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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刚醒,就看到敬日在隧道里等他。敬日不准载弍送行。他随着敬日,见到蛇,再在蛇的指挥从小道出,没一会儿,久得重逢光照世界。

广阔的天地和此前他被关进去的景象没有多少不同,照旧一片朦胧。远处的万物都看不清晰,漂浮在空中的岛陆像是层层叠叠的云海,而近处便是一片暗紫色的汪洋。

顾川往回看了一眼,蛇靠在敬日的脑袋上,正在洞口遮掩的紫草丛的缝隙中凝望他。年轻人一言不发地移开目光,他紧了紧自己厚重的衣服,双手抓住背包的袋子,在紫草丛昏暗的遮掩中越行越远。

“他出发了。”

蛇说。

紫色的海洋掩蔽身影,无限土木的迷宫则藏起了人的路径。

先行出发的人类小队的踪影极为隐蔽,好在顾川早从蛇的口中得知了他们的全部的路线,因此,稍许草丛的窸窣,足够让他确定小队的位置与动向。龙心角尽管读不到稍远处的思维,但也可以感应思考体的所在。

顾川锁定小队的位置,就偷偷跟在小队的后头。

从布紫通往悬圃的路,也就是从琼丘的一个地点通往另一个地点的路,是复杂的。

蛇认为年轻人纵然知道,也需要小队引路,其中的缘故主要在于陆地本身会行动。

最开始的一段路,就不是固定的。

任何岛屿上,抬头一望,都能见到千万片阴影,无数漂浮的陆地,从自己的身旁与头顶掠过。少年人找不到梦生的所在,只能安心寻觅蛇所说的小道。

这条小道由十七八个三四层房屋大小的空岛组成。

根据本地村民们的说法,这些小岛大多数时间并不排列在一起,但它们在空中的漂浮,按照顾川的理解,就像行星的运行一样有其轨道规律,有时会东西相隔数千米,有时相近排成圆形或者弧形。而当这一系列空岛在空中形成一个长蛇型时,就说明它们接下来会排列成一条直线然后再互相错过。

空岛无穷无数,原则上,怎么绕路都能走,但问题在于旅行者走上的陆地,可能突然飞走,转个圈,就需要再度绕路,甚至可能像迷宫一样,刚走到边缘,站立着的岛就会折转,往回飞去,使人不停迷失方向。

想要走路就需要考虑岛屿的轨迹,除非……你会飞,并且你的翅膀结构能克服不停变幻的风与重力。

所以,蛇还说,在琼丘的历史中,异龙王朝多数道路的开辟都与能飞的异龙种有关。

这条小道的历史相当古老,蛇说是从前迁徙到布紫这块的古人发现的。他们在每座小岛上都立了一座石碑,石碑是为了赞美王朝的统治,不过蛇蔑视地讲当初随人一起前来的异龙是被贬黜了的流放犯。

非流放不会来到这片偏僻又贫瘠的土地。

蛇没必要骗人,年轻人很快就找到了石碑。

当时,他落后小队大约两座小型空岛。村民们的移动用的是抓钩和绳索。他也如此,只是用的是他自己的属于齿轮人材质的抓钩和绳索。

每一次走路前他先要把抓钩抛出,使其挂在前方空岛的岩石或粘在紫草丛中。随后测试一下结实程度,人就要如他刚下船时从一个空岛扑向空岛那样,纵身一跃,顺着重力平滑的扭转变化,飞跃天空。

明亮的阳光与岩石阻碍的昏暗,就会在行人的一跃中连续不断地变化。

天上的陆地在动,底下的陆地也在动,前方的陆地在动,身后的陆地同样在动……而人也在动,起先是向天空扑起,最后落定时候,由于重力不停发生的细微变动,却像是双脚下地、从天而降。

一开始年轻人只有读心读到的些许知识,还不熟悉怎么做,紫草丛中发出的声响引起前方小队的回顾。但很快,他就基本掌握了这一村民们的移动方式。

“有点像跑酷,只是中间要使用绳索,沟通两座岛的重力的两极……也有点像人猿泰山靠树藤树枝摆荡在丛林中,还有点像……”少年人为自己的联想莞尔一笑,“像愤怒的小岛太空版,绳子就是我在几个星球间移动时控制自己的手段。”

其中的关键一是选中锚点,二是做好自身的姿态调整。

他再度甩绳,将自身交由风与重力,向着几十米可及的空中飞去,然后在新的陆地上双脚落地,他的双手同样没入紫草之中。

这次他失手了,没能调整好平衡。

紫草的丝状结构比真正的草刺柔软,但比棉花仍然坚硬许多,能擦伤旅行者的身体与面庞。

少年人浑然不惧,只是落倒的时候,他抓到了一块凸起的岩石。

他拨开草丛一看,岩石有断裂的痕迹,这石头原应挺立在草丛中:

“这是蛇说过的碑……有点像人石。”

上面刻有过去的老百姓留下的纹理,如今碑已倾倒,中央文明的痕迹不在,但从悬圃而起的战火仍然蔓延到了这片太阳最初升起的土地。

根据蛇的说法,碑下面还有个洞穴,可供栖息。少年人拨了拨,果然发现一个小洞。紫草已经长进了洞内,但来往的村民多会将其割走一二,大体维系平衡。

“幽冥是三维的,琼丘也是三维的。”

他想道,然后起身,从这小岛背光的地方,走到向阳的地方,找到最前方的小队,锁定稍前方的小道,重新抛出勾爪,然后纵身向前,这次,双脚平安落地,双手没有着地。他轻松地收回绳子,准备下一次摆荡。

寻常的陆地是个二维的平面,人走来走去,都是在一个长和宽的平面上。

幽冥的三维在于一切都像是轻极了,它有高度,物体能漂上天空,与云作伴。而高空与低空,天上与天下,现象皆不相同。

而琼丘的三维与幽冥略有不同,同样能飞,飞的却是陆地本身。陆地里还有密密麻麻的洞穴。洞穴有的是曾经的流水冲刷出的,有的是人工制造的。

等走到这条向上小路的尽头,就算是过了封锁区,他们就要开始走第二条路。

第二条路直达布紫的边缘,并且要比第一条路复杂得多。首先,它不是特别准确的,可以走许多种空岛。蛇对顾川的建议是跟着村民走就好。

但其中有若干标志陆地,这些标志陆地,要么是长久地在一个水平面徘徊,要么是长久地在一条竖直面来回,都是用来确定方向的,免得人走得太高或太低,又或者迷失方向。

主要的标志依次是一片长方体陆地、一片近球体陆地、一片马蹄形陆地、一片矩形体陆地,一片横置的水瓶形陆地,树形陆地,圆盘陆地和一片桌子带桌脚的形状的陆地。

顾川根据读心时得到的记忆,把它们一一确定好了,便跟在小队的后头,踏上了第一个标志的近长方的陆地。

有些陆地内部还有村民村落,不过大多没出来见人,偶尔瞥上一面,两边都匆匆避开,不愿相见。

前面的小队走,后面的顾川也走。前面的小队停,后面的顾川也停。

风移地动,陆影斑驳。日光照亮了一半的世界,低沉的风声持续不断地响在耳边,久而久之,便像是世界的底音。

他们在一片不规则树形的陆地做了第三次的歇息。那时,他们距离他们的出发点很远了。圆柱岛变成了后面的、底下的不见的小点。

而周围望去,附近的岛屿上,到处都是巨大的类龙匍匐声息。偶然一个怪物张开翅膀,风声大作,响个不停。

但琼丘的人民不会害怕。因为他们都知道这群类龙只食草。人的那点肉与广博的紫草相比,是填不满它们的肚子的。

许多的小点在草丛中跋涉,那些都是居住在琼丘的人。越是远离幽冥,越是远离布紫,文明的迹象就越明显。

原本居住在洞里的人的世界逐渐走到了外头,在紫草丛中开始竖起许多的石碑。这些石碑上除却文字,偶尔也会打磨一些类似屋檐的结构。许多的石碑立在阳光中,为后方的世界留下一道笔直的阴影。

探索客喝了一点水,只感觉越往上走,紫草就越热。

他们的第四次栖息是在圆盘陆地的洞穴里。这片圆盘陆地仍然长着许多的紫草,紫草的紫近乎发黑,也变得稀疏,丝状体的并非是植物的结构闷闷不乐。

而空中陆地的运行似乎由于高空更高的温度变得比地面上快很多,每时每刻天上落下来的影子都在变化。

因此,就连蛇建议的也是走大“陆”,大路里有更多的人的痕迹,是更危险的。

年轻人躲在一个洞穴里草草睡了一觉。他不敢多睡,因为害怕多睡会跟丢目标。

当旅人再醒来的时候,阳光和昨天别无两样地照入洞穴,紫草的特异结构好像都在发热。

初升的太阳毫无忌惮地向世界播撒阳光,却丝毫不曾考虑世界是否可以承受。于是积热涌动,天地变化。

他走到洞穴门口,远眺来路。

群陆顶上,黎明色的云朵堆上天空的茫茫远处,延伸到明亮的天地的尽头,像是一面巨大的墙,又像是铺在天上的起皱的锦缎。天空广大,但云也好像在不停地拉长、涌动、变多,仿佛大荒那时的尘墙一样好像即将推过地表,吞没一切。

幽冥在白云的后头,太阳落在云中,越高的世界越是光辉万丈。

他转过头来,很快找到了正在行动的小队。他们长在一块陆地的草丛中走。那草丛立在空中,侧对地面。

顾川看他们,尽管在抬头,却好像在俯瞰地上的人。

他小心地藏起了自己的身影。

再往前走,裸露的岩石越来越多,紫草开始变少,取而代之的可能是一种藻类……?顾川说不清这是种什么,大约像是藻类、稀疏地、隔了很大一块地,覆盖在地表上,薄薄一层。草丛变低变少,让他走起来变得方便,身姿也不太好掩盖了。

“站住!”

他走过一块岩石的时候,被发现了。

龙心角察觉到大量的意识体藏在地底。年轻人不敢擅自行动,站在原地,举起了双手。这投降的手势,在这里也是通行的。

岩石底下有条缝,人就是从那里面走出来的。

他的头发里也绑了两根角,角上有翅膀的标志,这说明这人的身份是蛇口中的叛军,如今占据了悬圃的人。

眼前的军人年轻,可能是被征召不久的,举手之间还有种未受训的稚气。他用怀疑的口吻问他:

“你是从哪里来的人,怎的穿着这种衣服?”

“我是个远方来的探索客。”

顾川也不用读心,只用他蹩脚的刚学的本地语言说道。

“探索客……”

军人跑步回去,和他的同伴们商讨起来了。琼丘的地方交流似乎很频繁,对探索客也有认知,最多的探索客是来自南方的。这些军人沟通了下,没有发觉异龙的气息,语言不似假装,简单地相信了这人应该就是来自远方的造访者。

边缘的布紫、慕石等地区在打仗,不过王朝接近腹部的地方比较安定。他们不像蛇那样精神紧张。

军人又小跑回来,黝黑的脸问他:

“你要去哪里?”

他结结巴巴地说:

“本地村民和我说、悬圃是中心。我要去悬圃。”

“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来的?”

他们不怀疑顾川。

但顾川则在暗恼自己没注意周遭被发现了,他害怕自己落下前面的小队。他表面不动声色,指了指远方的云墙。

“喏……我是从云那边坐船来的。”

船这个词他解释了大半天,就是类似木车的交通工具。

“后面,我的船掉在地上,被那里的人砸了。我逃出来,想要去城镇,他们说有城镇。”

城镇这个词解释起来已经得心运手,很多人的地方,很多东西在的地方。

年轻的军人看到顾川憔悴的神色,露出同情的表情:

“那你是倒霉啦!那里叫布紫,正在打仗。”

“打仗……?”

顾川重复了这个词。

“是啊,有一小拨前贵族,流窜到了布紫,煽动骚乱,征集了许多的武装平民,尝试冲击王朝,这可恐怖哩,你看……”

年轻军人拿出一张告示来,告示写在草纸上,写了许多字。

顾川诚实地说他看不懂。

军人就指手画脚地解释道:

“这是关于那一小拨叛乱分子的名单,你要是他们的所在,可要告诉我们啊!这上面的人和龙,都是要处死的。”

他摇了摇头。

叛军,或者平叛军。

这是顾川发现的琼丘战争的特征之一。

在这场战争中,两边都指责对面是某种叛乱,用煽动和蛊惑蔑视对面,而宣称自己是平定叛乱的人。蛇说他们已经统治这片天地数百代了,而悬圃的人的口号则是他们居住在这里已经上千代了。前者宣称他们维系的是稳定与和平,维系的是长久不变的传统,而后者则平淡地反驳道你们正在毁灭这种稳定与和平。

外来的探索客晕头转向,至今不知他们的矛盾,却被迫卷入他们的纷争。

“为什么要打仗呢?”

探索客发了一声叹息。

年轻军人同样发了一声叹息,装作熟悉的老人,用好像已经洞明世事的口吻说道:

“是呀,为什么要打仗呢!但外来人你不知道,布紫这地方一向如此,落后又野蛮的地方就容易发生一些骚动。”

探索客突然觉得他可能也是个贵族子弟,不过是相对于它口中的旧贵族的新贵族。

“对了,你的水,还够吗?”

不过他确实是个好心人。

“谢谢你们。”

地区线的军人们没有阻拦这个单身只影的旅客,除了给了水和紫草条外,还给了简单的地图,告知了更详细的方向,签发了可能是通行证或者通关文牒的临时证明纸。此外,他们还讲述了一些前面可能出没的野兽,像是不长毛的融鸮,或者身上都是岩石的褢熊之类的。

他们说悬圃的国民议会有新政,很欢迎外来的探索客,国民议会里就有从西方来的探索客。

年轻军人还眨巴眨巴眼睛,说:

“你要是出大名了,可以在你的旅行日志里写一写我们呀!”

这是他们简单的长久的日子里的一点小小的乐趣。

“对了,前面的路可能有点恐怖,我带你走一段吧!”

探索客四周望望,已经找不到那支小队的影子,干脆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军人就送着探索客一路向前,走的不是蛇指示的路,而是一条更大的、由少许两三块巨大陆地组成的路。跨越一块巨大陆地后,顾川便第一次地见到了布紫前方的世界。

那是一片血腥的污染地。

所有的土地、每一块空岛都被彻底地染至鲜红。世界的颜色突兀的转变叫人惊骇。阳光射入此间,也变得邪恶而幽暗。

几十米甚至数百米长的骨头横空插在几座空岛之上。而凝固了的肉,刮在岩石上,随风吹雨打去。

年轻军人只送到这里为止。他看到探索客脸上的惊讶、担忧、与惧怕,自个儿光荣地说道:

“这是国民军队光荣的胜利,我们在这里处决了过去可怕的统治者。”

顾川便知道了。

这是那长得像榴莲的木须先生说的,那位长老龙的埋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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