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苑匠将这片菊花栽得致密,永清倒进去只听见周遭齐齐的茎杆压折的声响,她们好似跌进了一只巨鸟的怀里,羽毛似的花瓣旋转飞扬,浪蕊浮起的花粉直教她打了个喷嚏。

她身上那只娇燕似也不曾料到她接不住这一招式,也失了重心跌在她身上。

但只是一稍,永清身上便陡然一轻。

邓氏一把抓住女儿后领,似提溜小鸡般把她提起来:“蘧含英!你懂不懂礼数到西京来都快三个月了,一点长进都没有。”

蘧小娘子顿时连连求饶:“您找来教我的大家也没教我怎么和公主打招呼呀。”

苏苏连忙冲过来把永清从花丛中扶起,拂去她头发上一片片缠着的花瓣:“公主您没事吧”她一张脸都吓白了,小声嘀咕道,“……哎,这蘧小娘子也太不讲礼了……”

永清摆了摆手:“不关她的事。”

李功曾和她说过,蘧平被蘧大将军提起来之前,一直在晋阳老家以耕耘为要。哀牢山惨祸之后,蘧大将军独自敛葬了最后两个儿子,扶棺还乡,遇见了蘧平,才把他放到了军营里。

但蘧皇后入主长秋后,忧虑蘧家权重再似霍胤一般被皇帝猜忌,便未把蘧平调入朝京培植,一直在地方打转。即便如此,刻意抑制着蘧平的发展,也有人以为蘧平并非池中之物,主动相交,比如南阳邓家,便认为蘧平奇货可居,主动将女儿嫁给蘧平。

谁料蘧平被搁在桐关十几年,邓氏也只得陪他春冬风沙,夏秋烈阳地顶着。

桐关山高水远,蘧含英也似被放羊般养着,邓氏试图用邓家那套大家闺秀来训她,却总被蘧平纵着,她总是哀叹橘生淮北则为枳,橘生淮南则为橘,离了京畿之地,这套是半点也无法启用了。

“您还是上前去说吧,”苏苏拽了拽她的袖子,指点了一下那方的一对母女,“看那架势,您再不上去劝几句,蘧小娘子怕是要被出家法了。”

“舅娘。”

邓氏高高举起的手,正要落下,就听见旁边一声清泠的唤,她如同蘧平初被唤舅舅一样,俱是有些惊讶地一愣。

蘧含英怎不知永清是给她打掩护,转身闪回永清身侧,亲昵地挽住永清的臂膀:“公主,我带你出去玩!我们去逛九市,带你喝西市腔。”

邓氏连忙喝止她:“你一个人野便罢了,公主金枝玉叶,怎能和你一同胡闹!真要去,也得多多带上二三十个侍从,套上轩车,再遣一列先骑开道。”邓氏远离朝京十几年,倒没忘记贵人出行的排场。

“那还有什么意思”蘧含英撇嘴,“公主又不是出去亲蚕、祭天。”

永清倒被她说得颇为心动,轻轻握住蘧含英的手:“舅母,我们轻装简从,不被人发觉,自然不会有事。”

在朝京时,蘧皇后对她的出行管得极严,虽然她常常出宫,交游宴会,但都是来往于公卿勋贵的宅邸或是庄园小筑,车接车送,从宫门到府门,几乎不曾见过市井之象。后面跟随的宫人队伍浩荡,走一圈半个朝京城都知道永清公主出宫了。

到了燕阙以后,蘧皇后虽不在身侧了,但十几年来的规训已让她自觉地执行这套繁复的出行守则,要么就是有许长歌或太子的陪伴。

邓氏不好拂了永清的面子,勉强点头,蘧含英连忙拉着她出门。

永清被推到门口,看见将军府门前空当如也,奇怪道:“我们不用坐车么”

蘧含英瞪大眼睛:“就隔着两里路,还用坐车吗要不我带你骑马”把她拉下了台阶。

“不用了。”永清生怕麻烦她,刚走了没几步,又蓦然停下,对她歉然道,“我的帷帽似乎放在茶室了。”

“为什么要带帷帽”蘧含英十分疑惑,挽住她,“这又不是风沙时节,不带就不带嘛。”

“啊……可以吗”永清眉间迟疑。

坐太子和许长歌的车马更须帷纱严整,许长歌更是一有外人,就给她戴上帷帽。

她以为这才是正常的,但是仔细一想其实别人并不会这样。

“走啦走啦。”身旁小娘子连连催促。

西京自古繁华,市中店铺琳琅,蜀中锦缎,江都铜镜,琼崖明珠无所不贩。西域的商路也为西京带来了安息大秦的香料、玻璃,大宛的良马、葡萄,殊方异物,四面而至。甚至时有胡人牵着骆驼过市。

蘧含英看得兴奋不已,却见身旁少女一张清丽容颜,神色紧张,不由关切:“你怎么啦”

永清不由自主地挽紧了她:“若我说,我是第一次出门,被这么多人看见,你信吗”她突然有点理解为什么许长歌和太子让她带帷帽了。

在后宫乃至前朝,就算和她为敌的人也须对她表面恭敬;而在市井之中,贩夫走卒,公卿百姓,没有人知道她是公主,都可以用肆无忌惮的目光打量她的容貌。

她从未受过这么多形形色色的瞩目,有点难以忍受。

“你长得好看嘛,大家当然都爱看。”蘧含英了然,不免嘀咕道,“不过,皇后娘娘把你管得这样严,不许你抛头露面,你怎么还有勇气跑五百多里去找许侍中许侍中到底是怎样一位神人啊。”

为什么蘧含英会这样看她

永清蓦然驻足,一把拉住蘧含英,眸中寒光一闪,直把她吓一跳:“你说什么”

“啊”永清在蘧含英面前一直是温和好说话,陡然露出真面目,把她震了一下,却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说的哪一句”

“……就是。”永清无法把她刚才的话复述一遍,“就是,许侍中有关的那句。”

“啊,你说这个呀。”蘧含英促狭眨眼,“我虽然来西京不久,但也晓得,整个西京都知道永清公主听闻许侍中才貌美名,遥隔山水亦是倾心,不顾皇后殿下反对,一心为爱追随至燕阙,就是为了求陛下赐婚。”

苏苏听得眼皮直跳,有些恼道:“蘧小娘子,这种混账话你从哪里听说的,可不能乱传呀。”

永清蹙起眉。

这个浑话,倒也不算乱传,甚至有些空穴来风的意思。

永清跟皇帝是这般的说辞,可是皇帝但凡要脸,除了许长歌,应该并不曾告诉旁人才对。

而她和许长歌后来……即便有稍稍亲昵走近的时候,也都是私下无人。

怎会如此

蘧含英惊觉这是谣言,连忙住口:“我不知道这是假的……我还以为……”她好尴尬,本来觉得这是段好姻缘,可以打趣一下永清,现在却碰了满鼻子灰,还惴惴不安地担心永清不开心。

永清揽回了蘧含英的手臂,瞧见她紧张局促的神色,永清暂排心头疑虑,佯作不在意地笑道:“你什么逸闻都听得一耳朵,也算是含英咀华了——还是真对得起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是皇后娘娘起的。”永清的态度让蘧含英心里一松,又说起名字,她眼神一亮。

“我娘为什么”她的疑问脱口而出,自觉有些失礼。

蘧平和蘧进的亲缘极远,早出了五服,她一直以为蘧平与朝京的交往联络也仅限于蘧进了,蘧皇后应该不大认识蘧平。

蘧含英一点都没有感到冒犯,只是有些惊奇她不知晓:“因为我和公主同年呀,我是正月初六生的,公主是正月十五的生辰。那月,哀牢山的栈道清通了,两位蘧将军的棺椁终于被运了出来,停灵朝京。正好我爹娘在赴任的路上停留朝京,生了我,又正巧我和公主同月而生,皇后殿下知道了就亲自给我赐名含英,不然我爹前半辈子都在种地,怎么可能取得出这样好听的名字。”

永清只知自己四位舅舅皆是壮烈殉国,不曾预料,自己出生的那一月,两个舅舅的灵柩才被运回中原。

蘧家儿女向来要强隐忍。蘧皇后就连皇帝和赵昭仪的污糟往事也不曾向永清抱怨,又怎会告诉她舅家的这样一段惨痛往事。

蘧大将军更是从不向永清提及半分忧愁。永清每次回大将军府,一栋宅子都是空荡荡的,只有一个永远笑呵呵的外公和他养的一群猫儿。

但蘧皇后还是在永清的名字里隐隐透露了当年绝望的心迹。

永清眼中酸涩:“所以她才给我取字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思我哀。

蘧皇后在上元之夜孤独地生下唯一的女儿,没有丈夫的陪伴,只有兄长的死讯,甚至连唯一的父亲也得扶棺回乡,无法陪伴她身旁。唯有《采薇》之歌,可以稍稍令她遣怀。

她甚至无法决定女儿的大名,因为依着燕室的惯例,公主单名须从女部,她只能将一切情绪都压抑到一个只有她亲昵呼唤的小字上。

苏苏眼看永清被触及伤心往事,她连转了话题:“蘧小娘子光提自己,倒不提和你同时出生的哥哥。难不成就光你得了殿下亲自题名你哥哥就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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