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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一旁的山坡上目睹宋辽两国最后一战的。
那时辽国还吊着最后一口气,燕京城里还剩下的权贵,也不乏有心思活络的人想要两面下注,因此派了心腹到附近观战。而她作为燕京城里花魁一般的人物,自然也从达官显贵那里听到了不少大战的消息。都说乱世里红颜薄命,所有人都劝她离开,可她却是不愿走的。闲来无事时,竟然让小厮驱着辆马车带她来到战场附近的高坡上——她到底是江湖儿女,刀剑于她有着天然的吸引力。那天,她几乎是着魔般地看着两个当世大国,那么多的甲胄军士如山如林在河滩上狠狠地对撞在一起,也将两个帝国的命运掷出了骰子。如海潮般不绝于耳的喊杀声,让她一介女流也听得胸中气血翻腾。最后宋军溃败,只剩下一个人还在不断地匹马冲杀,开始她也只是感慨这个宋军骑将世间英雄,却不想这最后这一场冲锋,他的马槊上却忽然燃起了火——紫色的、妖冶的火焰、缠绕在槊锋之上,在暮色沉沉的战场中化作一点光亮,摄人心魄。
那一刻她忽然记起——当年潇湘冰冷的雨幕中也有那么一小队人马、他们之中也有那么一个人举着燃着紫火的刀剑。黑暗的雨幕遮住了他的脸,可闪动的紫色妖火却切切实实地切断了疯狂嗜血怪物的嚎叫。这么多年,她在心底关上了所有通向那一晚的门扉,可记忆这种东西,一旦打开,就像是墨色的江水,会在某一个瞬间漫过堤坝、席卷而来——那一晚,苏姨害怕她叫出声来,拼命地捂住她的嘴。可她其实不哭不闹,只是着魔地看着那紫色的火光,闪动着、沿着蹒跚的山路,最后消失在疯狂嚎叫的黑暗与远方熊熊燃烧的火光之间。
从那以后,在她的记忆里,紫色的妖火,就成了她与十六年前那个血腥雨夜仅存的联系。她被苏姨带着,从南方的江河湖泽一路颠沛来到北方,似乎是在逃避什么人的追杀,也似乎只是单纯地想要离那梦魇一样的夜晚越远越好……只是他们在这偌大的辽国,也没有安享几年太平。
得胜的辽军甚至没有时间扫荡战场,他们匆匆忙忙往燕京折返而去,因为古北口外,金人仍然对这帝国的南京虎视眈眈。山坡上观战的残辽显贵们,不自觉地长出一口气,纷纷散去。她一个姑娘也终于有机会不管不顾地冲到那白沟河畔的尸山血海中,夜幕下的战场被笼罩着浓重的死气。平日里与她形影不离的丫鬟小厮不敢走进这瘆人的尸堆中,只有温婉的苏姨举着火把,拉着一匹挽马,默默地走在她前面——她当然知道这个从那梦魇般一夜中逃出一条性命的女孩究竟要找什么东西,只是当时当日,谁又能证明,那满山猩红的血真的存在过?
“墨染。”在死气沉沉的黑夜里,走在前面的苏姨忽然间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问道:“就算知道那一夜的真相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从衡山一路逃到这里,不就是为了离的远远的,再也不回去——永远也不回去么?”
“苏姨,你知道的。“李墨染却没有停下,她缓慢而坚决地走上前去,从苏姨的手里接过了火吧,“北地纵然辽远,可我们却是无路可逃的孤魂野鬼。我可以回不到那潇湘夜雨中,可那一夜里爬出来的恶鬼却会在每一个夜晚嘲笑我、追逐我、啃食我!这天下之大,我们要逃到哪里才能逃出自己的心魔呢。”然后,她高举起火把——在夜风里呼号的火光化作飘忽不定的光晕,让她看到了那杆马槊——伤痕累累的长杆纠缠着凝结的鲜血,微弱的紫色火焰还在上面萦绕。悍勇的骑将靠在倒毙的战马旁,双眼无神,遥望着漆黑的夜空……
那就是李墨染第一次真正见到谢槐安时的样子。
这一年多来,她从来没有告诉他自己当时为何要把他从那尸堆里拖出来,可她一直觉得,就算自己不说,那位谢大人也明白。因为相对她那被夜雨和黑暗分割得支离破碎的秘密,谢槐安的秘密才更加可畏可怖!以至于她在讲起十六年前那一夜的时候,这位万军之中也敢纵马一冲的人物竟不自觉地握住了刀。
“谢大人不想说些什么吗?”她记得自己当时曾如此一问,她一直是这样的女人,看似温良贤淑的外表下,隐隐会有凛冽的剑光闪过。她想象那位同样身处漩涡又被揭开了底牌的谢大人也许会惊惧、也许会暴起、甚至于抽刀杀伐——不过那一晚,他终是没有拔出刀来。谢槐安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完了那衡山夜血的故事,然后淡淡地抿了一口清茶,没头没脑地说:“世上事,了犹未了,终以不了了之。”
后来,这位前宋军骑将便搬出了古寺,据说是跟了一群辽军余烬,做一些路护的生意。日子虽然风餐露宿,但比起这乱世里大部分人,还算是有得指望。不过就是这人隔三差五地往古寺里跑,给她招来不少闲言碎语。
燕京城里旧日恩客的传言免不了下流的猜想,就算是无忌童言也会在燕京破败的街头四散传开。时间久了,连小沙弥都会学一句说谢大人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是她李墨染不在乎,谢槐安似乎也没有保全她名声的打算。两个人会面得越来越频繁,惹得一直把她当成亲闺女养的苏姨都有点不太高兴。
他们二人的见面却也奇怪,不像是青年男女诉离别相思,倒经常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坐在席上品一盏茶香。李墨染这些年已经不怎么抚琴,也不想在一个厮杀汉面前班门弄斧,舞那惊艳了燕京权贵的剑花。为免尴尬,她也只能变着法地煮茶,好让每一次会面都有那么些微的不同。没曾想谢槐安虽是个披甲冲阵的狠角色,却带着些不合时宜的风雅,穿着一身被洗白的袍子,坐在在残破的茅庐里,品头论足倒像是汴梁城中那些文人墨客。
苏姨说,他的慵懒和洒脱颇有几分当年衡山掌门李轻舟的风采。可她却知道,谢槐安那伪装出来的洒脱有多少是为了逃避再卷入那一夜的黑暗与血色。
“墨染——”苏姨的声音传来,将她从记忆中唤醒。有时候她也不禁会去揣测,这个女人在那一晚究竟看到了什么,让身怀一身武艺的她终日惶惶,甚至是连提起那一晚都会控制不住地颤抖。“其实,谢大人走了也是好事。这样的乱世,像他那样的人,是该在马上建功立业的。”苏姨说着犹豫了片刻,似乎是在揣测着她的心绪。
也许是从小就颠沛流离的缘故,李墨染在很多事情上看得通透,可唯独面对苏姨,她总觉得是在面对一团雾气。有时候她禁不住会去想,苏姨与父亲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女人实在太过敏感,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的,像是一个不受宠的小妾。如今她也已经过了当花魁的年纪,在这么多年长袖善舞的纠缠间似乎也明白了苏姨的沉默和叹息背后那些东西——无非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她与自己琴剑风流的老爹邂逅在潇湘的袅袅水云间,然后终其一生也没有再走出去。
“建功立业?”李墨染迟疑了一下,忽然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像是潇湘缭绕的云水,也曾俘获过燕京城里那些贵人们的心。“那样也好,用一场富贵去替掉一场噩梦,总好过永远陷在那一夜中。”她说着挥了挥手,手中的银票无端地燃烧起来,在苏姨错愕的目光中、在燕山冬日的寒风里、化作一片片四散飘荡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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