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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是心非,是一个贬义词,如果不能百分之百确定,那至少也是一个贬多于褒的形容词。孟有田并没有想到自己正是这种人,这在一个小婴儿呱呱落地时,他才意识到了这一点。
总说生男娃生女娃都一样,或许孟有田也没有想到一个男婴的降生,对他还是有不一样的心情,不一样的感受。
这个小东西,一生下来就毫不客气地直着喉咙,张开没有牙齿的红嘴巴,绉着唇,闭着眼,哇哇地号哭着。
孟有田恍惚间似乎听到了什么,恍惚的他似乎看见了什么。可是,那都只是恍惚的,并没给他什么清楚的印象。什么都准备得妥妥当当,小米、鸡蛋,甚至红糖都用真金白银搞到了一些。孙大拿,接生婆也早就安排好了,什么都不用他忙,但他想去忙,想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地发一阵疯。
哈,我的儿子必是有福气的。想想看,再打四年多,中国就能打胜,他的儿子岂不是就自幼成为太平时代的人?儿子,哼,不那么抽抽疤疤的难看了。细看,小孩子也有眉毛啊!是的,这个娃娃的名子应当叫“福”。他不由的叫了出来:“福!福!”嘿,娃娃居然睁了睁眼!
柳无双也失去了平日的镇静,为了外孙子的降生和女儿的安全。他把所有的不快和苦痛都忘掉,而开始觉出自己的真正价值与重要。是他,把柳凤拉扯大了的;是他。同意柳凤不要名分地跟着孟有田的,尽管非常勉强;是他,变成外祖父,辈分又长了一层。
他高兴,又不放心;他要镇定,而又慌张;他不喜多说多道,而言语会冲口而出。他不喜欢喜怒形于色,但脸上却象喝过酒似的红起来一两块。他才不管什么打仗不打仗,而只注意他有了个外孙子;这个娃娃一笑便教所有的世物都有了喜气与吉利。
柳凤现在什么也不想知道,不想知道日本鬼子能不能打过来。不杨知道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她只知道自己身上的疼痛,和在疼痛稍停时的一种最实际的希望——生了个娃娃。
孟有田把婴儿放进了柳凤的怀里,小东西哭着,还不时地在柳凤的怀里一挣一挣地振动身体,似乎在喊:“要乳,要乳!”
柳凤看着这个刚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小生命,脸上象是笑,又象是在哭。之前她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进孟家,为了能不被看轻。但现在她觉得这已经不重要了。
娃娃生下来了,是个男的。似乎什么也压下去他的啼哭。这委屈的,尖锐的,脆弱而伟大的啼声,使人们都感到兴奋,倒好象他们都看见了什么光明与希望,好象战争的价值也抵不过生一个娃娃。
在接生婆的驱赶下,孟有田和柳无双走了出去,让柳凤和孩子好好休息。大雪已经停了三天,院子里的积雪被堆成了一个雪人。那是孟有田为了哄柳凤高兴而弄的。两块黑石头做成的眼睛,在孟有田眼里象是活动起来,冲着他眨似的。
“走,别傻呵呵的,陪我去喝两盅。”柳无双一巴掌拍在孟有田后背上,把他弄得身子一晃。
“喝两盅?嗯,应该。应该的。”孟有田回过神来,傻笑着连连点头,正好看见孙大拿诊视完毕,从屋中走出。赶忙伸手一指,说道:“还有老孙头儿,把他弄到这深山老林里,怪对不住的。”
“随你便。”柳无双现在特别的好说话,大手一摆,径直向旁边的屋里走去。
孟有田走上两步,迎住了孙大拿,询问了几句柳凤和孩子的情况,这才把孙大拿让到了屋子里。
菜肴不必丰盛讲究,这个时候就是高兴,就是想喝酒,哪怕没有佐菜也是一样。
孟有田把一只收拾好的冻山鸡剁成碎块,扔进锅里,又加了些佐料、干蘑,不一会儿,香味就飘了出来。
孙大拿对柳无双本来还有几分惧怕,可坐了一会儿,几杯小酒下肚,他的紧张便逐渐消除,也打开了话匣子。
“当初要是狠狠心,舍了这家业,跑到国统区去,或许还好点。”孙大拿微红着脸,眯缝着眼睛,很有些懊悔地说道:“现在可好,在鬼子手里不好活,在八路军地盘里也要担惊受怕,不知道鬼子啥时打过来,闹个鸡犬不留。”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人活着,没了可以再赚嘛,你就是看不透这一点。”柳无双摆出智者的架势教训道:“这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你做出了决定,那就一步一步走下去,成天瞎寻思有个屁用。看你瘦得跟个猴似的,原来是吓的不长肉哇!”
孟有田淡淡一笑,宽慰道:“战争的影响无处不在,你以为在国统区就好过了?鬼子可正在国统区狂轰滥炸,每天都在死人的。”
孙大拿想了想,点头道:“生死有命啊,该是河里死,就死不在陆地上。可孟兄弟你想得长远哪,搞了这么一个避难所。鬼子再怎么厉害,也到不了这里吧?”
“小孟那脑袋瓜子,可是鬼精鬼精的。”柳无双因为女儿,因为外孙的缘故,对孟有田说话也客气了不少,“以前九龙堂有老营,便觉得够保险了。可这里呀,比老营还要保险好几倍。”
孟有田微微一笑,说道:“我最近这段时间就是在外面布置,争取让鬼子来不了这里。这么说吧,单单一个南山口,鬼子想过去,就非常困难。
孙大拿眨着小眼睛,他从孟有田的话里听出了另外一个意思,疑惑地问道:“孟兄弟,你是不是觉得土门村也不是那么安全,才预留了这么一条后路的?”
孟有田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说道:“鬼子要是来扫荡,谁有把握把鬼子挡住?民兵,不用说;游击队,也不行;八路军,硬拼硬挡不是他们的作战方式。所以呢,土门村很可能会再经受战火,但损失的不过是房屋,人员呢,当然有躲避的去处。”
“那良岗庄呢?”孙大拿虽然胆小,但却不是傻子,孟有田对在土门村拒敌没有信心,那十里村也同样挡不住敌人,抛却了镇上、县上的家产,孙大拿又开始担心在良岗庄的财产。
“谁也不敢打包票,鬼子本来就是疯的。”孟有田模棱两可地说道:“但有一点,鬼子想长期占着村子,怕是很难。”
“不能长期占着,可退走的时候放把火也够呛。”孙大拿苦笑着摇头,“孙家大院可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宅,若是毁了,我真是无脸去见列祖列宗。”
“这跟你有个屁关系,你祖宗还真够不讲理的。”柳无双吐出嘴里的一块鸡骨头,不满地斥道:“有能耐让他们显显灵,把鬼子吓跑不就得了。”
孙大拿被抢白得面露赧色,咧着嘴苦笑不已。
“这个年月还考虑什么房子,担心什么列祖列宗?”孟有田喝了口酒,说话也越来越随便,“能活下来,不当汉奸,也就对得起祖宗了。孙神医呀,你就少担心那些吧!其实担心也是白担心,你能让日本畜生变成人?不能吧!”
孙大拿讪讪一笑,说道:“象孟兄弟这样看得开的人不多呀,日本鬼子——算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来,喝酒。”
“喝酒,今天就说高兴事儿,不准扫兴。”柳无双端起酒杯,红光满面地说道:“我有孙子了,这些年没白熬,算是对得起凤儿她娘了。”
“是啊,您老这些年可不容易,把阿凤养大并教育成人。”孟有田以为柳无双说错了,在旁打着圆场,“您老当上外公了,这以后可就安心了。”
“什么外公,不好听。”柳无双硬橛橛地说道:“我说是孙子就是孙子,阿凤可是一直被当做男孩子养大的,我把她既当成闺女,又当成儿子。”
这是什么道理,孟有田晃了晃脑袋,以为自己喝多了,没听清楚。
“我对不起阿凤啊!”柳无双突然又伤感起来,晃着大脑袋,大手不停地拍着桌子,“一个女孩家,从小就没了娘,跟着我东奔西走,骑马打枪,出生入死,哪有个女人样儿。她的眼睛,唉,都怪我——”柳无双似乎要打自己嘴巴,但终于没打下去。
“凤小姐也算是苦尽甘来哈!”孙大拿缩了缩身子,生怕柳无双动作过大,误伤了自己,硬着头皮劝慰道:“象孟兄弟这样有本事儿,又有情有义的男人可不多见——”
“苦尽甘来?你是说阿凤以前跟着我光受苦了?”柳无双的眼睛有些迷离,盯着孙大拿问道。
“孙神医不是那个意思。”孟有田没想喝酒庆祝会变成这个样子,使劲抚着额头在旁解劝道:“他的意思是说,那个,是说阿凤以前是巾帼英雄,现在是贤妻良母,重新作回了一个真女人。嗯,就是这么个说法。”
见柳无双脸色稍霁,孙大拿赶忙附和,“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凤小姐干啥象啥,骑马打枪,无人能敌;这嫁人生娃,也是一个顶俩。”
孟有田翻了翻眼睛,但见柳无双咧开了嘴,似乎这话很受用,也只好跟着干笑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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