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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槐安缓缓将刀从那具已经彻底安静下来的躯体里拔出来,几缕黑血粘在刀身上,像是远去旧梦里的鬼魂,怎么也甩脱不掉。他只得又一次燃起紫色的火,将那妖魔般攀附的血焚了个干净。等做完这一切,皇城司半数人马已经围拢了上来,这些人个个刀兵出鞘,甚至还有两张已经上好弦的机弩平端着。他们谨慎地停在了十几步之外,一时没有继续进逼的打算。而他仅剩的两个路护兄弟也手握武器,退回到队伍中,看上去茫然不知所措。

最后还是那只刚不知道躲到哪里去的小猫忽然从齐腰深的积雪里钻了出来,它憨态可掬地甩了甩满身的雪,一点也没被紧张的氛围所干扰,两下蹿到谢槐安的怀里,响亮地嚎了两嗓子,让一众刚刚被鬼神般的力量惊惧到的厮杀汉们好歹放松了下神经。

谢槐安苦笑一下,盯着缩在人墙后面的曹凛。这个胖狐狸一样的密探头子还真是精明的很,需要他的时候绝不会缩在后面,比如骤然遇到女真劫匪,他敢抽出腰刀带人压上去稳住阵脚;可面对未知的秘术师,却也不会贸然逞一时之勇,缩在人后显然是想看透他所有底牌后再出手。

“曹将军,我不是什么秘术师。充其量学会些皮毛,能将被夺了的心志拉回来片刻……可片刻的清醒,终是救不了他的。”谢槐安收起了长刀,低下头去看着萧翰璟的尸身,多少有些兔死狐悲的感觉。十六年后,那一夜的梦魇终于又纠缠了上来,他纵然能够挥剑破魔,可有些东西,却不是自己刀刃上流淌的魔火能够焚灭的。

“谢兄弟不必自责,他刚才还是认出你的。”曹凛想了想,在众人身后挤出一声叹息。这一路上他摆出一副用人不疑的样子,也确实相信韩裳这些北地路护不过是讨一口饭吃。可不知怎的,他就是本能地提防着这个来历成谜的宋军逃兵——这个总是一脸慵懒样子的男人,他淡漠的面具下总有一股危险的气息。曹凛一直不知道那危险来自于何处,直到刚刚谢槐安的一手秘术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来。

谢槐安看着他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一样,却也不知怎样去解释。这些人身负皇命,在这场诡异的大雪中挣扎北上,去寻的东西还不知道有怎样的干系,自是觉得四面皆敌。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又能说什么呢?

告诉他们自己不过是个逃兵吗?想要从那繁盛却腐朽的帝国逃出来?从那个庞大而诡秘的组织逃出来?还是从那场十六年前的噩梦里逃出来?可这天下之大,他又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

最后他也只能是苦笑一声,指了指地上那具尸体,说道:“不知将军此次行军带着火油没?萧兄弟平日最爱干净,可否帮忙,一把火将他烧了。别让他成为那不死不活的行尸。”

“好!来人,去取猛火油1曹凛说罢挥了挥手,打发两个人返回大车上,他们这一次北上,原本就做好了和小队女真蛮子见血的准备,倒确实是做足了功课,甲械弓弩,应有尽有,来自西夏的猛火油也是狠狠地背了小半车,以备不测。只是,他们所遇到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怪力乱神的范畴,他也不知道这样一把火下去会是个什么结果。

“在这里点火,会不会引来女真人……”挡在他身前的姚仲明持重地问了一句,这个西军调来的悍将实在是个很好的助手,平日里不怎么吭气,但问出来的东西却总是点到关键。

“无妨1只沉吟了一下,曹凛便不再犹豫。他们出古北口已有七天,除了那队马匪竟再未见一人。甚至连飞鸟走兽也未曾见,就算是大雪冰封也不合常理。所以他也不在乎这一把火能招来什么女真人,对他来说,只要来的不是那活死人就就好。“谢兄弟对付这些玩意儿,很是有些手段,可是曾经见过?”他越众而出,直直地盯着谢槐安。几天前骤然遇见死而复生的马匪,他就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可那时,谢槐安没有回答。他现在愈发确定这个南来的逃卒身上背负着天大的秘密,而那秘密很可能与这不死不活的行尸走肉有着脱不开的干洗。

“一些杀人放火的微末本事而已,算不上手段。”谢槐安的脸色还没有缓过来,他艰难地从怀中扯出一卷干净的布条,给自己的手缓缓包上,声音嘶哑得不行,仿佛是刚刚被抽干了浑身的气力,不再说话。

曹凛见已经问不出来什么,也不多言,只微微颔首,自然有手下上前,堆上柴火,将一个沉甸甸的陶罐打碎。黑色粘稠的液体流淌出来,洒在那具年轻的尸身上,让人分不清究竟是黑色的血,还是从西夏商路泊来的猛火油。一个文士装扮的年轻人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闭着眼睛将火把掷出,烧成滔天火海,他站在谢槐安边上,还喃喃地念叨了一句古诗:

“可怜河边骨,春闺梦里人……”

谢槐安忍不住看了一眼,认出这年轻人是那个探花郎,方文。上次猝然遇袭之后,他似是一下子醒了过来,知道自己终不再汴梁,没有那满城的繁华锦绣护卫,随时都可能成为一具尸体——这样的人,可能比终日刀头舔血的皇城司密探们,对死亡会有更深的理解。他原本还想劝慰一下,可不知怎么,话到了嘴边却还是化作了一声叹息:“北地残破至此,哪还容得下什么春闺?他怕是注定入不了姑娘的梦里了……”借着熊熊燃起的火,他拍了拍方文的肩,转过身去不愿再看。

“生能走马踏阵,驰骋北地山河;死亦魂灵安稳,不堕鬼神魔道。这样的乱世里,至少还有人能葬了他,让他不至于成为这荒野里的孤鬼……”方文少见地说了许多话,他这个金明池畔唱出的士子确实满腹经纶,出口成章,几乎就是一副挽联。

一旁,耶律明蒲和韩裳朝他微微颔首,算是承了他这个人情。两个辽人汉子齐齐唱起了契丹语的葬歌,那歌声辽远雄浑,混了调子,让谢槐安也听不太明白具体在唱什么,只隐约知道大概是在祈求盘鞑天神收容勇士的魂灵。只是如今连大辽帝国都已经山河破碎,盘鞑天神保佑不了他的故国,还可能去收容他么?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人命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那群宋人军士虽然也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却也在几个领头的呼和之下,收拾停当,看样子是打算继续赶路。只有韩裳这个大老粗默然不语地从袖子里拿出一柄银质的小刀,擦了擦递给耶律明蒲,低声吩咐道:“是他贴身的东西,给他们家里带回去留个念想——咱们干的终归是拿命换钱的活计,干这一票也算是值了。”

耶律明蒲是个粗豪的契丹汉子,见到这情形眼圈一下就红了。却碍于一圈宋人在旁边不好掉泪,只能干干地立在那里硬挺着。他们这些辽军余烬拢在一起在辽国破亡的末世里挣扎少说也有一年。从最开始的十几个人拼到此时此地,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缓了好久,终于喃喃地说了一句:“这年月家里一下没了两个男人,就算有那千把两的银票,又能活多久呢?”

“怎么是没了两个男人?萧家大郎现在生死不知,自己人不要说这样的丧气话。“韩裳握紧他的刀,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他的面目狰狞,仿佛谁敢说个不字就要抽刀砍回去一样。可刚刚萧家小弟说的话,他却也是一字不落听到了的。

——他们,吃了他。

“他们”是谁?那个“他”又是谁呢。韩裳想起那些发狂的马匪、想起萧家小弟最后那死不瞑目的样子,没来由的觉得背脊发寒。最后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谢槐安,平日里也是这样,他这帮兄弟打打杀杀没的说,到了要动脑子的时候唯一能指望的也只有这个南来的宋人了。

“老谢,陪我去那北安州探一场吧。萧家两个兄弟的命,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丢在这场雪里。”韩裳说着看了一眼仍哭丧着脸的耶律明蒲,又叹了口气,“至于明蒲就先跟着大队吧,就算我们有个三长两短,他好歹能把曹将军的人带回去。我们已经收了人钱,总是不能让人和我们一样的……”

“好。”谢槐安想都没想地便应了下来,然后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曹凛。这个胖胖的汴梁探子说到底也是他们此行的雇主,哪怕只是做样子他们也是需要问一下对方的意见。

“我跟你们一起去。”曹凛只思虑了片刻就做出决断,“仲明、方文跟我一起来,其他人过河之后安营固守。”北安州离这里不过十里,又是女真吞并之所,他们北上的必经之地。现在队伍的斥候折在了那边,于情于理他们都应该去看一眼——尤其是如今他们孤悬北地,却接连遭遇这等怪力乱神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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