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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不见天,下不着地。
活着的水体行在空中,而船在这水体中随之漂流。船头的光亮,穿破了长久的夜幕,照亮了对峙着的无趾人们。他们不知道那“吃掉了阿娜芬塔的怪物”体内,有两双眼睛,正将他们的一切凝望。
隔了一面玻璃,好像隔了一片天地,疏离、遥远,便像是两个世界。
透明箱里的旧水已经抽光了。
阿娜芬塔在湿润的空气中侧过脑袋,在空气中望向窗户,借着对她而言无比奢侈的强光,继续以她过去不曾有过的遥远的俯瞰般的视角,见到自己原本所在的世俗人间。
她说出她的请求后,披毛戴角的人暂时没有说话,她看到他换了根管子。她知道那新的管子会向透明棺引来水箱里的新水。
水逐渐升起来了,很快淹过她没有毛发的光滑的身躯,接着就没过了她的眼球。阿娜芬塔的眼睛,被水洗涤过后,像是两颗沉静的珍珠,在室内的光照下,闪着犹如太阳消失在地平线后时深蓝色的天空的光。
新水的味道,是她所熟悉的。
顾川捏着管子,戴着龙心角,对她说:
“你想错了。”
她眨了眨眼睛,思维里流淌着恐惧。
“这里不是一个死者的世界,只是与你们来自不同地方的的生者们所居住的小型的世界。它现在即将向南方飞走。你知道你所看到的水母里的那个发光的大东西吧,这就是你现在所在的地方。”
纵然拥有龙心角,少年人也很难完整地传递自身的知识与感受。因为这受限于无趾人本身的思维水平。与秭圆的沟通顺畅,是因为齿轮人的文明水准极高,有数学,有理学,研究世界,知晓语言的结构,知道上下左右天地四极古往今来,知道万物都有其开始和终结,也知道死亡并非是神来取走人的性命……而是自然规律下生体终将遭受的无情的衰败。
齿轮人已经不逊色于地球工业时代以后的人类。而对于无趾人来说,许多观念是不存在的。
他们甚至没有严格的方向的观念,东南西北在幽冥的世界里对于这群长在幽冥的生灵们来说,并不存在。他们只把各个巨大云体作为他们唯一的方向标。
“我们会朝着云带,却比云带更为遥远的地方,离开这里。”
因此,阿娜芬塔的理解与顾川并不相同。
“我们在那块发光的石头……那么,这里就是死亡的主宰的宫殿……”
她想道。
于是龙心角里读取的思绪很快变幻,顾川看到在她的想象里,死或生号就像是神明的宫殿一样,在云层之中自由起飞,很快深入云端,直与当初他们瞥眼所见到的虹彩的长翅膀的长蛇飞翔在一起,监视全部的幽冥。
死亡与天空的主宰从来不需要抽象,而可以是具体的。
就像地球的神话中,高山上可以居住着神明与仙人,而死亡世界常常就在货真价实的地下,并非什么异时空一样。
至于太阳,自然也是由人拉车,在空中来往的。对于阿娜芬塔而言,死或生号或许就扮演了太阳马车的角色。
顾川不知道该如何纠正她的想法。好在他并不拘泥于这种细节,他选择直白地对阿娜芬塔说:
“你可以自由地回归……并且,在你回归以后,可能我们将永远不希望你再到这里来了。”
阿娜芬塔对这句话产生出了很多想象。
“但在你回去之前,我需要问你一些问题,一些关于你的世界的问题。”
最后,顾川选择了他原本的对于这个无趾人的诉求与想法。
“死亡的主宰……请你问吧。”
阿娜芬塔渴望地说。
“请你稍微等候。”
顾川放完新水以后,便摘下龙心角,转身离开房间。走的时候,他看到阿娜芬塔始终在他的身上,好像是在害怕他永远不会回来。
而关上门后,发光的室内陷入寂静。阿娜芬塔转过头,重新凝望窗外的世界。无趾人们的生活还照常继续,只是其中已经没有她的身影。
一分钟的或者一刻钟的等待,对此刻的阿娜芬塔来说,可能都是同等并且无比漫长的。
廊道上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
阿娜芬塔见到了数张面庞,是这镜子般的宫殿里,生存着的众神。
这是顾川带着初云和载弍、还有死皮赖脸一起跟过来的蛋蛋先生一起来到了这个房间里。
载弍站在少年人的右边,对他说:
“她的精神状况确实好像好了很多。”
“是的,正如此,我才把你们都叫过来,我们应该也能从她的口中得到足够的关于幽冥的信息。”
对着困索阿娜芬塔的透明棺,顾川恍惚有种自己是个电视剧里藉由严刑拷打无辜百姓得到八路军消息的鬼子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吐了口气,他重新戴上龙心角,在其余人的注目下,对阿娜芬塔说:
“好了,我有很多想问你的事情,让我们继续吧。”
透明棺里,那母性的无趾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愿意陈述一切。
可惜的是,死或生号上的探索客们很快发现,无趾人的智性,或者说文明的程度不足以让她完整地叙述她应知道的一切。
举例而言,便是数学。
“你们的种群大约有多少人?”
在交流中,少年人问到这个问题时,阿娜芬塔卡住了。她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而传来内心不安与恐慌的情绪。
这是个简单的数字问题。
但这个没有文明的世界的人并不存在这一概念。
阿娜芬塔与她的种族可能没有十以上的数字概念。最简单的体现就是无趾人很难数到十以上的数字。
这种无知是彻底的,而不是来源于某种语言的隔阂。譬如说,某个种族的数学思维可能建立在三进制、五进制或者十二进制上,甚至同时基于多个进制……譬如地球的时钟就是十二进制、二十四进制和六十进制的混用。这样的种族,对于十,他们恐怕很难理解,但只要经过换算,便并不难。
无趾人不是这样,他们也有十根手指,他们也能数清楚这十根手指,因此,他们思维也建立在十进制上,但阿娜芬塔就是数不到十以上。
十以上的数字对他们来说,都是“很多很多”的意思,而没有一个明确的概念。
用数学学习的阶段来说,阿娜芬塔在数学上还停留于学前班的水准,别说理解负数或者分数与无理数,她也许还无法理解“零”。
自然地、数学的估算,比如说种群的规模大约在百人或者两百人,这种概然的答案,她也无法给出。
她给出的答案是:
“很多很多,但没有其他居住在幽冥的部族多,同时与不少幽冥的种族差不多多。”
载弍站在一旁,听到顾川的转述,保持沉默。
他早就知道了这一结果,因为齿轮人与异族们的沟通大多如此。齿轮人对于异族们的研究,从来不依靠沟通完成,只依靠观察。
也基于这个现象,能够与他们完善沟通的两位异乡人,被齿轮人们8最后认定是来自等同的值得尊敬的文明世界的客人。
“不过文明程度的不足,本身也是一种情报。”
顾川说道。
他又靠龙心角问阿娜芬塔:
“有长久地住在幽冥一角的种族吗?就是从你父母辈,就一直住在一个地方的群居的生命。”
这是阿娜芬塔能答得出的问题。她心中因无法回答而吊起的不安情绪,稍微平缓了些。
“有的。”
她一边说话,一边思绪奔腾,想到了在她生虫病之前,她所属的部族曾经乘着水母拜访了一片高昂的云。在那片云里,阿娜芬塔第一次地见到了石头——一种并不流动的、也不柔软的、长辈叫做固体的物质。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惊异不已地抚摸那固体的表面。她看到上面堆着幽冥凝结的雪,她把雪扫落后,用自己的脸颊在上面蹭了蹭。
固体是凉凉的,但不能吃,牙齿会掉。
“那是一块巨大的板子。”
顾川看到了她印象的奔流,喃喃向初云和载弍转述道。
板子与板子之间,遮住了天与云,用顾川的话来说,就是个山洞的样子,里面就居住着许多与无趾人并不同的、身上有鳞片的人。
那时候,他们正在举行一个仪式,围成了一团,向中间的一具枯槁的尸体跪拜。
后来,阿娜芬塔才知道那具枯骨,是这鳞人死后的样子,他们正在举行葬礼。阿娜芬塔与她的部族不被允许参加这一葬礼,因为葬礼上的尸体,是鳞人幼儿的食粮。鳞人的幼儿们已经很饿了,一直在发出哭喊声。
那时的阿娜芬塔也很饿,但她不敢说,因为她正寄宿于一个陌生的地方,因为之前冲鳞人幼儿们吼叫的她的同族,被鳞片人揍了一顿。
“鳞片人们应该在那里居住很久很久了,他们应该是在一个地方住得最久的部族。”阿娜芬塔笃信地说道。
顾川不着痕迹地掩盖住自己的失望。
在阿娜芬塔思绪奔流中的鳞人与他们一般悲苦,都是被自然残虐的弃儿。先不说没有地图根本找不到这些鳞人,就算找到了,这些鳞人恐怕也不会知道幽冥的实际情况的。
“那你们就一直这样居无定所地漂流吗?你们有重复回到过一个地方吗?这个地方理应是特异的吧。”
“有的……有的……”
阿娜芬塔在想也许那些地方就是死亡也无法管到的领域。
她低下头来,说:
“是大火,大火云……那里是很亮的地方,要比这里还亮得多。但我没有去过……我很快就要去了,我们是要去的。”
大火的意思就是发着强烈的光的物体。
阿娜芬塔没有去过那里,因此脑海无法给出其具体的形象。
当顾川问到他们为何而争吵时,阿娜芬塔的头更低了:
“我们在争吵去不去大火。我认为我们一定要去……”
“去大火是有什么好处吗?”
透明棺里的阿娜芬塔抱紧了自己:
“先祖说,我们需要在那里完成一场拼图。”
“拼图……”顾川想起了这个词,阿娜芬塔之前对他说过,她要回到她的部族完成一场拼图。
“拼图是什么?”
阿娜芬塔的记忆又开始涌起来了。
她并不知道拼图是什么,只听过部族里的长者说过,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与其他的部族一起定下的规定。
但她知道拼图是为了什么。因为幽冥的食物比大荒更少,为了寻找到足够的食物,部族便永无停息地、一直在迁徙。而路线是有限的,拼图的成败会决定不同部族的迁移路线。有些路线丰茂而安全,有些路线贫瘠而危险。
路线不能轻易地改变,是因为中途大云与大云之间移动的权利并不掌握在他们的手里。譬如水母……无趾人们的力量无法左右水母的飞翔方向,水母只会按着自己的方向飞翔。
很不幸的是,无趾人这一部族,根据长者的叙述,已经走了两次贫瘠的路线。他们在荒芜的世界中,走一条凋亡之路已经走了很久了。
阿娜芬塔的叙述,让少年人感到惊异。
他问:
“你们内部会彼此打斗,那么你们是否和别的部族打斗过呢?总该有过吧?”
为了争斗食物与生存。
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透明棺里的无趾人少女身上。她摇了摇头,柔软的有蹼的手抱在她的胸前,
她说:
“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被禁止的事情。我们不能通过斗争解决问题……这是古老的教诲。”
在她的思绪里,部族的长者们坚持这一教诲,他们说参与拼图的部族,都曾是他们的兄弟姐妹。
幽冥的过往藏在一片黑暗里,历史只在少数的生命的口中相传。古老的教诲维系着幽冥神圣的平静,每一个部族都在他们迁徙的路线上各行其路,直到若干时间过后,他们才会相聚于发光的大火之地,用一场拼图的游戏,决定他们未来的迁徙路线。
齿轮人们一直认为,相比起与人沟通,物质的痕迹,才最能说明一切。可惜的是,物质的痕迹,在幽冥之中也不长久。
她或者他们都是世界迷云中的旅人。
顾川没有失约,他确定无法从阿娜芬塔这里得到更多的情报,就选择将这个说不清是自己救下的、还是他所耽误的无趾人放走了。
他们将透明棺运入排气室,接着,打开透明棺的锁,也打开排气室的舱门,接着在水流冲没中,将其往外一抛。
无趾人的少女幽浮在空中,被她的同族惊异地注视。
这种惊异,很快转变成了对于复活的恐惧。
他们不敢靠近阿娜芬塔,但阿娜芬塔却升起了比之前纷争时更多的勇气,她向前走了一步,对他们说:
“我是从死者的世界里归来的。长着毛的、戴着角的、死亡的主宰,曾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回答出来,因此,他们准许我复活。”
她看到同族们的目光变化了。
而原本与她一样支持前往大火进行拼图的无趾人则突然兴奋而高亢地说出了一句阿娜芬塔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话语:
“阿娜芬塔是通过了死亡的考验的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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