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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确地说,他们没有站在岸上。

而是站在岸的底下。向着头顶的湖水仰望。

“小齿轮机,在吗?”

螺旋桨在空中发出一阵气流搅动的声音,小齿轮机匆忙飞到初云的身边。初云打开顶舱门的透光,带着小齿轮机识别了那块正在飘过梦生上方的陆地,也识别了陆地底下正在俯瞰他们的模模糊糊的影子。

接着,她拉起一条长长的细绳,这是种纸杯电话,可以传递一点大概的声音。初云冷静地说道:

“现在,你就呆在外部观察总室,我待会儿要去船里的其他地方看览情况,而你要听我讲话。等会儿可能会有很多的黑影下来,假如我说要攻击,你就叫射光攻击它们,好吗?”

小齿轮机叽叽喳喳地点了点头,但立刻摇了摇头,惊恐地指了指水。

初云了然,小齿轮机在担心梦生被射光伤害:

“没事的,肯定是在梦生体外,我才会这样命令。如果你判断会伤害到梦生,你可以不做。”

少女镇定沉着地说道:

“而且……其实这艘船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好的代步工具。假如真出了问题,你和梦生,还有,还有望远镜,都要互相首先保卫自己,藏在难找到的地方,或干脆飞出去。你的身体尤其小,他们可能不会发现……”

对此,小齿轮机则懵懵懂懂,还不理解发生了什么。

初云则起身,轻盈地一笑。

他们正在与这个新世界里的土著发生遭遇,就像在幽冥遇到无趾人一样。

只是这一次,这些“土著”恐怕与幽冥的“土著”是完全不同层次上的存在。后者已经忘却了文明,而前者的能力,起码要与落日城的军队等而视之。

他们不是冲着别的东西,而就是冲着梦生水母与死或生号,因此如今正站在陆地的顶端。

很快,死或生号的四面八方传来水扑腾的声音。

那是绳子与锁链被抛入水中,穿破了梦生的皮肤,而叫梦生发出的尖响。

他们已经来了。

船上的只人不清楚这些人的来历,清楚这一切的在那时,是躲在另一片陆地的紫草丛中眺望远方的彩绘人。

“铁皮营现身了,他们向水怪物攻去了!”

身着的彩绘的人一路传话,消息很快飞越了十数个琼丘最偏僻地方的岛屿,直抵圆柱形的陆地。

洞穴里的异族们对此议论纷纷,从上到下,声音很快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被囚的年轻人听到了门外守门士兵议论纷纷的声音。他一边干嚼紫草,一边听到这群人一边在抱怨上级保守的政策,一边请命想要和那群反乱派杀个你死我活。因为隔得太远,龙心角不能确切地得知心声,他已经在向寻水求教这群琼丘异族的语言,但只刚刚学了点发音和简单用语,也不可能听懂。

顾川估摸着哪里要发生局部战斗了,就问寻水:

“这里是在打仗吗?好像并不是很太平。”

寻水靠在墙边,他似乎不是很适应吃紫草,每次吃完,肚子都不舒服的样子,而会团成一团。他也在倾听外边的人的话,他小声地说:

“是啊。”

“他们已经打了很久吗?”

“这我不清楚。”寻水说,“不过应该是动乱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来刚接触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在议论悬圃发生的许多事情。等我被抓到这里,也经常听到有些士兵说他们小时候已经感受到了悬圃激进变化,但那时候他们没想到悬圃会变得那么惊世骇俗,不可理喻。”

寻水并不很清楚究竟有多惊世骇俗,只听他们讲道原本王朝的继位君主在上位一小时内,就被新成立的法规决定处死,而曾经抵达长老、也就是位高权重的老人,好像也被杀了好几次。

动物被杀,能被杀上好几次吗?

那时,狱卒们讲话的语气让寻水想起他的父母在讲他们族群古代的神人时的敬畏与不思议。

“有多神话,多不思议啊?”

年轻人好奇了。

寻水还没说,而是那个浑身长刺的和榴莲有点像的圆润的东西幽幽地说话了:

“寻水,你不要以为他们说的是假的,这群士兵说的不是神话,是真的。”

黑暗之中,并看不清这东西的面貌。

寻水说这人被囚客们称为木须先生,好像是个学问人,但他不是很清楚,木须先生在牢里呆的时间比寻水还长。

牢里的臭味弥漫,可能是有人放了个屁。寻常时候,谁放个臭屁,火气大的缠布的木乃伊似的人肯定要把他揪出来打一顿。不过这时,大家都在听这颗榴莲说话。

“真是哪里真啊?”

角落里的兽皮人问。这些兽皮人他们看不清是长了兽皮,还是披着兽皮。

木须先生的语气并不好听:

“你们也知道,我是从西边来的探索客。我过来的时候,和我的同伴失散了,失去了工具,被迫留在一座岛屿上,就目睹了他们杀一条异龙的全过程。那条异龙的脑袋被砍掉了,就又长出来一个。皮被烧掉,就又生出皮来。他们砍头足足砍了四五次,从砍头那个断面里流出的血把一座岛染成鲜红,那东西终于不长头了,他们就开始用大的金属的仪器挖里面的肉,做成肉团子,里面还在不停长肉,起各种疙瘩,我当时颇有点不敢看,只用余光见到他们把肉挖一点,就往里面填紫草,填了将近一座岛的紫草,把那条异龙填成了个草料袋子。那东西才终于不动了。”

突然的奇闻惊起了牢里纷纷的讨论。有的人也开始说起他们刚过来时听到的奇闻异事,也有囚客说着说着,又是互相讥笑,又是激动起来,在牢里的不如意一时并发,就要开始打架。

这群人离顾川太远,顾川大多听不清。他也不怕这群人波及自己,首先是和载弍足以应对,其次则是这群人也对龙心角的力量瘆得慌,不想靠近。

他继续和性子好的寻水交流:

“我们是从幽冥飞过来的,一开始接触的就是这片岛屿。你是从哪里来的呀,没有经过悬圃吗?”

寻水此前说了一点他过来时候的事情,他好像原本是有同伴的,但后来失散了。

“我是地上走的。”

寻水的胃好过了一点,他靠在顾川一边,说这地上也长满了紫草:

“因为陆地突然就会自己动,漂移一段,或突然飞起来,我走的也很艰难,弯弯曲曲,绕了一个大的远路,甚至迷失方向,走了半天走回了原地。因此,我最初接触的就是布紫的人,没有走过上面的陆地,也没经过过悬圃,倒是见过几条从天上垂落的瀑布……是很漂亮的。”

他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水。

布紫也是彩绘人语言体系的名词,意为“覆盖了紫色的”,用来指紫草长得最茂盛也最多的地方,是个地名。

“这一片可能是统治琼丘的这个王朝最落后的角落。”

“最落后是怎么知道的?”

寻水指了指角落里的兽皮人:

“他们和我一起推测的。因为他们当时来得早,还能被这座岛的主人盛宴招待,结果刚好……就撞上了通晓人心的蛇。蛇好像是第一次来到这片土地,蛇带着的人身上穿着手工织作非常精良的衣服。他们还听到蛇说……”

原来,来得早的兽皮人曾被友好地招待过。

顾川听到寻水的语气里和他一样都有无奈的感觉。

躺在一旁的寻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兽皮人当时说蛇说——

尽管这里一无所有,但我们可以在这里重新建起。

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夺回,没有什么是拿不回来的。

“然后,他开始组织这里的人建造各种各样的战争设备了?”

顾川问。

寻水吃了一惊:

“是啊。兽皮人们就是那么说的,他们还说,蛇杀了很多人,有壮年,有老人,有妇女,也有小孩,身上都是血的味道。它可能是一路杀过来的,谁敢不服从蛇的命令,就会被孤立,接着被处死。”

在牢里,交谈是这群囚犯唯一的乐趣。

顾川闻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悬圃的人一定对这里很着急咯?”

“不太清楚。”

寻水摇了摇头,他想了想,说道:

“士兵们聊天时谈到好像有其他的地方闹得更厉害,因此,悬圃之前一直在调兵遣将打其他地方,什么兰谷、慕石、青方……我也听不懂这些地名,唉……”

“你听少了,不止是闹得厉害。”

这时,木须先生摆脱了其他人的闲聊,插入了他们的对话。这颗榴莲似的生物咬了口紫草,说:

“那群士兵们说差点一呼百应,把悬圃给掀了。但悬圃那边变动很大,派出了几个有能耐的人,反败为胜,平定了这几个地区的骚动。里面有个人,狱卒们管他的名字叫朝老,是真的狠,下了一个与异龙有关的令,好像是讲敢于接纳异龙的地方都会被夷为平地。这个朝老可能按这个令杀了上千人。”

寻水看着榴莲先生手里的紫草,胃部一阵抽搐。这小个子苦恼恐惧到了极点:

“我就希望他们赶紧结束,赶紧放了我们,我们又不是犯了什么罪,就是偶然途径这里,哪里要关这么久……外面什么情况我都不知道……什么事情都与我们无关,到时候,要是把我们也认作同党,那事情就麻烦……大了大了呀!”

他的话语引起了囚客们的共鸣,而囚客们的骚动,则引起了狱卒们的不满,狱卒往牢里喊了好几句话。

于是原本喧嚣的气氛云消雾散,所有的人重归平静,只几个人几个人互相地、小声又不平地说着悄悄话。

顾川无言回目,与载弍双目相对。载弍也在学彩绘人的语言,学得比顾川还快,但时日太短,到底听不懂。

顾川在心里把自己所听到的事情全部告诉载弍。

齿轮人陷入了沉思:

“这地方麻烦了。”

“何止是麻烦……我们可能都会有生命的危险。”

而探索客们好巧不巧,既不早一点,也不晚一点,刚巧就是在矛盾烧到了这琼丘边缘的世界时,来到了这个新世界,并被这个新世界的居民们疑心忡忡地抓住并关进牢中。

一重接着一重的磨难,让年轻人感到疲惫。

他摇摇头,甩开自己无用的抱怨,把衣服里的龙心角尽力往墙上顶,往可能有士兵的方向摸索,想要探听更多的情报。

可能算是幸运的,士兵们因为此前的骚乱稍微移动了位置,刚好被他窃听到了些许的心声。

他听到这群狱卒士兵没在讨论别的,好巧不巧正在讨论此前探索客木须所说的朝老。

其中一个士兵说:

“传信的巫师说,朝老的身影被目击到了。”

另一个士兵的思考中回忆起许多关于朝老的记忆,很快他就变成了疑惑:

“朝老亲自去看那片飞在空中的湖了吗?”

通过贴墙听的方式听到士兵讲话的寻水被飞在空中的湖的概念迷住了,忍不住思考这浮在空中的湖该是多么壮观美丽。

而年轻人则浑身一僵。

他明亮的眼睛顿时火烧般暗沉,脑袋缓缓地僵硬地转过,看向还不晓得情况的载弍,苦涩地一笑。

随后,他握紧了拳头。

火焰烧到了他自己的家。

在这一带,飞在空中的湖不可能有别的,只有可能是梦生。

那时,梦生正在空中飞翔,在陆地与它的位置合适时,许多的绳子从陆地的底下,“向上”甩到了它的体内。

它所发出轻微的水鸣,只叫人们更加困惑这一存在的动向。

来自悬圃的士兵便抓着长不见尽头的绳子爬下了这片空中湖里,等到重力的方向颠倒,他们彻底没入水中时,却发觉他们的身体没有继续下落,而是浮了起来。

这惊异的现象,让岸上最为尊贵的两人,一个过了中年的人,和一个还年轻的人交谈起来:

“不像是琼丘的生物,恐怕是从云那头飞过来的。你是指挥官,你不该亲自动身,我去看看就好了,有些情况,我可以做判断。”

那老人说道。

他抓着绳子,和寻常士兵一样爬入了水中。

他和士兵一起在梦生体内摸索。除却死或生号外,士兵们也找到了装有虫卵的袋子。

搜寻一圈过后,所有士兵重新瞄准了这湖中最大的异物——死或生号。

老人来到湖面上说:

“把它拉出去,做得快一点。”

更多的绳子从湖面上垂下来了。这些绳子不是紫草材质的,而是一种怪异的皮质。这种皮好像还活着一样,连接着初云所看不到的陆地的另一侧的某个巨大生物。

死或生号就这样被他们一路往陆地上拉,在湖中荡出无数的涟漪,发出摩擦的巨响,只一会儿就突破了梦生的皮肤表面,彻底地浮开了。

老人就站在船上,沿着船的中轴线缓缓走步,诧异地自言自语:

“从未见过的设计……大块的金属居然能在水里浮起来吗?”

士兵们在死或生号的顶上奔跑,一手手摸过死或生号的每一片表壳,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顶上舱门的位置。

顶上舱门与探索客们最先进入的侧门一样,只是几乎无缝。蛋蛋先生的关门阻止了水流,但没有关紧。而更早之前,死或生号在塔云形成时的倾覆,这舱门也被利用到了极点,受到了许多损伤。

老人便在众多士兵的拥趸下,以一种接近暴力的方式撬开了门。

数个脑袋一起看到了门里广阔空间中所站着的初云。

“人!”

有士兵大喊道。

但老人却眯起了自己锐利的眼睛。

初云抬着头,也抬着手,气体从她的肌肤间流过,发出尖锐的鸣声。

他端详了片刻,说:

“你并不是人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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