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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景十五年,永清奉命前往西京燕阙,为十年未见的父皇贺寿。

朱雀门前,百年御柳正发新枝,春光旖旎,行车迟迟,结着赤锦的帷车轻晃,令她困倦不已,渐渐睡去。

身旁侍女苏苏见她睡颜恬淡,不忍惊扰,只小声道:“公主,他们不让我们把宿卫带进丹若宫。”

她睁眼,蹙眉问道:“谁”

一声极轻的怪罪,还带着大梦初醒的意犹未尽,却偏偏被那人捉住。

“臣。”一字隐有上扬的笑意。纱帷之外,隐隐绰约着一个骑马的身影,丹衣绣黼,身形颀长。

这身丹朱朝服,必定是西京里皇帝另设的中朝官员,竟不自报姓名官职。

大燕时行中外朝官制,三公九卿只能在前朝理政,是为外朝;而侍中、侍郎、中常侍等郎官近臣由皇帝亲信充任,可以进出宫禁,在皇帝身边议政决策,是为禁中的“中”朝。

“西京的中朝官都这么不懂规矩”她伸手拂开帷帘,正欲呵斥,却对上一副颇为艳丽的眉眼,不带一丝阴柔之气,却生得浓墨重彩,他静静望着你,分明端庄持重,毫不逾矩,却好似顾盼神飞,仿佛一夜池塘尽生春草。

任谁望却一眼,都会将他烙印记忆之中。

这样不同寻常的美丽,她竟觉得似曾相识。

“臣还以为公主记得。”他隐有遗憾,翻身下马,从容一拜,“臣侍中许巽,拜见永清公主。”

原来他就是许巽,许长歌。

“哦,许侍中。”她放下纱帷,“本宫的宿卫怎么就进不得宫了十年前父皇带着尚书台迁居西京修道,大修丹若宫,带着拱卫行宫的是东都朝京的禁军虎贲、羽林二卫。本宫今日也从朝京来,带的也是禁军中的金吾卫,难道还西京还缺这一点粮草供养区区一支金吾卫么”

她咬重了“粮草”二字。

永清五岁时,帝后彻底失和。皇帝自知怼不过世家门阀支持的皇后,直接撂下整个外朝摊子,住到西京燕阙去了,临了还十分鸡贼地迁走了尚书台,犹能隔空草诏,给蘧皇后在朝政下点绊子。

这些年他也并非一味地爱道修禅,时常指点江山。

去年,中原大旱,皇帝趁机命尚书台拟诏,说西京拥蜀陇千里粮仓,令三千太学生就食西京,意图从蘧皇后手里夺回主宰人才选拔的权力。

如果西京连一支金吾卫都养不起,那太学也可以直接迁回朝京了。

“金吾卫当然养得。”许长歌的声音清润,瞥了一眼帷车后铁甲森森,杀气十足的军士,低笑一声,“但公主今日带的,似乎不是朝京的金吾卫,而是蘧大将军的私兵部曲。”

“那侍中就说错了。”她倚回软枕上,“这就是金吾卫。侍中明明只在父皇身边对策,怎么反倒管起禁军的事了”

“陛下命臣迎接公主入宫。”

许长歌抬头,望着薄帷之后,身量渐成的小公主:“公主在信中对陛下说,欲择臣为婿,臣如今来迎,公主却似对面不识。”

他竟然晓得。

两京皆知,皇帝爱重许长歌,他十五岁时就拜为侍中,入侍中朝,谁晓得皇帝竟将女儿的私信也给他看。

但那只是一个,可以让她待在西京,显得温和无害的借口。

蘧皇后在西京禁中的布局,皆被破坏,只剩一枚残棋,如今必须得有人去收拾这盘残局了。

可是她应该认识许长歌吗

永清疑惑,但仍低声细语,作了一幅含羞之态:“侍中如今芝兰玉树,我认不出来——我们可以进宫了。”

春风卷帘,教许长歌惊鸿一瞥。

姜家的人,向来刻薄寡恩,却偏都生得容止风流,仿佛多情。

帘中人意态懒倦,扯谎之时,眸中偏露一星慧黠,仿佛昭张地问,你奈我何。

“好,那请公主屏退宿卫,禁中非禁军不得挟持兵刃。”他道,“公主不会还要坚称这些双手满是兵戈茧痕,常与风沙为伍的将士是禁军吧。”

“侍中硬要支开我的宿卫,倒显得别有用心。”她道。

这些宿卫是蘧皇后留给她保命的,如果遣返他们,永清无异于砧板上的鱼肉,皇帝说不定还会拿她要挟皇后。

他微微一笑:“公主非要带宿卫进宫,也显得别有用心。”

如果是旁人,她早已肆无忌惮地露出爪牙。

但面前的许长歌,她要用他立住怀春少女形象,挡下猜疑。不宜过分锋芒。

僵持之时,一名皂衣宦者带十几名小黄门走来。

“刘常侍。”许长歌颔首示意。

来人原来是皇帝身边的四常侍之一,宦官刘骑。

刘常侍随侍皇帝二十多年,扫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和气道:“护送公主的军士长途跋涉,已十分辛劳,不如让他们到羽林衙署暂且歇下,再等陛下安排。”

刘骑的意思,几乎就是皇帝的意思。看来这西京确实是个吃人地界,非要卸她盔甲不可了。

刘骑和许长歌都静待永清公主缴械而降。

不料永清向车吏道:“回朝京。”她也不是非入龙潭虎穴不可。她的命更要紧。

此行队伍皆是对她和蘧皇后忠心耿耿的人,车吏听罢,二话不说,直接调转马头,三匹枣红马,十二只马蹄在御道上哒哒踏响,便要迂回东行。

绣黼朱衣的青年一臂拦车:“公主不能走。”他确实成功地使车吏畏惧,停了下来。许长歌的声音如鸣泉漱玉,分外好听,“公主为陛下贺寿而来,未曾拜见陛下,擅自离去,于孝不合。”

“我是为陛下侍中不是已知道,我是为择婿而来吗”永清打量他曾拜通儒梁符为师,好歹曾经身出阀阅,腹中满是礼义廉耻,必然不及她横行霸道,口无遮拦。

他却道:“那公主更不能走了,婚聘六礼不全,虽说其中步骤皆可以省去,但尚未庙见,岂有新妇独行百里的道理。”仿佛这件事真的已提上日程。

旁边的苏苏忍不了:“你……你怎能和公主说这些话。”

永清一恼:“侍中螳臂当车,是以为我不敢从你身前碾过”即使皇帝爱重许长歌,只要一回到朝京,也没人能奈何她。

许长歌和刘常侍互对望一眼,刘骑似乎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他温声道:“陛下十分思念公主,只要公主能留下来,什么要求皆会满足。”

自从五岁起,皇帝从未过问她的事,这分明比她扯的心念许侍中的谎还可笑。这样的古怪,显然皇帝留她,另有目的。

“真的”永清撩开车帷,二人目光绞缠。

她不由想起临行前,皇后的闺阁谋士董夫人对她说的话。

董夫人说:“西京中朝官里,陛下独信许侍中,视同亲子,公主只要对他施舍一点温柔,他必然对公主言听计从。”

永清不大明白。都说这位许侍中形貌昳丽,满腹经纶,她非国色,也并非长袖善舞,怎么能让这样的人言听计从

而且,为何是施舍

她问:“美人计”她想起朝京里那些对她百般逢迎的世家纨绔,难道,要让她向一个臣子献媚。

董夫人笑意深沉:“公主不须行巧言令色之事。公主对他,只要稍稍垂怜,就是一道利箭。”

许长歌落到她身上的目光,似春夜里倏地坠落的星火,一种偶然乍现,却在黯淡中让人惊心的炽灼。

她有一点明白董夫人的用意,却无法理解许长歌看她的眼神,他眼中努力隐匿的、复杂的情感,让她感到未知的茫然,甚至隐隐的畏惧。

永清尚未挽弓在手,那点星火炽热,已经似一道利矢,反射向她。

仿佛是被烫到一般,手中的帷帐被她立刻抛开。

刘骑疑惑上前,再次重复道:“不知公主有何要求”

隔绝了许长歌的音容,她心绪渐渐平静:“本宫也不敢奢求,只要一切与本宫在朝京时一个制式就可以了。”

刘骑问:“公主的意思是”

她口齿朗朗:“我不住宫禁之中,另要开府,仪同诸侯王。”仿佛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无比妥帖的方法,“这样,我的宿卫也不必进宫,可以直接环戍公主府。对吧,刘常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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