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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会儿,便有下人来回,说:“谢家表少爷来给老爷请安。”正是范氏派与谢楷的小厮顺儿。顾冲便叫进来。

那谢楷早先被引去房中梳洗过,趁便就换上范氏令人送去的顾冲年轻时的一身,此刻身上着一件圆领黄色嵌青纹提花蟒缎棉袍,腰间束一条同色三镶白玉腰带,头上用一顶金缨展翅红绒珠冠,足下蹬一双千层底弓头青面白地缎子靴――正是器宇轩昂、风流倜傥。进来便向顾冲行下礼去,口中道:“外甥给舅舅请安。舅舅、舅母安康大吉。”

顾冲和范氏看他穿着,不免相对笑起来。顾冲道:“瞧这一身,可不比我穿着还好?”

范氏掩口笑道:“是老爷的衣裳好,最能衬出人来。又何况外甥是这样的品貌。”

顾冲哈哈一笑,这才叫谢楷快起来,又让坐。谢楷便向屋里东边一溜四张椅子首座上坐了。屋里的丫鬟与他捧上茶来。见谢楷坐定,又吃了两口茶,顾冲才开口问他金陵城中父母、祖父母安好,又问顾氏一门安好。

谢楷脸上带笑,顾冲问一句,他答一句,口中从容细致,神态也无可挑处,然而真正心中却是惴惴:概因他料知顾冲将这些寻常问候之语讲完,必要问他此行所来,他却有个不好开口的缘故,多少要编个话混过。但他向来跟母亲顾夫人亲密,如何不知道这三舅父顾冲的精明细致?故而虽脸上镇定,肚里却绷住了一根弦,只等着顾冲问到紧要处。

他这里正忐忑,不想顾冲问了一圈,端起茶杯吃了两口,稍息之后,话锋竟是一转,问起他明阳书院里情形来:先问黄、程、周等先生身体安健,再问他们治学近况,看哪家书、有什么新鲜言论,最后问他这一年读书情况,有没有到别处游学,又做了哪些得意文章。谢楷听见问这些,心下顿时大定,逐一认真地答过,末了说道:“书院里老师同学都好。外甥虽愚笨不开悟,也觉日积月累,多少都有长进,就在祖父、外祖父那里,也渐渐能张得开口,也接得下口。父亲在家常教训,说当年若非舅父力保,外甥也不能就入了书院,更拜在程、周几位先生门下,又得一众同学益友。这总是舅父的功劳,成全小子的大恩。”

顾冲笑道:“一家人说什么恩不恩。要说当年你进书院读书,说是我向程先生荐了你,其实左不过一封书信的事。程先生肯收你入门,原是看你天资秉性,才堪塑造,又岂是我的力量?说自己‘愚笨’,楷儿这却是谦得过了。”

谢楷答道:“实不是外甥自谦,实是书院里群贤会聚,才能卓异之人众多,就说藏龙卧虎也不为过。圣人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外甥自入了程先生门下,与书院里老师同学朝夕相处,才知道这学问之深、天地之大,十几年来自己竟是在井里面坐着,说‘资质愚笨’怕还算是轻的。外甥只想着不做朽木才好。”

顾冲听了,忍不住摇头,笑道:“你这孩子!”指着向范氏笑道:“你且听他这话――我说他谦逊得过了,他倒好,一发儿自己菲薄起来!”

范氏笑道:“老爷这般说,难道外甥倒该自称自赞的老爷才欢喜?又不是在外人跟前,还这么多文文絮絮、你推我辞的。要我说,都快省了这套麻烦才好。”

顾冲笑斥道:“又来说顽话。岂有这样失礼的理?幸而是在外甥面前。否则,敢笑你不尊重了。”范氏笑笑不接话,只随手将茶杯斟满了递与他。

顾冲接了杯子,咂一口放下,这才重新向谢楷道:“方才你说‘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这话至理。用在你身上,也是对情对景,至应至当。书院里的诸位先生自不用说,致仕辅弼、当代大儒,学问、经历、见识都是你年轻人几辈子追赶不上。单就你那书院的同学,里面也极有些好的;又是差不多的年岁,若能一齐用功上进,议论时务,学问上有所助益,将来也好讲究个同窗共源、同气呼应。再者,你虽也能算懂事知礼,平时在家里头毕竟一呼百应,轻易无人违拗,因此须是在外面磨一磨性子,多少地受些挫折才好――这也是我当日一定要你往书院去,更在那里常住的道理。”

谢楷听他说话,早是站起身来。此刻欠身道:“外甥怎么不知舅父成全之意?这几年每念起来都是感激。书院里同学确实多是好的,性情也多相投;诗书学问,工夫做得深的大有人在,又能不藏私,随时赐教,实在令外甥受益匪浅。”

顾冲点头:“这样大好。其实学问也还罢了,只人若能得一二良友、益友、诤友,便一生也不枉费了。”

谢楷道:“外甥不敢说这一生如何,但同学之中确实于得遇了难得的好友。学书议论、见识默契不说,就平日间相处也极和睦。”

顾冲笑道:“我倒也听你母亲提起,你在同学有几个要好的,情分和一般人不同。只是我并不曾特意问过。究竟是谁?虽然这几年我总在常州,但每年也要往金陵城里走几遭,跟程叶知、周匡明、黄雁西他们聚一聚会。或者就听见过名姓呢!”

谢楷道:“舅父这样说,多半就是知道他的。说起书院里与我最要好的,就是章回了――文章之章,颜回之回,正是黄雁西先生亲授的弟子。虽然小了我四岁,人却沉稳周到,又聪慧肯用功,博览兼收。最了不得的是,他十五岁就中了举人,还能沉静下心思一意地在书本上,不骄不躁,实在难得。几位先生每提到他总赞不绝口,舅父可听黄先生说过?”

顾冲听了,呵呵笑道:“原来是章怀英。这个不要说听黄雁西提过,真正耳朵里都快听出茧子来!这个黄疯子,自得了他当弟子,觉得衣钵就此有了着落,从此每遇着一次就要夸耀一次,诚心欺负我们这些贪清闲不教书坐馆的。但这孩子学问也确实出众,随手几篇文字就显出功底,也怪不得黄雁西得意。楷儿自小眼光就好,看人不错。如今能与他做好友,可见到书院里头也没退了步。”

谢楷听顾冲一口就叫出章回表字来,心下不禁一惊。听他说到末了,又跟自己顽话,忙赔笑道:“也是程老师跟黄先生交好,书院里头最常在一起议论学问。外甥跟着老师,故而能常见着,听先生们讲书,也常在一处温课。再有去年腊月,黎先生病了,因他没有旁的家人在身边,我就跟怀英两个一起在报恩寺旁别院里伺候了大半月,吃住同行,于是更加亲近些。”说到这里,抬头向顾冲笑道:“这章怀英真的是当得起‘良友’、‘益友’、‘诤友’,几年来文章功课上帮了许多不说,前两年出门游学就全亏了他提点关照,不然就我带的那几个小厮下人,也都是只在家里强横,不知外头进退的。”

顾冲不禁笑道:“你比他还大几岁,你倒受他照顾,亏你也还说得出口。”又说:“也是,到底他十五岁就一个人到南京,不是那从不离家里的人能比的。”

谢楷道:“舅舅说的是。以前父亲也教导说过,平凡门户子弟,原要比权贵门庭里头的知道艰难,从学时才能越发地扎实上进;又能亲近民间市井,眼界见识与局在高墙深院的也不一样。不过学院里寒门出身的同学也多,却都不如章怀英的言辞举止风度。想来也是他家里的教养,虽然之前几代都未能从科举晋身,到底是书香一脉,也不曾落了读书人的品格儿。”

顾冲和范氏坐在上头听谢楷说话,初时还都笑着点头,听到后面却是呆了。只是年长稳重,经的、见的事儿都多,这才强按捺了,但也禁不住目光眼色的来回。不想这谢楷还没说完,兀自道:“若不是这样,外甥也不会跟章回这样好,也不会对他家里生出好奇想往。这次知道他家中长辈寿辰,就有心也跟到常州来,一是正好拜见贺喜,二来也正式谢过这几年他在书院里照应。只是临时才定了日程,走的时候匆忙,先备下的一些东西竟都忘在家里。所幸记得章家伯父的生辰还在六七日后,立时去信,家里取了来,多半还赶得及正日。就是路途上往来,又要借助舅父,烦劳舅父周全了。”说到这里,不免低了头,脸上也透出赧意。

顾冲和范氏听他说完,顾冲又仔细辨认他神情颜色,终是叹一口气,捉了手边的茶,一气儿吃了大半盏,方才撂下杯子出神。范氏心里唬了一跳,但随即站起来,从丫鬟手里亲自拿了壶,帮他斟满了。一边低声叫:“老爷。”

顾冲这才惊醒,发觉谢楷也在等他说话。想一想,才向谢楷道:“你既要到人家门上拜见、贺寿,备礼原是应有之分。这时派个人去南京拿,不过一句话的事,又有什么劳烦。就不去,我这里帮你备一份也无不可。只是你原本到底预备了哪些?你究竟知不知道,他家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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