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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毫无保留地照耀在广阔无垠的新世界上,如丝般的紫草日夜不停地茁壮成长,共同分担天上降下的无限的热量。琼丘没有阴云天气,很少有雨,人们在紫草间窸窸窣窣,选择藏匿于洞穴之中,以躲避地表可怕的积热。
根据异龙王朝发现的规律,大地热到了极点的时候,就会向上抛出陆块。几个村民抛起勾爪,在群陆间来回跳跃,偶然抬头,便能望见远方因陷阱引发的地陷被迫飞起的异龙。
这是漫长战事中和平的间歇,因为平叛军始终没有找到叛军的位置,也不敢贸然深入布紫这片古老的群山。
要知道,漂浮着的陆地不是稀疏的,而是极密的,经常彼此间隔只有数十米或更近,而陆地的直径却远在数百米甚至数千米、数万米以上。大量重力的变幻,产生了密集陆地群和空旷带的战术概念。这个变幻的天地,在千年前是由异龙和人类的先祖协力开辟的,而如今在两方的战术判断中,包括龙战舰在内的全部编制都是打防守优于进攻。
原本布紫的走私贩、猎人与农民、逃来的士兵、曾经的税官就这样长期藏在陆地的深处,继续向各方各面求援,鼓动其他的石中村庄,要叫这把火越烧越旺。
探索客们被释放,在这王朝的边疆村庄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最多的人,不甚关心探索客们处在哪里,只要不打扰他们的生活就好。最多的得益者,是一群少年儿童,他们把远来的探索客当做会说话的故事书。
他们对自己民族的故事在一日复一日的讲述中已经听腻了。其他地方奇妙的故事,让他们兴致勃勃。
寻水因为性子好又耐心,就变成了最受欢迎的故事书。
几个儿童围在他的身边,听他讲起属于日峡的一则神话、在那则神话里,古老的神明的血脉,能分为四个世代,每个世代的人的面貌都略有不同。而现存的一切人类,都可以追溯到一个唯一的先祖。而那个唯一的先祖,是没有性别也不是肉做的人。
寻水刚要说出那个传说中的先祖的名字,就有少年儿童迫不及待地反驳道:
“不对,不对,我们是从地里和紫草一起长出来,然后被父母抱回家的。”
寻水笑了起来。
这小个子对这里的主体人民讨厌到了极点,不过他还是很喜欢小孩子的,因为孩子不是狱卒也不是士兵:
“那是你们父母骗你们的,以后你们就知道人是怎么出来的啦!”
少年儿童激烈地反驳起来,他们说他们之间就有几个人是他们抱回来的。但那时寻水不甚关心他们的话,他的注意力在另一方面,他看到走道上士兵们正集队前进,队伍的领袖是敬日,而敬日的身上有那条会读取心灵的蛇。
探索客们被放出后,就住在从岩石中凿出的小洞里。这种岩石里小洞没有门,连着一条大的岩石中凿出的廊道。吃喝拉撒,有专门的中型洞负责,比原先的大的监牢稍好一点。在这小洞里,他们仍不被允许离开,因为惧怕他们会向外泄密。他们被允许参加社交活动,因为所有人都是监视他们的眼睛。
顾川和载弍呆在一起,住在同一隧道比寻水更深的一个洞窟中可能有一两天了。这段时间,他们一边在监工的监视下,参与一种用石碾把紫草碾成团糊的劳动,一边在学习这异龙王朝的语言。
原本大荒,所有异族都要学齿轮人的语言。到了琼丘,齿轮人载弍反过来要学习彩绘人的语言。这种地位的倒错,让这精神病齿轮人有些烦躁。
载弍用齿轮人语问顾川:
“你认为那两条长形生物的读心能力不如龙心角,这个判断有依据吗?”
“他们应该不至于在装模作样地骗我,也没必要。”
顾川蹲在地上,托着自己的脑袋,说。
载弍对此不置可否,问起另一方面:
“你在牢里,还有意展现自己的价值,催眠狱卒来试探他们的意图,也和我说需要考虑与陷入战争的他们发生合作……现在你和我说,他们视你为一种类似于动物界同族的互相友爱,但你为什么不愿意参与他们的事情了?”
顾川站起身来,靠在石壁上,平静地道:
“因为现在的事情变得很复杂了……”
“复杂?”
“同样的事件以不同的身份涉入,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他说,“我以一个外来者的方式涉入,显然,我不会被多重视,顶多就是一步棋,可能会被用在送死的人物中,但我们也不是真正的士兵,我相信凭我们的能力,可以摆脱,专注于我们自己的目的……我们的目的是和初云汇合,就像之前那样过来一样,同样地离开。你明白这点吗?载弍。”
载弍在思索。
他继续说:
“但假设我不是以一个外来客的方式涉入,而是以更亲密的,接近于某种贵族,王族,同僚,同族的方式加入……我会被迫建立起一种联系。按照那位长老的想法,我会被介绍给所有他的同胞……在他们的敌人看来,我变成了他们利益团体的一员,而对于这个利益团体而言,不论他们心里怎么想,如果都像那长老恪守血统或者灵肉的教诲……也会友善地对待我,可能叫我参与到他们的事务中去……我会因此结下过多的联系……联系在这时候是不好的!载弍,你试想一下,假设有一群遗落的齿轮人在这里找到了你,叫你加入他们,用你熟悉的认同的方式对待你,尊敬你,然后让你和他们一起,在这里,重新创造一个解答城……你会怎么选择?”
“我——”
载弍犹豫了。
年轻人紧盯的目光向洞外转移了。隧道里的或者洞壁里的异族,正在嬉笑着指点齿轮人怪异的言语发音。
“他们会给你好吃的,给你好喝的,让你住他们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地方,叫你管理一定数量的人,容忍你所能犯下的范围内的最多数错误,然后让你和他们去做一样的事情,这就叫结成共同……我不想做,也不想承担,我不想结为共同,也就不需要任何好处,这些好处,我不会为之做任何事情,但我认为我不该白白受到别人的善待。我,只想……”年轻人的想法在心里憋了很久,如今尽数倾吐,自己也感到通畅。他想到了一个好的词语,来描述自己的想法,“简单一点,不要陷入其中。这是比囚牢更可怕的东西。”
“可是……”
载弍想了好一会儿,突然福至心灵地反问道:
“你不就是这样,对待我的吗?”
顾川转过头来,看向载弍,眼睛瞪大了。他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种儿童般惊讶的神色,然后嘴角一弯,突然就笑了:
“好啦,那你现在知道我是为什么而苦恼的,是不是?”
齿轮人的面容毫无变化,只是玻璃的双眼清澈无暇,直视前人。
而其中的意味已无须说明了。
洞内昏暗,石光返照。
人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齿轮人的笑则微不可察,两者的笑声混在一起,远远传去。没有任何恐惧、慌张与不安,单纯的声音在小小的室内徘徊。
隔壁的囚犯闻声惊诧那人是疯子。而隧道里的蛇闻声,便知道那失落在外的“血统”现在身在何方了。
“可真喜欢笑。”
它唾弃一口,从敬日的身上爬下,叫这群士兵等在这里,随后,便迈着步子,走向了囚犯们的暂居地,走入了年轻人的视野。
“说到底,你还是不想负责,不是吗?”
蛇读到了一部分他们对话的内容。
话声突然响在顾川的脑海里,叫他猝不及防地尝到了阿娜芬塔的惊诧。年轻人连忙转头一看,眼见那条长脚的蛇就在门口。
蛇的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他、发着亮。
载弍戒备地盯着蛇,向后退了两步,它直接将自己的运作调到最低的模式,省得自己被读到心思。
年轻人则匆忙地交流道:
“这位大人您来这里,真是不胜荣幸……我在这里没有办法招待您,有什么事情,您尽管说罢。”
蛇盘在一块石头上,不客气地讲道:
“长老的建议,你还是不愿,是吗?”
“长老的建议,我是不敢接受的。我想,我的来历,也许和你此前说的一样,和那位长老的想象,并不符合。我只是一位普通的来自远方的探索客,和其他您的王国所招待的探索客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你的能力,还是有一些特别的。”
蛇换了一个话题。
“你之前谈到你要出去找你的同伴,然后一起离开琼丘。你的同伴还在外面等你吗?他们在哪里?”
顾川低下头,在黯淡中隐去自己的面庞。他说:
“我不甚清楚。”
“我在问,他们在哪里?”
顾川不想泄露自己的底细,只讲他们是从陆地上来的,同伴们可能正藏在某座岛屿上等他回去。
“这不简单,朋友。那群黑甲军,也就是叛军、无耻的叛军一直在小心缉查。没被我们‘招待’的客人,我的士兵看到很多有被抓走了。说来,最近,他们抓走了一个大的家伙。”
蛇盯着他,慢悠悠地讲道:
“那些为你们服务的‘招待士兵’说你们在‘大住所’时,讨论过朝老,军队,打仗,还有‘飘在空中的湖水’的故事。那团水如今还在漂浮。但里面有个铁甲的长条的大东西,被叛军们带走了,可能会带到悬圃去。”
年轻人默不作声。
在心灵语言的博弈中,蛇无疑感觉自己落到了下风,他能得知的只有眼前年轻人的语言部,而对其他的部分一无所知。
但它也看得出来,这人也读不到它的内心深处。
它不慌不忙地说道:
“这里的猎人说,他们看到你们是从水里出来的,便以为你们和那团空中水有关……原来不是吗?”
年轻人再不掩饰了。他几乎是冲动地反讥道:
“你既然知道了,何必问我?”
“确认一下罢了。”
蛇笑了。
“你们是坐着那东西飞过的,是吧?”
蛇的言语间浑然没有惊讶。
比梦生更玄奇的巨大漂浮生物,或者比死或生号更奇异的造物体,它在王朝定期举行的万国献礼会上都见过。天下贡赋、往来珍异皆陈列在前,蛇原本的府邸中收藏过比死或生号更大的野人国从地里挖出来的珍宝。
顾川知道蛇已经全部猜得一清二楚,也不隐瞒:
“是的。我和我们原本的同伴在那艘船里。”
“那这事情就难说了,我们也希望你能和你的同伴团圆。”蛇笑吟吟地说道,它看到这人的面色变化了,“可是,你的同伴,恐怕没有离开船。叛军原本想要攻入船中,但遭到了反抗,船放出了攻击,随后,他们就严守空中的湖四周……”
“梦生水母。”
“什么?”
“那东西叫梦生水母。”
顾川坐在另一块凸起的石头上,听蛇继续说道:
“好,梦生水母的四周。那水母倒是没有什么事……不过叛军们都附在船上,搜遍了可能的出口并看住了。然后他们就用绳子把船吊起,接着用战舰把船整个地送走了。我的士兵说,他们被送向了悬圃方向,可能将要……献给中央。”
顾川的面色更差:
“我……”
刚刚张开嘴巴,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能再在这里徒耗光阴了。他已经完全落入了交谈的下风。
蛇径直说道:
“你想去救你的同伴,是吗?”
“是的……”
他不知道该说多少。
但蛇已经看出了他坚定的心意,它不无嫉妒地说:
“有情有义的人真好。只是……朋友,你想要把你的同伴救出来,可不简单呀!先不说别的,不说悬圃中天如今乱糟糟一片,也不说军队可能会暴力打破那艘‘船’,光说一点,你知道去往悬圃的路吗?”
顾川平静地说:
“我是不知道,但我可以问。”
他知道蛇一定话在后面等着他。
“呵呵,那还来得及吗?”果不其然,蛇又笑了,“为什么不考虑和我们合作呢?”
“你有什么计划,但说无妨。”
“这倒也简单。”蛇讲,“尽管我们必将胜利,但通往胜利的路途是艰辛的。这些日子,你也对琼丘的局势有所了解。我不妨告诉你,如今布紫这块地方,可能即将要主动发起一次对叛军的攻击。但是有一些还留在悬圃的不确定的因素,很可能决定接下来成败天平的倾斜……而你刚巧是个有些特殊的人。”
被银长老龙认定为流落在遥远世界,遭到了可怕刑罚改造的异龙的种类。
同时,具备相当程度的心灵语能力,与超过非异龙种族运动能力的人。
外表像是人,来自遥远地方而对琼丘的风俗一无所知,不受到悬圃通缉的影响,同时内在又是异龙,能被真正的长老异龙看出,甚至亲近。
“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你要我去往悬圃?”
“是的,我要你去往悬圃,并且我也会积极地帮助你离开,前去,并通过心灵语告知你一系列关于悬圃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刚好你也想要救你的同伴,不是吗?在这个计划里,我会帮助你来救助你的同伴,我会考虑到这点进行安排。”
蛇说。
“要我在悬圃做什么?”
“做的事情也简单,一共三件事。”
蛇说:
“第一件事情是将边境的起义告知一位我族。”
蛇的族类即是异龙。
“可以。”
“第二件事情是询问一位我族,如何救治天衡所受到的创伤,不论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你都要把这个答案带回来。之后,我会把详细的信息告诉你。现在还不能。不过这样,你就不用担心我害你了……因为我还需要你回来。”
“不算多。”
“至于第三件事,说起来也简单。”
幽深黑暗的地中世界,蛇的眼神泛着寒芒,少年人分明看出了蛇一种近乎于悖德的激动来。仿佛说出这个任务,对它而言就是一种无上的精神的负担,就像一个孩子扬言杀死自己的父母。它怀着一种无比的可怕的狂热与兴奋,强装冷酷平静地说道:
“刺杀一位背叛了族群的异龙。”
年轻人在原地不动:
“我恐怕没有这个能力。”
蛇发出一阵笑声:
“不用担心,我们是有特殊的严厉的武器的。等你答应了,我就会把武器给予你。”
“只要准备够充分,计划够严密,你告诉我告诉得清楚,那这些都不算问题。”
他说。
“等你们回来之后,我们会给你们奖励的,作为王朝的功臣的赐予。不过,有一件事情,我要提前与你说。”
黑暗的洞内,蛇轻声细语,它的尾巴绕了它一圈,指向了载弍:
“他得留下,我们会善待他的。”
载弍睁开眼睛,目视蛇类,他对顾川说自己可以接受。顾川则握紧拳头,侧望这心思深沉的邪物。
“那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哦?你问吧。”
“这些事,你知会过长老龙吗?”
说完,他站起身来,凝视蛇。
蛇同样抬起脑袋,与人的双目对望。两者都读不到彼此的内心,却好像已经都彼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它侧过脑袋,一边小步子走向隧道,一边说道:
“你倒也有点心思,知道长老龙对你有好感。那好,现在,我们可以过去知会了。”
石头的光落在它的皮上,泛出寒芒。小孩子们被卫兵的集体行动惊散,寻水目睹蛇和人在卫兵簇拥下的远去,从黑暗中现身,然后又没入黑暗洞穴的深处。
日初出的黎明,格外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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