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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不速之客,永清仍享受着潇湘卿士最高规格的待遇。

她只是被略不礼貌地“请”进了厅堂,仍是端庄自持地落座于上首,冷眼看着欧阳野与一名皱巴巴的老头子立在幔帐之后,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定是在阴谋着什么。

此种境遇之下,她出来呵斥这俩人大逆不道也没什么用了,欧阳野还常把“我蛮夷也”挂在嘴边。这些玩弄权术的人,冠冕堂皇的道德礼教,天地君亲师皆是做给别人看的,即便心中有一点曾被规训的敬畏,日经月累地在染缸中消磨,早也荡然无存。

欧阳野隔着一层幛幔,也冷眼觑着永清。

这位骄矜高傲的公主,止在刚刚被板栗壳扎到锦履的时候露出了片刻的惊慌,被他挟持入内,反而从容了下来。

她穿着一件朱色的男式衣袍,不苟言笑地危座正席上,清冷依旧的目光向这方投来。柔和的脸颊轮廓让她多了几分少年稚色,似一位幼帝一般无声地斥责着底下处心积虑阴私谋事的逆臣。

钟应低声道:“世子,事不宜迟,永清公主出现,想必朝京也注意到了我们,事不宜迟,您还是速速上路,回到湘阴。”

他转头又盯了一眼永清,浑浊的眼球里凶光半泄:“至于这位永清公主,一旦事成,蘧皇后既无丈夫,亦无嗣子,无名无分把持朝政,已是无从忌惮,何况她的女儿为防泄密,不如——”

“不行!”欧阳野斩钉截铁的声音,惊得永清也不由自主微微扬起脖颈。

他的声音在钟应耳膜间震荡得嗡嗡作响,这六七十岁老人的心脏霎时停了一拍,他有些不悦地看了欧阳野一眼:“世子不会妇人之仁吧”

朱红的衣领掩映着一截白皙的脖颈,脆弱而纤细。

它的主人却有一双凛然的眸子,无声地传递着压力。

半年多的往来,欧阳野虽然说不上对永清有什么怜香惜玉之情,甚至有很多针锋相对的时候。但他隐约觉得,这位在朝京唯我独尊的公主,隐约和他在某种程度上有与他人界限分明的相同之处。

如果这样一个人折死在他手上——

更何况,还有她身边的,苏苏。

“不行。”欧阳野重申,“她不能死。”

至于永清为什么不能死,只要他开始觉得永清不能死,脑海里便有无数设想开始发散出去,如同生长的枝蔓般构筑成完美无缺的借口:“如今蘧氏人脉凋零,蘧进在意的儿孙惟她一人,皇帝太子莫名身亡,他犹是疑心,但若永清一死,他即便不考虑国仇,说什么为皇帝报仇的冠冕堂皇的话,也会为了家恨与我们作对。”

钟应瘦骨嶙峋的五指张开,在欧阳野面前极其不客气地一摆:“世子多虑了!蘧进此人不知变通,死守皇命,皇帝在燕阙死掉,他必定会半推半就地抵抗一番,只要半朝臣子皆承认了长沙王天命所归,他才会认命,无论如何,我们也会得罪一番蘧进。”

那张老脸上死掉的鱼眼珠,竟然也能泛起疯狂诡谲的光。

真的能和这种人一同成事么

欧阳野两道剑眉挑了一下:“即便蘧进是廉颇老矣,不足为惧,那许长歌呢还有那疯狗一般的赵都倘若西京一出事,这些人都是仰赖着皇帝的恩泽在朝廷立足的,必定要反扑过来,到时候我们岂非腹背受敌”

钟应镇定自若:“世子怎么不聪明了明眼人皆看得出来,蜀陇粮仓被断,朝京又假装不知有这回事,只要西京自乱,无暇顾及北边的军需,那两个黄口小儿领的也不过是些残兵败将,在大漠里自生自灭罢了!”

倏然那熟悉的清越声线穿透了阴谋的幛幔,落到他耳畔:“欧阳野,你身边那糟老头子是谁怎么,沦落到身边只能和这种老仆为伴了”

钟应拂袖:“老朽是昔日温熹元年的贡材,钟应是也。”

永清漠然道:“哦,不认识。也没听说过。”

钟应枯槁的脸顿时涨得紫红,仿佛一个半生不熟的酸李。

永清应当是真不识得钟应,但她偏偏极能踩到钟应的痛处。鬓边白发衰去,昔日青年敌友多少都功成名就,甚至许多他以为不如他的人都身居高位,偏惟独昔日众人期许的钟应如今只是个布衣老头,声名随着时间逐渐泯灭。

“公主长居宫禁,俯仰所察,为四方天际罢了。”钟应讽刺道,“自然不知天下之事。”他又看向欧阳野,暗示道,“世子,当送公主上路了。”

永清后退了一步,隐隐有了一丝怯意。

但她定了心神一想。

欧阳野虽然跋扈,但并不是目无尊卑之人,且他的跋扈嚣张与赵都等人不同,他并非是真正的无法无天,反而是内心深处深深地认同当前的法度秩序,才对大多数位在他之下的人,无比傲慢。

果然,那张时时阴雨的脸庞,如今亦有疑云彷徨,显然欧阳野也不大认同直接杀人灭口这种做法。

钟应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世子,莫要妇人之仁,成王败寇只在朝夕之间啊!且莫学那项王,优柔寡断,功亏一篑。”

欧阳野最吃的就是激将法。

一道寒光,借来窗外沆瀣夜霜,凛冽地将冰冷的剑刃落到她颈侧。

刃侧的荆棘铭纹十分的熟悉,那日太学辩论之时曾经架在顾预脖颈上的剑,竟然也落到了她身上。

削铁如泥的剑锋不经意里割断了她垂下的一缕鬓发。

三寸青丝顿时垂在剑刃上。

永清突然发现这把剑真的异常锋利,与此同时,欧阳野竟也不自觉地将剑刃往她肩膀方向移动了一寸。

欧阳野还是对她的性命有所顾虑。

“哦看来被我发现以后,欧阳野,你要跑路啦”她微微一笑。

这句话倏然点醒了他,欧阳野反手挽了一个剑花,收剑入鞘,侧目对钟应道:“永清公主一死,到底有多少纠葛,尚未可知,钟老若是忧心这丫头坏事,不如我将她一同带往湘阴看管,她一女儿家手无缚鸡之力,难以逃脱之余,若来日蘧进那边有什么麻烦,亦可拿她为质施压。”

钟应坚持不允:“世子,世间之事,最忌讳夜长梦多,这丫头竟能潜入点香馆的后院,诡计多端,若路上有什么差错,会误了王爷的大计!”

“钟老一生成事者寥寥无几,竟也能说教起我来了”但他只得到一声冷笑。

“你——”

要说心窝子插刀这种事还是自己人来得狠。

永清虽不知这老头子前半生都经历了什么,欧阳野把他说得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他那一双皱褶从生的眼睛,一堆褶子被怒气重新支撑了起来,想必是极被踩到了痛脚。

欧阳野与钟应又不痛不痒地阴阳怪气了几句。

永清倏然听见冬日的风声。

似朝京一般,燕阙的北风,一入夜也是似鬼哭狼嚎一般,所谓风动天地百窍之声,谓之“天籁”、“地籁”、“人籁”,只要是在此际的寂夜响起,都是百鬼愀愀,阴风怒号。

那些流动的寒风刮着树梢,扫着满地干枯的栗壳在青石砖上滚动作响,大得她有些听不见这两人的争执。

“欧阳野。”上首的人唤了一句,欧阳野从和钟应的对峙中抽出神来,皱眉看向永清。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丝诡异,过于温柔,和她整个人的气质都不相符。

她的口吻仿佛是个公允无比,不偏不倚的裁决者,语重心长道:“我觉得,钟应的话是对的。成大事者,最忌讳夜长梦多,优柔寡断——但如果,”她眸中倏然间再也藏不住笑意,盈盈转向钟应,“他真的能做到的话,岂会用一辈子才给你总结这个教训”

不是,这永清公主到底知不知好歹,他多少自诩是个性情中人,出此计策也是为了留她一命!

欧阳野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一把剑又横在了她颈边,他冷笑道:“本世子向来不耻下问,既然公主都这般‘提点’了,我自然从善如流,还是把你了结了干净!”

“等等!”永清神色一凝,握住了他的剑柄。

她不恐惧,反而紧张得似在意别的事情,欧阳野本不想杀她,一时也愣了一下,问:“什么不是,你在耍什么花招”

永清双眉一横:“我说等等,你耳朵聋了”

她真的养尊处优惯了,说什么话都理直气壮,一旦自己底气足了,连旁人也被唬得信上几分。

钟应脸色大变:“世子!她在等救兵!千万不要着了她的道!”

“我省得。”欧阳野点了头。

“湘阴侯世子省得什么”

欧阳野话音刚落,电光火石之间,房门倏然被人打开,一队披甲士兵鱼贯而入,持戟列枪,锋芒直指他们二人。

永清在门打开的一刹那,迅速推开欧阳野的剑刃,向门外跑去。

萧雾月终于发现她没有按时归来,带人来了。

不好。

欧阳野立刻持剑追去。

那剑尖马上就要贯入永清后背,一声清脆的金属相击的声音抵御住了他。

永清扑入那熟悉的青衫怀抱之中,她顿时有些讶异,萧雾月什么时候也学会舞刀弄剑了

但揽住后背的手臂一样的瘦削,却更加有力。

耳畔传来一个低沉而温和的男音:“公主,您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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