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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洪氏携林黛玉到上房,章太夫人听得林如海午后便到,也十分欢喜,打发人去请王夫人来,一边说道:“给外甥预备的屋子,我要亲自看安排。”
洪氏就趁机说了要带着黛玉去清凉门码头上迎接的事。章太夫人点头道:“玉儿去接她爹爹,这是应当的。你却是去接儿子,难道还当他长不大?”
洪氏道:“那我跟我家老爷去接兄长,姑妈还挑得出理儿不?”
章太夫人闻言,向左右笑道:“你这皮塌子,什么话当着侄女儿就出口,也不怕臊。”
洪氏却一本正经道:“夫妻一体,本是正理。哪里就有什么可臊的。这话就是大阿哥来,我也敢说。”
章太夫人忍俊不禁,恰王夫人走来,忙告诉王夫人,几人又笑了一场,王夫人方对章太夫人说道:“母亲吩咐的,我这边早上心了。只是林叔叔这趟来不比上次,家眷仆从都齐全,虽只小住几日,总不好各处分开。左右翕湛园也大,中间有各样隔拦,两边有备弄,就三四家人一起住着也不妨,又不必狠收拾。不如就容我偷个懒,还搁这里头?”
章太夫人道:“也罢。就让底下人进出时更小心些。只是我舍不得你妹子跟侄女儿。才在眼跟前几天,又得给人还回去。”
王夫人笑道:“母亲这话,是存心叫我们咂醋。哪有姨妈跟亲外甥抢他独养闺女的?且再扣着阿好妹子,就章家表弟不声响,传到常州外祖母那头去,怕老太太不亲笔书信来骂!好赖您也霸着她两个这么许多天,就让小辈儿们也多处处、过过瘾头也值当。”
一番话说得章太夫人大笑,指着她跟洪氏,直道:“你们这两个没皮没臊的,怪道好丫头敢说‘大阿哥来’,原来是知道你这个大嫂子最没个正形,什么话都敢往外吐!亏得林外甥还把玉儿托给你们照顾,我看早晚带坏了才是正经。”说着向林黛玉一招手,道:“玉儿快过来,别叫这两个自顾自的活宝带没了形!”
这边林黛玉听她们说话无拘,早悄悄避到了最下首,此刻章太夫人相招,只得慢慢走过来。这边三个一见,洪氏和王夫人彼此目光一接,忍不住又是一通笑。章太夫人一转念,立时会意,自家也笑出来,道:“罢了罢了,叫你们带累得我也糊涂了。”又拉了黛玉挨着身边坐下,道:“这些都是玩笑。一家人亲亲密密、热热闹闹的最好,其实并不必介意避讳。你祖母当年也最爱听爷娘兄嫂说话的。”
黛玉红着脸含糊应了,但见洪氏、王夫人都看着自己笑,不由一发低下头去,心里却不免想果然此间与外祖母家大不同:贾母跟前,凤姐儿固然善说善笑,恣意无拘,言语罕涉贾琏;至于邢、王,除非确有事情禀告,等闲更不提及二位舅父,何尝见出眼前这等风致?似作狎昵轻浮,其实爱重深厚——于是忽而就想起先祖母祖父比诗斗文的典故,又浮出自己幼时父母戏谑调笑的依稀影像情形,如此追忆,一时就恍惚神游了。所幸章太夫人等都当她少年人脸嫩怕羞,也不更多调侃逗趣,倒是正经谈论起林如海一家到宁后诸般事宜。言语间就议定了翕湛园中房舍安排,又排出了日夜两班人手,如何应卯、怎样约束,等等。一行人随后至园中,章太夫人亲自细查了先头布置,这才放心,拍着林黛玉手,笑道:“今天你且在这里委屈一晚上,但凡有一点不稳当,明天就还回我屋里住着。”又叮咛洪氏说:“我就不盯着你了。但玉儿家里并没其他正经的娘母长辈,你做婶娘的,又住得近,夜里多少替她留着神。”
洪氏笑道:“姑妈放心。我当林丫头自己亲闺女呢,就再粗心大意,也不能错过了她的事体去。”
章太夫人笑着点头,说:“这样才好。”带着众人还回上房院中。一道儿用了午饭,王夫人方请告退,洪氏也带着林黛玉回房更衣。
几下整顿停当,外院便传话说车轿已在门口,章望、黄平、黄年亦在前厅相候。洪氏、黛玉连忙到垂花门登了青帷小车,至轿厅,换乘大轿,用舆夫四名,周围护持十名,洪氏悄悄告诉黛玉说:“到底这厢是客,你叔叔又不许张扬,只能如此了。等到常州,出门自当是八人的。”一时起轿。章望、黄平、黄年都骑了马,在轿前相引。
至清凉门,码头上早有一群人相候。除了黄家大管事杨正林,并林家先一步到这边预备的老管事伍生,这两个带的人之外,更有许多在宁的世家宿宦、耆老阁臣,听说林如海表辞卸任盐政,此番奉旨往常州外祖母文华公吴太夫人跟前贺寿行孝,今日抵达南京,先到姨母表兄处拜见,于是一齐都来迎接。粗粗望去,仅执事仪仗牌号便有黄、王、谢、顾、袁、陆、李、萧等一二十家;又有连片的彩棚,设宴张筵、和音奏乐,乃是各家郊迎之礼。林黛玉不知其故,因问洪氏:“今日恰有贵人重臣下降?”洪氏笑道:“你父转授观文殿学士,正是既贵且重。”
这边众人见章、黄一行来到,纷纷上前见礼。又听闻林黛玉随洪氏在彼,莫不急遣头脸仆妇请见,并告失礼。洪氏遂指点黛玉只先接了各家帖子,又令相随的谈嬷嬷代为致意,道此处不甚便宜,且待日后再作相见。如此辰光倏忽,就听一叠声说扬州船来了。黛玉也顾不得抛头露面,戴妥了帷帽,就与洪氏等一齐站在码头上往江中眺望。果然一列船队迤逦,当先一条的船头上两个人长身玉立,衣襟当风——正是林如海与章回。黛玉喜不自胜,却转眼先看洪氏。洪氏笑道:“好赖是到了。这会子人多事忙,咱们女娘家的且不添这个乱子,等他们都闹腾完了再见礼罢。总不怕他跑丢。”于是带林黛玉转回到后面车中相避。
这边林如海一行登岸,见礼叙话、水酒扫尘种种,也不多记。林如海再三谢过众人,道:“私事闲游,未敢惊扰地方,不承望累蒙贵步接迎,愚生何以克当。”众人纷纷道:“老大人国之股肱,如今秉旨意奉慈亲,孝善动天,岂能不敬。何况世交之谊,原当如此。”遂又命随行子侄辈与林如海见礼。
林如海一一答谢致意,方请各自回舆。待众人离去,然后才与黛玉相见。林黛玉得见老父,早是泪盈双睫,伏身下拜,却被林如海一把揽住到怀中。总算记得犹自在外,父女相对哭笑两声,终于忍住,拭了眼泪,携手向章望、黄平、黄年等走来。这边章回也早与父母相见,又与黄平、黄年行礼。见林氏父女过来,便安排启程:因林如海大病初愈,又水陆颠簸,故不令骑马,还乘一顶四人大轿;章回骑马在旁。林家内眷、婢女各乘小车,又有仆从健妇押解家什物品在后。一行浩浩荡荡,就往青塘尚书府直奔而去。不在话下。
却说章望等接了林如海一行,到尚书府,黄幸也下衙还家,就在府门前相迎。兄弟一众直往上房拜见了章太夫人,而后黄幸、章望引着往翕湛园去了。这边林黛玉伴着章太夫人在上房,大丫鬟领伍生家的与陈姨娘、钱姨娘等分两拨进来行礼。章太夫人与她几个都温言嘉许几句,又给了厚封,打发她们去了,然后方点着头,抚着林黛玉手,道:“到底是你家出来的。形容举止也还罢了,懂得规矩,知道敬畏,就算难得。林丫头也不用再费事,我这里也放了心。”
旁边王夫人、崔氏、柴氏闻言都笑,说:“外甥孙女不过是挪到客居园子里,并不出府,老太太就这么着急挂心,果然是把亲孙女儿们都靠了后。”
章太夫人道:“你几个又来咂什么醋?早都说了,我亲妹子只得这么一点血脉,我不格外疼她,谁疼?”一抬眼,又看到洪氏咬着嘴唇笑,忙道:“你也不必说了,我们只看她父亲打扬州又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为是。”
众人又笑,果然就命取林家的礼单来看。章太夫人因向黛玉道:“玉儿只管你父亲跟前去。在这里坐着,我老婆子是不怕笑的,就怕你伯母婶子们脸皮子薄。”林黛玉会意,起身告退,叫丫鬟嬷嬷们拥着往翕湛园去。章太夫人乃命身边丫鬟荷香:“跟着林姑娘一道儿过去,看有什么说的,裁度着随时处置。”
林黛玉既到翕湛园中,就有人禀告说黄幸、林海、章望都在堂上坐。黛玉说:“不可惊扰。先往后面屋中去。”又问陈、钱两位姨娘。下人回说在园东首正房侧厢,正与伍、申几位管事媳妇看着搬运东西,清点物什。黛玉便带人过去。那边见黛玉走来,慌忙行礼。伍生家的就请黛玉查看屋中布置。黛玉笑道:“伍嬷嬷素知父亲喜好,实在无甚不妥。”
伍生家的又说:“大姑娘的东西,是依前番表少爷捎来的单子收拾的,周柱家的一路照看着送到侧边姑娘屋里。可是这会子就去瞧一瞧?”黛玉点头,说可。众人忙拥着往她屋里去。就见地上一溜排了五、六口楠木大箱,又有七、八只带盖的篾筐竹篮,各各封贴严密。黛玉不禁奇道:“怎就有这么许多?”
伍生家的笑着回道:“因表少爷提醒,额外多置办了些土仪。只是我们究竟不知道好歹,便索性都拿过来,等大姑娘指点分派。”
她这边说,一旁陈姨娘也递过一个红纸的单子来。黛玉也不忙接,只笑道:“伍嬷嬷这上头原是最老道的,姨娘也一贯得父亲称赞妥帖。且容我照旧偷个懒。”
伍生家的闻言也笑,说:“既这样,老奴就厚着脸,先拟个分派法儿来。但还要借大小姐身边两位姑娘助力,才敢全部应承妥当。再有其他字画摆设,古董顽器,也得有她们照单子比对,省得我们老婆子眼花误事。”
黛玉笑笑点头,吩咐紫鹃、青禾相随她去。自己则应了陈、钱两位姨娘之情,且在屋中安坐,一面吃茶,并闲说两句扬州别后情景,一面也偶然分神看一看众人搬运分派。那林家一众仆从也都是老办事的,又得伍生家的指挥调度,不多一会儿就各样归位,收拾得大差不差了。只那些土仪,仍旧依箱依筪搁住,只待晚间黛玉得空,再作细致分派。黛玉方笑道:“今日事烦劳碌,好歹俱毕,姨娘们快去看顾自己的屋子罢。有什么需要的,吩咐小丫头来告诉我说。”陈姨娘、钱姨娘这才各自告退下去。
一时章太夫人那边又传晚饭,来人请黛玉。黛玉便问洪氏可在园里,与她同去上房。这边章太夫人见她二人来,喜道:“果然还这样亲密好。”又告诉说外间爷们儿开了宴席与林如海接风,内眷这边虽无新客至,团聚之情殊无差异,也照样摆开头一等的席面来。章太夫人又向黄蓉以下众孙女道:“只当为林丫头贺一家团圆之喜,你们姊妹要好的,今日就敞开了高高兴兴吃几杯酒也无妨。”
于是饮宴欢乐,至晚方散。黛玉因被多劝两杯果酒,虽不甚上头,到底亢奋难眠。回到屋中,紫鹃等服侍着吃了解酒茶,就拿过桌上红纸单子分派给各处的礼物。粗粗派过一遍,竟还有大半剩余。青禾笑道:“这也太巴结了。哪里就置办下这许多?倒显得浪费了表少爷的好意。”
林黛玉就轻叹了一口气。青禾忙问:“怎的?姑娘我说的有不对?”
黛玉笑一笑,点着那未派完的东西道:“你只想着这边,却未算及京城外祖母家那头姊妹兄弟。下月就是中元,怎好失礼?且就算没这一桩,算来彼此也有大半月不曾通音讯,正该遣书信去。亏得表兄细致,伍嬷嬷做事周到,为我全了礼数心意。”因叫紫鹃:“开匣子取冰梅笺子来。”
这紫鹃原是素知林黛玉心意的,闻唤,先不取那花笺,只在桌案上铺好大纸,又研磨润笔,一应预备毕,方才走去箱子里取那装笺纸的匣子。黛玉坐在案前,细思与黄府、贾府众人礼物,随思随写,一遍标注完,又逐人逐样斟酌定,写成笺子,方命紫鹃、青禾、青苗、雪雁等一齐动手,先将与黄府诸人的土仪一份份备妥;因夜色已深,为免惊扰,定了明日一早送去各房。如此动静,自然有洪氏几趟地探问,但见黛玉精神甚足,又在兴头上,只得笑笑随她去了。只再送了解酒的茶汤来,看她喝了,又吩咐丫鬟们说:“明日谁都不许扰了姑娘睡梦,凭什么时候她自家醒了,再伺候起身不迟。”众人领命。一夜无话。
于是次日黛玉睡醒起身,已过辰正,慌得就叫梳洗。青禾等抿嘴笑道:“姑娘不忙,原是叔太太吩咐让放心安睡。且我们老爷也好,这府里老太太、太太们也好,都为的昨日喜欢,劳动了神,这会子也都还没大起。已经传话说免了早上的问安,等昼饭再一处吃去不迟呢。”
黛玉这才安心,一面让洗漱梳妆,又问各处礼物可曾送去。紫鹃回说已经都送到了。果然话音未落,就听外头一连串脚步直奔进来,正是黄蔚,手里擎着一物,乃是一只巴掌大的芦花翠鸟纹椭圆漆盒。黄蔚一见黛玉,连声问道:“姐姐起了?昨夜睡得可安稳?我今儿早起就得着这个,姐姐真肯送我?”
原来那盒子外面看时,不过是寻常剔红,全无稀奇;然而揭了盒盖,便可见里头两尾磁石雕成的小鱼,一黑一白,首尾追逐,团团不止,若再将盒子盖起,磁石鱼儿又复宁静。黄蔚早起一见,当下爱不释手,但也知此物不凡,她性情本就爽直,拔脚跑来便问。
林黛玉见她如此,顿时失笑,道:“自然是给你的。那日斗鱼,我便想起家里也有这么一件,今番正好带来。”又说:“盒子是一样的。给其他姊妹的,我都放的珠花,玉雕的蛱蝶蜻蜓,日常也能穿戴。只你这个,放了这么对鱼儿。原还有些担忧你看见了会恼,怎么就跟别的不一样。如今果然还是我多心。”
黄蔚道:“穿戴的玩意儿千千万,哪里有这个有趣?我若恼它,岂不就真成了蠢人,现妆演一出买椟还珠了?可见姐姐最知我心。”说得黛玉忍不住又笑。抬眼见她头发散乱,想来也是未及梳妆就一路跑来,便问:“可洗了脸不曾?正好一起。”黄蔚笑嘻嘻应了。
两人这边正梳洗妆扮,黄蓉、黄莉、黄芊、黄蓓先后走来,都向林黛玉道谢。黄芊更是簪了那玉蝶珠花,身上又特意穿一身玉色底子绣五彩蝴蝶花鸟的对襟褙子,在姊妹们跟前盈盈转了两圈,嘴里问:“如何?可相衬得紧?”说得一屋子人都笑了。
黄芊又催黄蔚梳洗。黄蔚问:“又没别的事,只管催我作甚?”
黄芊道:“怎么没别的事?你才只谢了林姐姐,还不曾谢章表哥——若不是他帮忙从扬州捎带了来,我们也得不着这些东西呢。我跟二姐姐说了,先过来谢林姐姐,完了正好顺道往那边去。”
黄蔚一听,当时拉下脸来,身子一扭,说:“章表哥是去接林伯伯,与这些个东西有什么关系。我不去。林姐姐的心意,我也只领林姐姐的情。”
众人听了,不免都笑,说道:“这丫头,怎么又钻起牛角尖来?也罢,谁还不知道你跟你林姐姐好的?”还是林黛玉跟她笑道:“蔚妹妹不知道,彼时我还真托了章表哥照应物什,就怕底下人不知轻重,路上磕碰损坏了。”黄蔚这才点头,跳下海棠凳,道:“既这样,我头梳好了,这便过去吧。”众人又笑,只说:“这个辰光点儿过去,也不知道蹭朝饭还是点心。”于是就在林黛玉屋中一起用早饭。黛玉趁空打发人去问林如海、章望、洪氏等是否起身。一会儿回说林如海得黄幸、章望相邀,方才起身后就径直往那花园子里去了,林如海也吩咐不可惊扰黛玉歇息;洪氏、章回则还在翕湛园中,才刚用过早饭,并无他事。黛玉方命青禾前往告知。洪氏自欢欢喜喜,就在那边屋中预备茶点瓜果,款待她姊妹们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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