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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夜半。

绿袍少年窥窗望月,心中暗自估算着时辰。

这万历十五年的小年,于此时还有一个时辰的阳寿。

在这一个时辰之前,洛城的西部断了一次冬雪,鸾桥上吹起了一阵狂风,星夜上滴了几滴血,那天上人间的二楼,多了一位身披红衣的貌美女子。

而那红衣少女,他见过。

似是还有恩怨纠葛。

绿袍少年咬了一大口手里捧着的大芋头,将嘴里塞满,随后再小心翼翼地细细咀嚼着。

他不想说话。

此间酒馆火炉温热,外边四仰八叉地倒了两排二十四位壮汉,那里间橘红色的灯光下共坐了两人,一位是身着竹绿色长袍的少年,此时他正危坐饭桌旁,其对面是一位箕踞长凳的赤裸壮汉,此时他正抓着酒碗饱食着熟牛肉。

看那牛肉的模样,大约还是官家的。

一位敢要,一位敢做,就这么当着官家的面吃。

哪怕是官家都倒成了一片,这事怕也只有马秋北能做得到了。不过人家能拿洛城的城墙练刀,敢一刀鞘砸毁城防庙,洛城里自然也少有他不敢做的事情,何况是在这大人物放养死囚的西部牢笼,别说耕牛了,便是他将那些活了不知多久的老不死都拉出来站成排地刑杀也没人敢说话,反倒是不出小年,西部便会血流成河。

这地小鬼怕,阎王当猪杀。

没什么是这位爷管不了。谁来都不好使。

中夜,此间酒馆内尽管火光通明,酒肉飘香,但是壮汉往那就这么一坐,四周的气压便变得极低了,也就夜未央能和他比一比,轩禅手上的那几根号蛛翎在这里显得极为脆弱,散发的寒气被泯灭得涣散开来,毫无存在感。

店里没人,朝北的那位吃牛肉,不说话,朝南的那位腮帮子鼓鼓的,说不了话,嗯嗯哼哼的,大眼睛眨了眨,但对视对面壮汉那冷漠的瞳眸身子便瞬间冻成了一块,泄了气,正经地坐在那,丝毫不敢动弹,生怕因此触怒了对面壮汉,引起凶险。

此时的他还记得洛城门口壮汉砍向自己的那几刀寒芒,擦边的凌冽刀气似能在瞬间要了他的性命,叫他阴阳两隔,此时压抑愤怒的他极为得不好惹,门口那一刀看似是帮他解了围,其实不过是赶走了碍事的野狗,让他正面应对自己这凶狠的虎狼罢了。

能有什么手段呢?

无力反抗。

绿袍少年萎缩成一团,眼前那头硕大的耕牛在他面前被壮汉一点点地拆解腹中,只留下些许的骨架存在,桌面上唯有他右手边有一盘微凉的烧鸡在那瑟瑟发抖,看起来寒酸且卑微。

“赶紧咽下去。”半晌,壮汉打破寂静出声,对面少年两三下吃完芋头,直立起身,保持军礼。

望着轩禅的动作,壮汉神情依旧是那么得冷淡,不见动作,就这么盯着对面少年,一刻,两刻,待火炉熄灭,待万家灯火翘首来日曙光,待那屋内绿袍少年僵直,待那屋外墨袍少年麻木。

这一等,万历十五的小年便过去了。

壮汉沉默起身,阴冷,压抑。

绿袍少年呆滞,马秋北双手摁压着桌面,徐徐起身,“别和他一样,本事没学会,学会了不要脸。”壮汉鄙夷地轻笑了一声,“有事你便求那婆娘吧,用你那孩童模样。恶心!”壮汉掀桌子转身,劲风将绿袍少年压迫地跪倒在地,再重重地磕了七下响头。

“砰砰”声不断回响,少年挣扎着反抗,但直至头破血流,没有丝毫地用处。

“滚。离开洛城。”马秋北转身,随后又慢慢止步,“这救命之恩,我收下了。”

壮汉沉声,回眸观望,那一眼,如看烂泥中翻腾的蛆虫,腥臭且肮脏。

脚步声拉长、放远,少年跪于一地狼藉之中,青石板上一只断了脖子的烧鸡,于昏暗的灯光中凝视着绿袍少年那消瘦的身影。

灯火摇曳,墨袍少年僵立酒馆外,那壮汉掀起一阵狂风,将他的魂给吹没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

墨袍少年无神地跪在地上,身侧消瘦白马难堪地倒下,一副长卷自少年怀中滚落,如今那一副名为《寒士图》的长卷之上,徒留有三只卑微蝼蚁。

俱都跪在大地上。

紫衣女子合上双眼,朝着马秋北的方向望去。

她,没有阻止。

不阻止那墨道少年受辱,这是岳阳楼的请求,不阻止那老马跪下,是中郢星宿宫的托付,而不阻止轩禅道心受损,只是因为她不想得罪马秋北。

说白了,便是因为他没有靠山。

紫衣女子合上帘子,挥手吹灭了酒馆内的橘黄灯盏。

省钱。

紫衣摇曳,身段婀娜,红衣女子收回目光,看向远处那在青牛背上酣睡的道袍少年,顾自言语:

“裳,你们陨星阁,不是要他吗。”苏颜对镜修妆,面容苍白,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随着这一声询问,那红衣少女的身后显出两道身影,一位身着星夜长袍的少年,以及那月上身着黑裙的绝代女童。

少年抱剑,浪荡于轩窗处,垂首无言。

交易还没落下,有什么是能确定的呢。

黑裙女童起身离去,打了个哈气。

该回家了。

月隐,秋裳向着远方踏出了三步,三步落下便是江山变换。

黑裙女童滞留半空,远望那二楼凭栏杆的淡紫色长袍。

小年,陨星阁脚下商务繁忙,人来人往,把酒灯盏,而他依旧轻浪。

女童侧身,看着那在赌局中博弈的劲装少年,四下喧闹,他正与青衣客们划拳嬉戏,彼此间大笑声不断,屋檐上的长褂少年远远地看了一眼,又慢慢收回目光。

他挺在意那身着绿袍的青涩少年的。但流云阁没有表示,生为道子,生为洛家嫡子,他自然没法阻止马秋北的决定,也无法插手阻拦。

这最后一阵冬风还没落下,谁也不知道它到底要埋葬多少人。

征炎倚窗东望,远处一匹大红马正在南下,南下中郢。青蓝色长袍随着暖阁里的热浪翻飞,少年向着极远处微笑,灰袍少年饮了一口壶中的热茶,身侧一辆车马滚滚而去,窗帘被尘沙掀起,露出那少年俊美的容貌。

头冠青蓝,服饰金黄,腰饰中郢三千郡的刑具,气度雍容华贵,温和执礼。

这是中郢的三皇子,名讳段止翎。

他此行是为北上,身负三要。

这一要是为接回中郢的上医令,皇族血亲的尊长,宣缘。

二要是为找寻中郢两位得道帝君,其一为中郢七大顶梁柱,星宿宫的魁首之一,青龙帝君秦寂,其二为星宿宫客勤长老,中郢小帝君易鲸。

而这第三要,便是依小帝君的意思,关照一番他的徒弟。

少年气定神闲,执笔交付着出行时太傅所预留的功课,身侧一位长者躬身执礼。

中郢当今陛下膝下无女,只有三子。

嫡长子段承元为太子,二皇子段藏匣为平王,三皇子段止翎为安王。

现如今,这止翎的雏鸟出山了,也不知这一鸣会惊扰多少人,也不知其日后还能否“安稳”。

少年执笔,远端风雪中锦衣少年矗立山端高峰,北望江山。

这一望,却不知是要去北宸,还是回中郢。

少年长息,锦衣残破。

那绿袍少年的靠山倒了。

再也起不来了……

少年身披风雪,无言凝视,天际阳辰星似是被地平线拦在了半山腰,这一搁浅,便再无凌空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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