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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章回与石榴出了澄晖堂,才入到前院,行至穿堂,迎面便望见对过里一队人来:当先一名老者头顶云巾,身上深蓝绸缎绣团寿字的氅衣,行步矫健,颌下一把长须自在拂动,面上如带着春风——正是章回祖父、一家之主的章霈章伯源;后面两个中年文士作一样打扮,万字巾、宝蓝绸面深衣,腰间夹金银丝的绦带,手上也各摇一把洒金的折扇,则是章霈之子章曜、章毕,同辈里分别排行第三与第六。再后头又跟了一双年轻后生,生得比章回略青稚些,十五六岁年纪,眉清目秀,也是一样的直裰丝绦,腰间玉带钩纯白莹润,却是章毕的一对双生子章伋和章师。
见几人迎面过来,章回忙立住了,垂手躬身。石榴却摇摇上前一步,待章霈一行走到面前,才向着章霈福了一福。
这边章霈也早看见他两个人来,停住脚步,先听石榴道了来处,问了吴太君安,又问老太君吩咐。石榴一句一句说明了,末了道:“老太太叫爷们儿不必拘束,让英哥儿跟长辈们行过礼便回。”章伯源垂手道“知道了”,然后才叫石榴先行转回澄晖堂伺候。
待章霈与石榴对答完毕,章回方上前一步,就在穿堂青砖地上向着章霈跪下,口中称:“不肖孙拜见祖父大人,祖父大人万安。”
章霈自外头回来,原本面上带了喜色,至穿堂看见他随石榴往前头来,眉目间喜色只变得更深,然而此刻却绷住了脸,一字一板道:“你家来了。”问:“是今日几时到的?既回了家,孝敬老太太是一宗,但也不万可抛开书本,荒废了功课。”
章回忙道“是”。章霈这才叫他起来,见过两位叔父并堂兄弟。章回起身,给三叔父章曜、六叔父章毕行了礼,再与章伋、章师相见过。章霈道:“既是老太太吩咐了不要搅扰,那便罢了。你们且与我到房中说话。”说着,便领几人到自己所住上房正厅中来。
六人到中间厅上按次序坐定,便有内院里伺候的赭衣小厮送上茶与果碟来。章回见了,忙站起身,从小厮手里接过茶盘,先一盏奉与章霈,然后两盏奉与章曜、章毕。章伋、章师另有小厮端了茶。
章回侍立在祖父身近,见章霈接过茶盏,慢慢喝过一口,又递过来,便双手接过,仍安在手边几上,然后再退一步垂手立住。章霈见他奉茶时动作如流云顺畅,侍立时目观鼻、鼻观心,镇静恭肃,一丝不乱,这才微微颔首,脸上也慢慢地露出笑容来,说道:“坐吧。”又叫旁边小厮与他奉茶。
章回谢了座,接过递来的茶盏,先嗅了一遍茶香,然而还不及饮,外头就有小厮报:“望大爷来了。”章回忙搁了茶盏,转头看门外。这边章霈则向两子笑道:“他来得倒快。”章曜、章毕笑应两句,一齐站起身。章伋章师也忙离座相候。
一时章望进得屋来,先与章霈父子见了礼,又兄弟叔侄厮见过,然后重新序座,章回再与他奉上茶来。章望接了茶,向章回略一颔首,便转向父亲章霈笑道:“今日儿子因觉得身上懒,不曾陪父亲、叔父出去。却不知学里怎样?府台大人安?诸位先生、世叔伯们也都好吧?”
章霈笑道:“学里自是一切安好。倒是见你未去,府台大人与众人都纷纷问起,我已经代你道了无碍。”
章望谢了父亲,又问:“听说今日学里论文的题目,就是那椿庭桥的题记。父亲前日的诗作可拿出与众人看了?尤其是五言的那一篇,儿子以为典雅工致,最见父亲学力,若拿出来,必然是压住全场的。”
章霈呵呵而笑:“什么典雅工致?不过是寻句摘章罢了。自家写了顽的东西,哪里有脸皮给出去招人笑话。何况月初的雅集,原该是年轻人天下。所以今日我们都靠后,倒是你旁边这两个替章家挣了脸。”指了章伋、章师,说:“虽说赋体上略不足些,伋小子一篇序已有模有样,很是可观。再有师儿的两首七律,做得就是一群老先生都连叹不如,实在漂亮得紧。”
听祖父说到自己,章伋、章师两个早已从座上站起身,低了头,两张脸却禁不住笑盈盈露出得色来,又不时瞟一瞟坐在对过章毕下手的章回。不想章回几处一连番的见礼伺候忙乱,早是渴了,此刻正忙着偷空儿吃茶,却将他两个神色全都错了过去。
这厢章霈也没留意孙子间这些个小动作神色,只继续向章望道:“才刚回来路上问他们进益,都说全亏了你平日教导,时常指点他们诗文。我知道他们几个除了家塾族学里也不到什么地方去,一向就只在书房里读书。而你几个兄弟常在外,平时书房里待的最多的也只有你,可见他两个说的是不差的。便之前回儿,学问上也是一直跟的你,可见工夫原本出自一家。你既能教导出回儿,现又点拨着伋儿、师儿。还有堂房的偃小子,我也常见到就跟在你身侧。如此看,往后族学之外,自家家塾里的功课也须得你多分心看顾:到底阖家一门,同族一脉,荣泽理当共被。”
章望忙起身应一声是,然后才重新坐下,笑着道:“既是父亲发话,儿子原没有推辞的道理,家塾、族学两处,以后也自当更多用心。不过说到的这几个孩子,回儿原是先老太爷启蒙,这个且不说他。只偃儿、伋儿、师儿三个,都是天生的聪明灵慧,儿子不过稍一点拨,便能闻一知十、立即一通百通的。因此这里头绝大半都是他们自家的天分和用功,实在不敢贪作儿子的功劳,却要请老爷明察。”
章霈笑道:“这几个孩子确实都聪明伶俐。不过你也不要一推三二五,想着就此滑脱。我还不知道你能点拨?只是一味懒散,就怕多劳多动,连自家孩子都能一转手丢给别人去教。若我这里再松了口,只怕你又要想法儿敷衍,再不肯花多心思,下大功夫。”于是叫孙子名字道:“伋儿、师儿,你两个来!给你们大伯磕头,说劳烦伯伯费心,以后多多指教孩儿功课。”
章望尚未及推辞,章毕早是拍手笑着帮道:“父亲说的正在理。大哥若能用心教导孩子们,也不指望那几个都像英哥儿一般一早地便取回功名,不过学着他们兄弟上进,举业上头能顺利。”
一旁章曜更说道:“我家何小子今年也十一了,正要开始真正念书的时候。我那冉小子诗文上头愚钝,全没天赋,我也不敢多求。但何小子总算比他哥哥底子强些。大哥带了四弟、五弟、六弟家侄儿,可千万受累再捎带上他。若有一点出息,做弟弟的再感谢也没有。”说着又催章伋、章师,叫他们速速给章望磕头,一面又一迭声叫小厮去叫儿子章何过来一起行礼。
一时三个少年聚集,都过来章望面前,口中学着他们父祖的话,一句句向章望说了。章望不得已,只能安坐受了他们行礼,一面自己不住地摇头,口中笑道:“我自家也不曾进过一次京,若耽误了孩子们,可不许追我的罪过。”
这一厢行礼热闹完毕,章伋、章师、章何几个终于在各自父亲身后站定。章霈这才重新转向章回,说:“前日你从南京来的家书,我仔细看了,写的果然都还算清楚,条理顺序也对。你这几年在南京,大姑太太、幸大爷那边时常书信来,都说你是个好的,知道言语举动,场面应对都来得,在书院里功课也一向用心。再有,你拜的黄雁西,还有书院里常跟的几位先生,都是好学问、真名家,这上头自然也不需我多问。只是,我还要再多说一句——同门亲睦、同学往来虽都要紧,但立身最根本的,还在个人的道德文章。你少年入泮,早早的中了举人,既是我章家门上荣耀,你却也不可就此生出骄妄之心,作出轻狂之态,毁败堕落,辜负了师长期望,更对不起自己的姓氏家门。”说到最后,声色已厉,全不是初时的和善带笑模样。
这边章回早站起来,垂手躬身,屏息静默,听章霈一番话说完,方恭恭敬敬再三答谢过尊长教训。章霈这才满意,继而仔细询问他金陵城中种种,亲眷近况、学问功课。章回一一作答,且不赘述。
一时又说到科场举业,章霈道:“程叶知和黄雁西都与我寄了书信来,里面对你明年入不入春闱,这两个的想头直是南辕北辙。他们是怎么对你说的?你自家心里又怎么想?”
章回答道:“关于明年入闱,黄先生那边,是觉得孙儿年纪还轻,基础尚未坚固,生平的阅历见闻又不足,写文用字美则美矣,见解用心善则未善。故而力主孙儿下科再试。程先生那边,原话说是虽这一二年磨练、不过如此。周先生则说,上科入场确属太急,当时因病误期,于孙儿原是好事;今次则不同,纵不能列身金榜,然而京师繁华处游览观察,于一生皆有裨益:故此与程先生一样,都极力主张今科必试。至于孙儿自己,虽也深知不才,但于上国风物实在心向往之,所以甘愿覥颜上京,以开眼界。然而究竟如何,到底还请祖父大人裁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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