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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章霈听了岳丈问话,肚里顿时苦笑:原来吴太君的外祖盛氏,与李氏一族乃是世交。吴太君之母与李净的母亲是表姊妹,又十分要好,故他俩个幼时就曾在一处玩耍过。后来吴太君嫁入章家,章、李两家又是数代的相交,更兼有师生情分。及至儿女长成,两家又行联姻,于是越发地亲厚密切起来。而吴太君与李净自幼相识,至于耄耋,早已不是寻常亲戚情分,常日只当一家兄妹相处,说话也更无拘束忌惮。只是他长辈间可以随心说话,自己却不好作答,不由踌躇起来。
恰此时门外走进来吴太君的丫鬟腊梅,正听到李净说同吴太君抢了重孙事情,这腊梅便微微一笑。偏这李净正托着水晶镜片,正好一眼瞥见,当时就问起来:“你这丫头,倒笑什么?”
腊梅却不忙着理他,只向众人团团福了一福;说老太太问众亲家的安,又说因日间佛事劳累,身上懒,今日便不出来相会,只叫老爷少爷们相陪。待一番话说完,方才转向李净道:“我家老太太还有一句话专门给舅家老爷,老太爷要赦了我才敢说。”
李净听了,不免好奇,自然立时允了,催着问是什么话。那腊梅才笑道:“我家老太太让对舅老太爷说,‘少不与老斗,今日算我大方,就让回小子伺候那老货’。”
她这一句话说出,满桌都忍不住笑了。李净却不在意,只一撇嘴,道:“告诉你家老太去,让她尽管大方着,反正我这一来是要赖在你家的,倒叫她莫要天天想着来跟我抢。”众人顿时越发笑得厉害。李净也越发得意,向身后拉过章回的手,只叫:“好孩子,跟太公家去!只伺候得太公高兴,好吃的、好玩的随你挑!”再看旁边席上章家长房里的章皙、章由、章何、章伋、章师,也用手指了,说:“还有这几个,也都跟着走,太公疼你们!”
那一席上几个原本只看着老爷子玩笑,不想突的就说到自己身上,年轻脸嫩,顿时就把面孔涨得血红。惹得章霈等人也都撑不住笑起来。章望这才强忍着笑,一本正经劝李净说:“这么多小子,都带回去,就算不能把外公家吃穷了,舅舅那边人口多,一时也没这么些个地方住,总是要挑那一个两个去。再有,就是要挑小子们跟着伺候,您也先酒足饭饱了再来挑。”又拿眼睛示意身后章回执了壶在李净眼前晃了几晃。
这李净听到一个“酒”字便即眉开眼笑,待见了章回手上酒壶,越发地将一切玩笑都抛开,一把揪住了他袖口就嚷着上酒,嘴里又忙着问是到底什么酒。章回笑着答说是章望自制的桂花酿。李净听了更是高兴,直叫倒来。果然一杯斟上,满室飘香;只是酒香虽浓,酒味却淡,也没多少后劲。然而李净到底知道自己身子,也不再多言,连喝了两杯才算过瘾,一迭声叫“开席”。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传杯动箸,慢慢地吃喝说笑相陪。席间章霈又择空儿出来两次,问吴太君那边晚饭的安排,又问李氏相待岳家内眷们的情形。下人一一答了,却是二太太陈氏带了两个媳妇伺候老太君用的晚饭,李氏则带了洪氏、周氏、季氏三个儿媳款待自己姑嫂侄媳。
一时花厅里宴席毕,李净倒也只有两三分酒意,只是到底上了年纪,热闹了一晚,已乏得说话间频频点头,章霈便领了章望几个将老太爷护送到早已备下的院里歇下。这边李氏、洪氏等也将李府女眷们安置妥当。两相遇见,各自道了乏。李氏又道了先前吴太君的话,说她吃了饭已经早早歇下,叫众人晚上都不必再过澄晖堂去。章霈遂命各自安置。众人就告了退,返回自家院落去不提。
却说章望这边,因章由与尹纯依例巡夜查房去了,便带了洪氏、章回一同回东跨院正房。屋里早有丫鬟小厮备下热水,三人各自盥漱毕,又换过一身衣服,便聚到洪氏屋中。章望与洪氏坐在上方,章回刚要行下礼去,早被洪氏一把搂住,张了张口,没能说出话,眼里的泪就滚滚而下。章回在她怀里,也是垂泪不止。章望坐在一旁,也不劝解,只看他母子相拥对泣。
好半晌,洪氏才略止了泪,道:“可总算是回来啦!三年了,今日好容易盼着家来,天大的喜事,我却又这样。”揽着他头颈,笑道:“多大孩子,你也跟着我哭,也不怕你父亲笑话。”
章回将头靠在母亲怀中,闷声说:“都是儿子不孝,三年远游,令母亲担忧。这都是孩儿的罪过。”
洪氏忙道:“哪里罪过了?我的回儿在外面拜了最好的先生,一门心思用功读书,为的是有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也替父母脸上争光——这都是真正的大孝,哪里来的罪过!再说,便是在外读书游学,也是遵了你父亲的命令,我又岂有说阻拦的。”
章回依旧只管摇头,说:“但终究是让母亲操心了,也没能在母亲跟前伺候衣装、奉承茶水。”
洪氏脸上笑容越深,抚着他头,温言道:“家里有你父亲和哥哥呢,我不碍的。”双手扶了章回起来,让坐在一边说话。章望握了一只茶杯,笑着看他母子叙话。
章回向洪氏说这三年里经历,只稍带了两句书院里学业功课,就专拣那些新奇有趣的事情人物来说,比如自己随两位师长一路游学的见闻,长江大河雁荡蜀道的风光;又如南京城中种种,玄武湖的烟波,栖霞山的红叶,夫子庙的小吃,秦淮河的风月,鸡鸣寺的香火,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待章回说到同学与僧尼的机锋斗口,自己前去劝解却被游说出家专心向佛,洪氏终于忍不住笑骂起来:“这些和尚尼姑,就没个新鲜的!什么有缘无缘、有根没根,打你一生下来就是这个话,说了快二十年,也不换个花样,还想度了你去?要真能度,天宁寺的松淳大师早度了你去,哪里还等到这会子?”
章回笑道:“自然不能让他度去——我有老太太紧着疼,老爷又满心期望,更有父亲母亲,自家里满心的牵挂,怎么就能四大皆空,一意地只念佛祖菩萨。”
洪氏听他这般说,只忙着点头。一旁章望却突地插口道:“然则我听你经文念得倒熟。”
章回笑道:“这可都托了黄先生。黄先生一心反佛,平时讲六经经义,十次里倒有六七次拿佛经作靶。随他头一年到南京时,功课外要在他屋里抄书,听的就是《圆觉》、《楞严》、《法华》逐句逐字地批,想不熟都不成。偏偏程、周二位先生那边布置窗课,《金刚》、《百喻》之类的且不说,一部《坛经》是要逐字地注解出来。亏是幼时老太太当故事似的讲了不少,又常带着在松淳大师那里听讲,许多地方隐隐约约都还记得。不然,头年课考中一定是要落了第的。”
章望点头:“是了,你书院里那几位,都是三家教义通达的,论起明心见性的学问来半点不差。只是苦了你们学生,在这几个师傅之间来去周旋,还要应对得体,可是真心不易。”说着抿嘴微笑,待一转眼,见洪氏在旁也掩了嘴吃吃地笑,不由问:“你又笑的什么?”
洪氏道:“经文什么,我倒不知道什么。只是听回儿那么一说,倒记起他小时候来。大概也就是五、六岁罢,大爷可记得他那时候最爱往天宁寺里跑去?惦记那素果子素饼,仗着小,跟寺里师傅骗吃骗喝不说,但凡有什么新鲜好味的,必定都要带了家里来与老太太尝。原来那时候,到底还是听了些经文去的?”说罢掌不住地又笑起来。
章回被母亲笑得脸上发红,讷讷道:“那时不是小么?有口无心的。”话刚出口,一旁章望已经连声咳嗽,章回这才知道不慎又扣了双关。旁边洪氏早笑得伏在几上直不起腰来。章回自家想想也觉好笑,顿了半晌才道:“知子不过爷娘。母亲一句话就戳破我根本形状——便现在也是有口无心的,纵经文读得再熟,也装不了真相,修不得正果。”
洪氏这才住了笑,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也不要你修什么正果,只安稳在我身边便罢。”
笑过一阵,洪氏又问起道:“我听你讲这么些,书院里老师同学,似乎那个谢家的孩子叫启庄的,最投你缘?平时家里来书上这些也不常见你写。但今儿一听,倒是他的名字最熟。”
章回笑道:“确是他与孩儿最好。这次家来也是与他同船回的常州,就到了码头,还让家里的车载了他一程。”
洪氏闻言奇道:“与你一同回来,难道这孩子竟还是同乡?”想想不对,又问:“为的他没到过常州,故来游玩?还是,其实他是来向你父亲贺寿?”
见母亲东猜西想,章回顿时笑起来。一边章望也笑着告诉道:“哪能有那般面子,竟叫金陵谢氏的嫡子嫡孙专程来贺?这谢楷是谢家的公子,也是顾阁老的嫡亲外孙,到常州还不是投他舅父顾冲顾三郎去了?不过与回儿同学,于是搭伴坐船罢了。”
洪氏这才恍然,点头道:“原来如此。我倒没想到,忘了顾三爷家妹子正是嫁到谢家去的。只是高门大族子弟,也能够这么简朴随和、凡事不招不摇的,委实少见。回儿说得我都想冒昧请他过府,与这孩子见上一见呢!”
章回笑道:“这如何又是冒昧了?不过儿子同学而已。母亲想见,我便去请他来如何?只是今日天也黑了,时辰也晚了,父母亲劳碌一日想也都乏了。不如这便收拾收拾歇了,等明日一早,儿子就往早科坊顾府去?”
听这样说,洪氏也顿觉天迟,眼神扫过章望,见他点了头,便忙打发章回回屋去睡。这边丫鬟们也上来服侍夫妻两个睡下不提。
章回回到自己屋里,见外间床上小书童进宝早已卷了被子呼呼睡着,只有另一个祖父才拨来的还强自撑着。章回问了他名姓,便即打发了睡去,自己却将书箱再清理过一遍,又把书案上笔砚之类用具一一搁放整齐,这才宽了衣服到床上。却不即睡,倚着床梁,摸了一本《河岳英灵集》,拿在手里,一页页地慢慢翻过,眼里却只见着书页上一层从窗格子里落进来的薄薄月光。正是:
书来千里归家晚,月是一片故乡明。
却不知谢楷在顾府遭遇如何,章回次日又如何去请,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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