得这样晚,必然是昨儿夜里没有睡好。

周同尘心里一沉,见面便问:“上神,昨日相爷是不是与您说些什么了?”

“你在朝中听过,何必问我。”扶渊道。

“……”周同尘咬咬牙,才道,“我当时不信,以为不是真的,魔族信口开河,相爷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舅舅这是为了护着陛下与我们。”扶渊闷声道,“若只是一盘棋,舅舅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走。”

他们都是习洛书的棋盘上无法弃掉,甚至舍不得拿去冲锋陷阵的棋子。

“那相爷昨日……”

“交代些事情罢了。”扶渊道,“太子怎么说?”

“早坐不住了,今晨还想随臣一道来连远殿呢,”周同尘亦是忧心,“被臣给劝住了。”

“我午后便去宫里请安。”扶渊低声道,“这之前,得把该办的事都给办了。”

“这便进宫?可您的身子……”其实周同尘再清楚不过了,这几日二叔开的方子都是不顾扶渊肠胃的虎狼药,不然不会恢复得这么快。

“没事,再不去,阿宴该急了。”扶渊道,“去年的帐我心里有数了,你把这些都搬回去罢。然后帮我打点一下刑部和督察院,我撒出去的那些饵,该收网了。”

周同尘严肃地点点头,正要辞去,却又似被什么黏住了脚步一般。

“怎么了?”扶渊回头。

“臣想问些不相干的事。”周同尘轻声道,“相爷这一去,夫人和郡主该怎么办?”

“……自有映川殿与皇家庇护。”扶渊道。

“郡主……近来可好?”周同尘又问。

“小鱼儿么……”提起习妍,扶渊面上浮出些许无奈来,“这小没良心的,许久都没来看过我了。”

转而奇怪:“你问她作甚?”

周同尘慌了一瞬,旋即镇定:“下官此前受过郡主的恩惠,欠了个大人情,这才心里总想着,如何把这人情还上的。”

他这一瞬间的表情并没有逃过扶渊的眼睛,他皱起眉:“你最好不要打小鱼儿的主意。”

“上神这是什么话1周同尘脸上微微发烫,“我对郡主,钦佩而已,绝无其他非分之想1

“真的?”扶渊明显不信,想从他的脸上找出些许破绽来。

北风卷下枝头残雪,洒在少年人脸上,叫他褪了此时不该有的温度。

“真的。”周同尘直视他的双眼。

扶渊便不再纠缠,挥挥手,让他去了。

千里之外,江城。

商人是最会趋利避害,见风使舵的。早在连远殿以物换米时,秦家的新当家人就嗅到了其中深意,并有了相应的对策。

午后去铺子里验完了货,他便请来了兄长的挚友庄尚严来了府里。等到了帝都里,也有些事情是需要与他商量,等他点头的。

只因他与当今的天时院院长容貌酷似。

这时候的帝都,太子也好相国也好,上上下下都是顾不上天时院的,自然也不会多管院长生父是谁的这种闲事。

只是,连庄尚严本人都不太相信什么血缘之类——他是个读书人,又是个眠花宿柳的风雅浪子,为人既优柔寡断,又贪舒适,图小利,别说与之共谋了,就是把他当刀使都嫌钝。

但他有个好办法,有十分的把握,让庄尚严上套。

【作者题外话】:明天是师兄和侯爷的生日耶,但是送给他的礼物还不知猴年马月能到(是九泓涟老师的《思旧赋》,你们现在想买估计已经买不到了哈哈哈哈!)对,就是:“今天是你生日,所以我送你一个我喜欢的……”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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