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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章太夫人定下礼佛时日,尚书府众人纷纷收拾行装衣物,预备往清凉山消夏。洪氏也看着黛玉收拾妥当,又与过来帮忙的陈、钱两位姨娘道:“明日你们也去,一应起居只跟着这边府里的惠姨娘。”陈姨娘闻言忙谢了。

钱姨娘却说:“叔太太照应,本不当二话。只是奴婢这身子越发不争气,今番只稍挪了挪,就觉得上上下下哪里都在作反。实在不敢给叔太太、大姑娘添麻烦。叔太太、大姑娘只允许我在家照看屋子罢。”

洪氏道:“这怎么好呢?大家都去的,你家老爷、姑娘并陈姨娘也去,倒单留你一个人?难得来一趟南京,平时也没这个便宜。且我一向听说,清凉山的香火甚是灵验,住持也能替人诊脉看方。你若果然身子不好时,正该要去敬上一炷香才是,也替自己积攒些功德。要是怕来去的路上不爽,这个并不用你操心。这边府里车轿都有,到时你再提醒我一句,我帮你说一声分配了便是。”

钱姨娘满面羞惭,屈膝道:“怎么敢这样劳烦叔太太?是奴婢轻狂了。且再没有这样娇惯的。明日起我便跟着陈妹妹和惠姨娘。”

洪氏笑道:“出门一趟,确实劳碌。你们又要照看那许多东西物什,劳力之外更要费心,这两日懒得动,再正常也没有。不过,清凉山上景致好,又凉快,又有曲子听、戏文看,舒散个三五日,正好心神都缓过来了。所以必定要一起去的。到时也不必拘束,有什么事,或说给我,或说给这府里大太太,总要自己舒坦,也不枉费了老太太带领大家散心玩乐的一番心意。”

众人都应了是。洪氏方叮嘱林黛玉早些歇息,又约定明早同往章太夫人上房,这才回自己屋里去了。这边黛玉吩咐左右:“再检点一遍东西就都睡去,明儿早上莫要起迟了。”再单叫钱姨娘暂留一留,问:“姨娘究竟有什么不便?若真个不爽,切勿勉强。我去与婶婶说。”

钱姨娘忙道:“谢姑娘的关心。真个无妨。奴婢只是觉着所有人都去,并没个正经人看着屋子东西,又想到里头许多先头太太留下来的,多少有些不放心。”

林黛玉闻言正色道:“姨娘慎言。这边是伯父与姨祖母府里,再没有不可放心之处。再者,姨娘小心在意虽是好的,但毕竟才过来两三天,这边人也认不全,若有什么行动举止、要人要物,也多有不便。我已命青禾、谈嬷嬷、伍大娘几个一起留守。姨娘只管安心随这边老太太进香玩景便是。”

钱姨娘不敢再论,唯唯诺诺,被陈姨娘拉着一起告退出去。黛玉在椅上歪着,思忖了半晌,方向左右道:“什么时辰?可不该歇着了?你们也不提醒。”

青禾笑道:“姑娘出神,怕正在想要紧的事情,给惊扰了。”

黛玉道:“能有什么要紧事?便想着清凉山上如何,也得到明日才见着真容。”一句未毕,忽而似想起什么,脸上一红,咳了两声,便催洗漱更衣。紫鹃、青禾忙上前伺候——却不知林黛玉正是说话间想到清凉山景,她从小长到十多岁,总在深闺之中,平日读书又多,如何不向往田园山居?这番能与父亲等众亲长同去,章回过来说了清凉山许多故事,山中崇正书院种种趣闻,心中一发期待。紫鹃查看她神情,笑道:“姑娘早些安置了吧。明儿出门,怕午后没的补觉。”黛玉这才点头,依言睡下。众丫鬟也各自歇去不提。

次日一早,林黛玉起身梳洗毕,洪氏便走过来。见黛玉穿了一件淡紫绸缎洒五彩花叶的对襟褙子,系一条鸭卵青长裙,道:“这身好,又清爽,又不至于太过素净。”一面说,一面伸手拿一朵拳头大的粉色月季花替黛玉簪上,眼睛又四下看,似寻找什么。这边紫鹃就送上一把绘葡萄绢扇,青藤紫实,十分水灵可爱。洪氏大喜,笑道:“正该这个——好丫鬟,怎么就这样知情合意?怪道你姑娘这么爱你。”便让黛玉拿在手里,携着她往那边正屋里去,一路上说道:“你父亲、叔叔正等我们吃早饭。吃好了,再去上房,跟老太太一起动身。”

一时饭毕,林黛玉与林如海、章望道了辞,随洪氏到章太夫人上房。才及院门,正有媳妇、丫头捧了食盒、碗篮等退出,旁边章太夫人跟前的丫鬟笑着问叔太太、林姑娘早。因听见屋里有人声细语,洪氏笑问:“太太、姑娘们这会子便过来了?”一边问,一边往里走。却见屋里并无旁人,只章太夫人跟前座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形容端丽,雪肤花貌,浅金色撒花百褶裙上罩了一领粉色绣折枝牡丹圆领袍,越发显得明媚娇艳,看到洪氏和林黛玉进来,忙从座上起身趋前接见。

洪氏正打量间,就听上头章太夫人笑道:“这是你曹家侄女儿、并娘的独生丫头,雅婧。”又向曹雅婧道:“这是你常州大舅舅家的表婶、和苏州林舅父的表妹。”

曹雅婧闻言,忙向洪氏行礼,嘴里道:“表婶自常州来,雅婧与母亲本该早过来拜见。只家里老爷身上有些不好,母亲劳神了两日,一时起不得身。还请表婶大量,容雅婧这里替母亲告罪,也问常州老祖宗、舅祖父、舅舅并各位亲长的好。”

洪氏忙扶她起身,先向章太夫人笑道:“我说哪里就又藏了这么一个好姑娘,原来是姑妈的外孙女儿。”一面又问曹雅婧:“你母亲病得可要紧?请了哪家大夫?用的什么药?我改日便去瞧她。”

曹雅婧赶忙道:“多谢婶婶动问。也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症候,大夫说歇两日就好,实在当不得表婶脚步。等母亲好了,必定过来与舅舅、婶母道谢行礼。”

洪氏笑道:“曹丫头忒多礼。快起来。座上坐。”又引她跟林黛玉见礼。黛玉见她举止斯文,言语温婉,心中也十分欣悦。两人彼此拜见过,便坐在一处交谈,细声喁语,倒似软玉明珰辉映,叫上面章太夫人并洪氏看着越发欢喜。洪氏不免问章太夫人:“听说表妹身子不大强健。我来这些日,今儿才头一次见到曹丫头,可见也是真的。”

章太夫人叹道:“并娘就是有些个毛病,倒累了婧丫头,一年里倒有四五个月要在床前伺候。好在曹姑爷一向规矩明理,也看重女儿,总算不白费她的孝心礼敬。”想一想又道:“曹姑爷原在南京工部营缮所。前两年转任现在的海塘官儿,正好在你大阿哥手下做事。最知道你大阿哥的为人,凡涉正事,自家亲戚更严于外人,因此上分外的巴结用命。想就是如此,前阵子竟硬生生累病了。并娘服侍几日,也起不得身,这两天才好些,又惦记婧丫头辛苦,在家总不得舒散。这不,今儿一早就给送家来啦。”

洪氏笑道:“为人母的,怎么不怜惜亲生儿女?姑妈心疼外孙女儿,人一来就给带在身边,也是常理。左右我又不是那等爱吃醋的人,姑妈也不必多说。”说得章太夫人一阵大笑,手指点着她的头,笑骂道:“偏你这鬼灵精总能有话,教我辩驳又不是,不辩驳也不是。”

正说笑间,王夫人、崔氏、柴氏带着一众闺秀到上房来请安。王夫人又禀说车轿齐备,请章太夫人启程。这边黄芊就上来挨住章太夫人,撒娇道:“祖母,我要跟二姐姐一辆车。”黄蔚一听也猴上来,嘴里嚷嚷:“我跟林姐姐一起。”章太夫人拿眼睛看黄蓉。黄蓉起身道:“老太太,我那辆车宽敞,给曹妹妹、三妹妹、四妹妹三个人坐也舒畅些。”章太夫人于是笑道:“你们姊妹爱怎样坐,就怎样坐。只要不来挤我便罢!”黄蔚得了这句,立刻高高兴兴凑到林黛玉旁边。黄莉、黄蓓也走上前,左右伴着曹雅婧。王夫人与洪氏笑着说了几句,便带着崔氏外面安排出行,柴氏则在上房照应。

一时众人动身。就见青塘尚书府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一路启程往清凉山去。果然黄蔚跟林黛玉一辆车,待听见骡马起步,府门外热闹喧哗入耳,就伏在黛玉肩头笑道:“今儿倒亏了四姐姐。不然,也不能这么自在。”

黛玉笑道:“这怎么说的?你总不必受挤。”

黄蔚撇撇嘴,道:“那我也不乐意跟她一起,三句话总有两句要捎带说什么‘小孩子’,有意思么?五姐姐倒是很好,就是话少,一刻两刻无碍,一个两个时辰还不把我给闷死?所以,还得是跟着林姐姐最好,最合我的心意。”

黛玉因问:“我今儿第一次见曹家姐姐,倒似是个极好脾气、好说话的。你看她怎么样?”

黄蔚道:“婧姐姐人很好,虽来得少,但每次给我的荷包手帕花色总是最新的,说话举止也最和气不过。可是四姐姐总拉着不令与她多说话,说曹姑妈是姨娘生的,有三姐姐、五姐姐伴着就行。”见黛玉面露讶色,方才省得她并不知内情,忙笑道:“我忘了姐姐不知道。曹姑妈并不是老太太亲生。但老太太喜欢婧姐姐,逢年过节定叫接来家里玩儿,礼佛进香,也总问曹姑妈那边一声。”说着又高兴起来,道:“等到了清凉山上,我便跟母亲说一声,还跟着姐姐住,四姐姐就管不到我啦。到时我们请婧姐姐一起来玩,可好?”

林黛玉笑道:“你过来跟我住,怎么不好?只要三婶婶不拦着便是。且老太太原本就是带我们到山上消夏散心,姊妹们自然要在一处玩儿的。你只抓紧了时间想着,到时究竟要弄什么来玩儿才好呢。”

黄蔚听她一说,果然有理,于是一路苦思冥想,把脑汁子都给绞尽了;又生怕一时忘记,连声叫随行的丫鬟拿纸笔来。惹得林黛玉直掩嘴笑,一边将车厢里的暗格打开,取出抽屉里的小号毛笔并精巧纸砚与她逐一记录。如此说说笑笑,全不觉时光流逝,直到外面紫鹃、青苗、莲秋、空绿等来请下车换轿,两人才惊觉已到了清凉山脚。黄蔚不由地奇道:“今日怎么走得这般快?难道真有人用了什么缩地的法门不成?可清凉山上原是佛寺,道家的东西竟然也会?”

一句话未了,就听旁边有人笑道:“佛门或不会道家的东西,但是六妹妹难道没听说过《百喻经》上那篇‘医与王女药令卒长大喻’?只因你心思挂在了别处,就不觉得一路上耗费时辰了。”正是章回和黄象兄弟两个。她两人见了礼,黄蔚便问:“你们怎么在这里?是大伯娘安排了,照应我们上山?”

章回和黄象对看一眼,黄象就笑道:“这是旻二哥的正经差事,我只管拉着表哥到处顽儿。我们已经跟大老爷报备过,这便去崇正书院,看它搜罗来的十一部石刻经和两套唐代雕版,还有咱们家文宣公、文华公亲为校订十三经的记事碑文。你们可要跟着一道儿去?”

一时林黛玉、黄蔚一起意动。章回笑道:“你们别听象兄弟乱扯——果真跟我们跑了,还不把老太太给着急坏了?且山上寺里也有许多景致,林妹妹只管跟姑祖母、母亲、伯母、婶母们赏看去。”转头吩咐旁边抬轿的婆子道:“脚下稳当些,不必赶,也让姑娘们看一看沿路上景色。”婆子们一齐应了。表兄弟俩退到一边,看着黛玉、黄蔚登轿去远了,方才说笑着往崇正书院那边走去。

却说那清凉寺因尚书府太夫人携家眷来进香,早已提前两日肃清了庙宇,主持率僧众佛衣严装相迎。章太夫人带着众人到山门下,也令先做一番歇息整肃。恰这边林黛玉、黄蔚也到了,章太夫人见了,赶紧命将两人带到跟前,一面连声问:“怎的落在这般后头?想必是贪看山景。但也不必急在这一刻,总要住几日,慢慢看着不迟。”严辞教两人紧跟在身边,再不许稍离。

于是章太夫人带着众人逐层逐殿瞻拜观玩,又在地藏院中布施许愿,为常州吴太君祈福安康。曹雅婧也为母亲黄并娘康健许愿。其他黄府闺秀一并礼拜。林黛玉便看洪氏。洪氏低声道:“逢庙烧香、遇寺拜佛,不过聊尽一份心罢了。玉儿有这份愿心很好。只是南京不过暂住几日,不如月后回常州,天宁寺正经做一场法事——那也是你母亲早年就礼佛听法的场所儿。”林黛玉于是同黄府的表姊妹一样的拈香敬奉便罢。

这边参拜游玩毕,主持请章太夫人一众往殿中歇息、奉茶。又有知客僧跟随黄府管事杨正林家的进来禀告这些日的禅院处所安排。章太夫人道:“这大半日的,你们也受累,一会子便各归各处,休息安置。明儿是观音菩萨成道日,早上佛事莫起晚了,不恭敬,白添了罪过。且清凉寺原本梵呗最好,错过了才叫真正可惜。”底下人一齐应了。章太夫人又吩咐几句说:“山中野趣逗人,但切忌晚上乱走,一怕迷路遇险,二怕别生事端。如今都在外头,各房各院必要越发约束紧了下人,不许放纵惹事。倘谁敢违了我的话,再逃不过重重责罚。”见众人各各凛遵,方令散去。

次日早起,众人先到章太夫人处,然后教领着到参观法事。只见大殿内外僧俗早有数千余众,除了清凉寺僧众,还有同样参观法事的金陵城中官宦贵介并其家眷。林黛玉紧跟在章太夫人、洪氏身后,便听王夫人一一告诉家门,十家里头倒有七八家都听闻过:正是那日码头上迎父亲林如海到宁的。但见众人各自神情肃穆,人数虽众,却只有寺中僧众安排引导、排位序次之微声,其余鸦雀不闻,而殿中秩序井然。

一时法事开启,就听佛音袅袅、梵唱声声,既有清明广大之祝颂,又有净心通灵之赞扬,更有改凡脱俗的变韵,便是平时不信佛、不读经之人,置身此景此境也无不觉心魂涤荡、神气清宁。直至半途中场,众人兀自恍惚,半晌方才醒过神来。章太夫人觉察神情,笑问:“果然可听么?”众人纷纷说妙,乃是生平仅闻的好音。章太夫人含笑点头,正待再说,忽而就见王夫人、洪氏身后,黄蔚早挨在林黛玉身上,头枕着黛玉肩、额头抵着黛玉脸地睡熟了;黛玉则将身子微侧、肩膀稍塌,好教她更舒适些——太夫人一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时王夫人、洪氏、崔氏、柴氏并黄蓉等诸姊妹等也都见了,慌忙叫人赶紧将黄蔚好生地扶开。那黄蔚睡得甚熟,被人拉扯搀扶回去竟也不醒,嘴里还含含糊糊哼说“观其音声,皆得解脱”。柴氏见状,越发的满面羞惭,连向黛玉、洪氏致歉。两人又要还礼。章太夫人笑道:“罢了,小人儿无忧无虑,这些解难救危的东西不能上心,也只好催眠了。”招手叫黛玉过来,一面细细查看,一面嗔道:“玉儿也太实心,叫她这么睡着,可压坏了?酸麻怎样?快让人扶到后头去歇一歇。”又安慰说:“听姨祖母的,安心歇息去。这个也就是前面这几节最好,后头便有些俗声带出来,不听也没什么打紧。”于是命左右小心扶持伺候着送回住的云水寮去。

这边就有其他姑娘小爷也凑上来说要外头松散松散,到处走一走。章太夫人道:“我就知道你们该过来了。到底都是年轻后生,哪有耐心陪我老婆子长听这些个的。不耐烦这边坐着的,只管悄悄儿自己走出去。只是今个儿不比昨日,山上的人更多,还有外人在。要看山景,出自己禅房院子的,丫鬟小厮、婆子仆从必不许带得少了。”一时众人欢呼,纷纷退出大殿,只黄蓉、曹雅婧还在原位。章太夫人见了笑道:“还是你两个丫头沉稳。都过来,伴着我坐,也跟我说说话。”这边就都挪了坐位。王夫人跟章太夫人告诉一声,也到殿外,检点约束众人。

王夫人站在阶矶上,叫管事媳妇杨正林家的来,说:“林姑娘、六姑娘跟前,再多几个人照应。垫补的点心汤水都备妥当了?今儿朝饭吃得早,一会儿先送到那边院里,等她两个一歇好,起来了就能用。”随后又就着昼饭、午歇、下半天玩赏等再作一番分派。这边杨正林家的一一应下后退去。片刻,见一队丫鬟领着随行的厨下媳妇提了十几个食盒来,知道是给章太夫人等的,忙接过来,交给王夫人身后的大丫鬟紫枚。又有给年轻姑娘们的,问明了哪一份是给林黛玉的,杨正林家的亲自接了提在手里,然后往云水寮送去。

才到禅院门口,就见对面黄芊带着贴身丫鬟文旦走来。杨正林家的忙将提篮食盒给身后小丫头拿着,自己垂手与黄芊行礼,问:“四姑娘过来看林姑娘?”

黄芊笑着受礼,应说正是,道:“六丫头不知轻重,爱睡就睡,也不论林姐姐被压得怎样。我过来瞧瞧。杨姐姐这是给林姑娘送点心?必是老太太吩咐特意做的,正挑了我的好口福。”一边说着,两人一起进去。里面谈嬷嬷、青苗正帮黛玉揉肩膀。林黛玉见她二人来,喜得念一声佛,道:“幸而你们来。快与这两个说,我已不觉得有什么,下面只到处走走,略活动活动就再无碍的。”

黄芊笑道:“谁叫林姐姐好性儿,惯得六丫头随心放肆?看得我都眼红泛酸。这下可算拿住机会,不看把你揉成烂泥,我才不肯让罢手。林姐姐还叫我讨饶,错啦!”说得黛玉瞪眼,旁众丫鬟、媳妇子、嬷嬷们都笑。杨正林家的这才上前,进各色点心汤水。黛玉连声称谢,笑说“可算替我解了围”,便请黄芊一起吃,又让青苗将黄蔚向来爱吃的几样拣出来留在一边,等稍后她起来时再吃。黄芊不免问:“六丫头还在屋里睡着?”

林黛玉点头,道:“听莲秋说,昨儿兴奋太过,也不太惯睡外头的床铺,到二更天才眯着。今天又是一大早起来的,算来怎么都扛不住倦了。”

黄芊道:“到底六妹妹年纪小,精神头不足。只是林姐姐睡得可好?这会子离昼饭时辰还早,祖母也允许了各自游山赏景,但必得几个人一道儿行动方可。我想邀林姐姐一起,姐姐可应允?”

黛玉立时笑道:“固所愿尔。”向谈嬷嬷、青苗道:“我是真好了,你们放心。一早上受累,正可歇歇。便叫紫鹃、雪雁随我去。”说得黄芊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谈嬷嬷等也无奈笑道:“姑娘自己心里有数就罢。只是我们都是头一遭儿来,还要麻烦芊姑娘身边老成的人看路。”

黄芊笑道:“这却不用担心。我也来过山上几次,算半个地主。且老太太那边都吩咐过,不拘到哪儿都有老嬷嬷和健壮仆妇前后看顾伺候着,保管到时还你们一个全须全尾、活灵活脑的林姑娘来。”

于是林黛玉就换了衣裙并轻便鞋子,与黄芊一道儿游玩山景。这清凉寺原为法眼正宗发源,历史既久,香火也盛,山中一应石阶道路,都修得十分齐整。林黛玉和黄芊缘路沿阶而行,听她解说各处的景观名胜、故事传说,又一路览看碧荫、赏玩浓翠,听那林间各种鸟啘虫吟、林岚清肃,果然心旷神怡,步矫身轻。

一时就听水声潺潺。林黛玉与黄芊顺石径转过,果然山石中一涧清溪如带,宛转晶莹。山涧两边丛生着不知名的草树,树上红的、粉的、白的、浅黄的杂花开得正繁,山风一起,落英缤纷,与清流相逐而下。两人一见,异口同声道:“好漂亮。”黄芊更指出其中一树给林黛玉看,口中说:“林姐姐快瞧!那一株的花朵,可不是粉红与浅黄双色的?”

林黛玉一看,果然如此,道:“果真是双色的。这树可是天然生就的如此?若是,那可真当得上花中奇葩了。”

黄芊笑道:“我几年前头次来便看到在这里。想来是天生的不错。不过这花的好处,还不独在颜色呢!林姐姐与我走近了去瞧!”

黄芊说着,引黛玉沿石阶向下,一路近到溪边。黛玉方才看到那树虬枝矫夭,满树花朵乍一看多是粉红、浅黄,其实每一朵深浅各异,细细分辨,从粉白到淡金都有;至于花朵形状,似梅似桃又似李,有单层五瓣六瓣的,也有两层十数瓣的,更有层层叠叠一时更难数清的。黛玉细细看过,不禁又一连声赞叹。

黄芊笑道:“我便知道,林姐姐一定喜欢的。我们这就折它一大枝家去,插在瓶里,搁在窗前案头,岂不是好?”

林黛玉连忙摇头,道:“不必不必。就这般花在枝头,最妙。”

黄芊道:“林姐姐你看,这风一吹,可是漫天的花瓣,原不能长长久久在枝头上的。我们折它回去,也损不着多少时刻。何况,对景绘形、看画赋诗,纸墨记录下身姿形容来,与后人一代代传下去,岂不才是真正的长久?绝胜过在这山谷幽涧无声无息,无人留意开闭。林姐姐不用劝我啦——我今天,是必定要折它一枝回去的。”

黛玉道:“花枝甚高,又横斜在溪水上。我们这里谁也够不着它。若专一叫人过来伐下枝桠,为一枝花也太兴师动众。不如就这样罢了。”

黄芊笑道:“林姐姐斯文,自然看不到折花的路径——你看那边溪水上的一块大青石,可不是现成的台阶子?上头又宽又平坦,就站在上头跳起来也不妨。我们爬上去,可不就能够到那几枝将将垂在上头的花枝子了?”

林黛玉闻言,忙定睛看去,果然溪水中央突兀一块大石,上面一片平坦,总在三四尺见方;旁边三四块大小青石,高低错落,恰成一个天然的石阶。黛玉道:“到底有些不妥。你也不知道那石头稳不稳,若一个不好跌着了,可怎么办?若实在舍不得这花,依着我,只家去告诉老太太、太太或哥哥们,让他们来取也是一样的。”

黄芊笑道:“林姐姐你可算被我逮着啦!刚刚还说兴师动众,这会儿又肯了。不过,只是一枝花的事情,我们自己又有什么做不着的?林姐姐且站着,看我去去就来。”

黄芊说着,提了裙子,转身离了石径就往山涧行去。林黛玉忙叫:“四妹妹且等等,我扶着你去。文旦、紫鹃也来帮忙!”

黄芊听说,转头笑道:“林姐姐娇弱,可别叫我给扯倒了。文旦还替我扶着林姑娘!”

文旦果然先扶住了黛玉。林黛玉无法,又情知此下已无石径台阶,自己行走实在不惯,只得站住,看着黄芊三步两步就到了溪边,随后缘那几块天然台阶的青石而上,片刻就到了那块巨石上。黄芊便向黛玉挥手,笑道:“我到了!原没什么难的!我这边挑一枝最好的折来!”

林黛玉道:“四妹妹小心脚下。这花不论哪枝,都是好看的。”

黄芊抿嘴一笑,歪过头打量头顶花树、用心挑拣花枝。正比较间,不合目光一扫,忽见溪水中乱石缝里有个什么东西一闪,黄芊心里一唬,慌忙定睛看去,却又全无甚异常。这边林黛玉见她举动,不知究竟,一时也紧张起来。就看黄芊抚一抚胸口,吸一口气,正待抬头举手去攀某枝花枝,忽然头略略一侧,像是猛然发现了什么大恐怖之物,面色瞬间如雪;肩晃身摇,站立不稳,手指着石缝间某处,口中直嚷:“蛇!有蛇!”

林黛玉等听闻有蛇,脸也吓得煞白。但见黄芊身子摇晃,仿佛就要一头栽倒,一时再顾不上其他,也不论左右文旦、紫鹃手都扣着自己,用力一挣,几步就到了那巨石前,一边叫着“四妹妹站稳”,一边手足并用爬上石台去。刚到上面,黄芊已经朝着林黛玉整个儿地软下来。黛玉力气不足,支撑不住,抵着她慢慢坐倒。再看黄芊,满头是汗、脸上血色尽失,显然吓得狠了,这时一双手只攥紧了黛玉,连面孔带身子死命往她怀里缩,一边抖着嘴唇,直嚷:“有蛇!有蛇!”

林黛玉心惊胆战,手却搂定了黄芊,一面四下打量。然而水清石净,一无异样。于是拍着黄芊,问她究竟哪边看到有蛇。黄芊哆嗦着抬头,迅速一看随即又缩去,手指一指巨石侧边乱石堆里某处。黛玉强捺畏惧,屏气定睛细看。大约七八息工夫,果然石头缝里一个大拇指粗细的尖尖圆圆东西探出。黛玉顿时吓得“啊呀”一声,一动也不敢再动。这边紫鹃等见状,哪里还不知道真的有异?却又不知道有毒无毒、性温性烈,同样也不敢动。一时四个人呆在当地,僵若泥塑。

就听山风飒飒,并有脚步朝这边狂奔而来,并一迭声呼喊:“什么事?”却是黄旻、章回两个,远远望见这边,也不及分辩究竟情形,先叫:“四妹妹、林妹妹莫慌,我们这便过来!”

这边几个人听见,真个如从天上降下了救星,巨石上黄芊、林黛玉精神一振,也能抬起身子来。少顷,两人来到山涧边,命丫鬟们都退后,就踩着那些石头到跟前。黄芊慌得捉住黄旻的手,叫道:“二哥哥,有蛇!”

黄旻忙安慰说:“不怕。”

章回四下查看,一时并不见蛇影,也说:“水蛇鲜少有毒,两位妹妹不用惊惶。”又向黄旻道:“石上凉,久待不好。还是让两位妹妹先从这里挪开。”

黄旻连忙称是,又见黄芊惶恐,手脚兀自无力,于是背转身道:“四妹妹伏好,我背你上去。”背着黄芊到了溪边,文旦忙过来扶住,黄旻搀住她另一边,看着章回、黛玉,不免就显出几分犹豫为难来。

章回看他神色,笑道:“旻表弟只管带了四妹妹去。看四妹妹似被吓着了,还得寻个大夫,仔细看一看的好。”

黄芊一听,忙道:“不要大夫!”强自站住,道:“我好了,不必惊动人。”

章回笑道:“那便依四妹妹。只是你们出来也有一会子,脚下乏软,走不动路也是常事。我记得前面两三百步,山路转头便有人伺候,软轿、脚力俱全。旻表弟照顾四妹妹坐上一乘,回去也省力。”

黄旻应一声好,又说:“林表妹这边,还要劳烦表兄。”便带着黄芊先行去了。

这边章回问黛玉:“妹妹可方便起身?”见黛玉垂了眉眼,半晌方轻轻点一点头,于是笑道:“石头上滑,妹妹留神脚下。”说着退开两步到水边,让出青石的台阶来。林黛玉稍整一整衣裙,小心起身,正待挪步,章回一条手臂已伸到眼前,却是舒展了袖子,将手严严地笼住。黛玉方扶着他手,一步步移下巨石,还到水边来。一旁紫鹃早赶上来接住。

黛玉这才长出一口气,正要向章回谢过,一转眼,却见章回脱了鞋袜、裤腿直挽到膝上。黛玉顿时羞得面孔通红,慌忙扭过头去,心下到底疑惑,结果就听水声传来,禁不住偷眼看去,竟是章回涉入水中,在巨石边查看摸索,一时再也管不得其他了,忙叫:“哥哥小心!”

章回抬头向她摇手,笑道:“无妨。”一面仔细搜索,又伸手往碎石里翻找。旁边黛玉不觉就屏住呼吸,不错眼地看着,两只手将帕子绞得跟扭糖儿一样。就见章回突然眼睛一亮,脸上露出喜色,道:“在这里了!”随手一抄,从水里拎出一块巴掌大小的棕褐色石头来。黛玉再定睛一看,哪里就是块石头?一足一尾尚未及藏起,在空中直晃,分明是只未长成的山龟。章回笑道:“吓到妹妹的罪魁,便是这小东西了。如今缉拿归案,不知妹妹预备如何发落?还请示下,愚兄也好照办。”

林黛玉听他这般说,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来,就连紫鹃也由惊惶转作窃笑。黛玉道:“原来是它。我也瞧瞧。”说着扶了紫鹃走上一步。章回也上前,待把山龟递给黛玉,方才猛然察觉自己兀自赤了双足踩在水里,一时脸上也发起烧来。黛玉忙将手中帕子给紫鹃,把山龟兜在帕子里接过来,然后迅速将背对着章回。这边章回也赶紧走上水边,用帕子擦干了脚,重新穿妥鞋袜,方走近黛玉主仆。正悻悻地不知该从何起头,就听黛玉“啊呀”一声,忙问:“妹妹怎的?”

林黛玉道:“哥哥你看,这龟似是受了伤的。”将那龟托着给章回。

章回一看,果然那龟将头、前足、左后足都紧紧收在背壳内,尾巴和一条右后足却脱在外头摇晃,尾巴根上有一处半个小指甲盖大小的伤口,右后足更是骨折趾断,连趾蹼都稀烂了。大概是浸在水里的缘故,虽不至于溃烂得难看,却也多少几分瘆人。章回见黛玉、紫鹃稍错开了眼,脸上都显出不忍之色,于是温言道:“看情形,是被山石砸的。前些天下雨,山中水满,就成了小洪峰,冲落山石往溪涧里来。这小东西多半恰在水边,不及躲闪,被碾撞个正着,又给石块卡住。大凡龟类,就算平日总伏在水底,隔上一个半个时辰也要到水面来透一口气。故而它运气也好也不好,运气好是,雨不两日就停了,涧水走得快,水位不高,将将够它鼻孔伸到水面,不至于憋闷致死;运气不好是,到底被山石压住不能动弹,尾巴和腿受了伤,再不处置,怕也要受此拖累,难逃一命。”

黛玉见说,慌得抬头,问章回:“竟这样严重?哥哥千万救它一救!”

章回笑道:“妹妹别慌。龟为甲虫之长,最有灵性,也最耐苦磨。它能受了这一番苦楚而不死,又遇到了妹妹,便是有运道造化的。”接过山龟,托在掌上仔细查看,道:“虽说这条腿多半要不中用,但及时给了药,再小心看护将养,性命必定无碍。”

黛玉这才转忧作喜,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忽而又想起一桩,歪头看着章回,问:“我记得《山海经》上说,大苦之山,有三足龟,食者无大疾,可以消肿。又《尔雅》释鱼篇里,说鳖三足曰能,龟三足曰贲,都是神明所化,于人世有大补益,可是?”

章回笑道:“确是如此。”从紫鹃手里取了帕子,照旧将龟兜住,然后引林黛玉等二人往石阶上头走去。一边走,一边细细告诉黛玉说:“只不过《山海经》之类,所谓三足龟食者无疾,消肿除痈,实在含糊。天生灵物,可入药者万千,其性情效用也是千差万别。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哪有可‘一言以蔽之者’呢?比如这龟,龟甲、龟肉、龟血、胆汁,乃至龟溺,都各有药用,别的不说,单只毒性一项就有不同。若一味听信了古书,胡乱使用,岂不平白成了祸害。其实,飞禽走兽有形状特异的,自古以来记录也多。这原是天地生灵,变易无尽,只见怪不怪,便能存心正道、格物致知。至于那些野史笔记、怪论奇谈,权当看个趣儿也就完了。”

林黛玉叹道:“哥哥也懂得医理。这小龟遇上哥哥,果然运道造化。只是,也不知要多久,它才能得全好。若有黛玉能效力处,哥哥只请告诉我,定不有半句推辞。”

章回道:“妹妹心善,必定无碍的。”两人说着,一时就到了山中的石阶正路,也看到轿夫、健妇牵着藤椅软轿相候。章回便问黛玉:“妹妹可劳累?还走得动步?”

黛玉摇头,道:“我并不累。且慢慢一路走去,才不至错过山景。”忽然又想起来,哎呀一声,看着章回手中兜的山龟,羞惭道:“是我不好,竟忘了它。便请哥哥雇一乘藤轿,不令耽误了脚程。”于是让四名健妇抬轿,坐了回寺里的云水寮。

到了寮舍禅房,黛玉等就听说大殿那边仪式尚未完,但章太夫人已经传出话来,要与同参佛事的夫人太太们相会,令家中小辈不必等候,只管自己先用斋菜饭食。这边黄蔚也一觉睡醒,起来嚷嚷要吃东西,偏又定要等黛玉,此时见了她来,忙上前捉住手,抱怨道:“姐姐倒好心思玩耍,同了四姐姐去看景,也不带着我一起。我不管,下半天山中去逛,姐姐要不陪着,我必定不依。”忽而想起一事,皱了眉道:“怎么姐姐一个人家来?四姐姐早家来了,二哥哥送过来的。是路上遇见了?二哥哥也没个成算,居然留着姐姐一个人在山中走,倘若叫老太太知道,看不狠狠打他?”

林黛玉笑道:“四妹妹临时有事。是我贪看景致,不肯一起。再说,也没有留我一个人,章表哥也在的,方才正一道儿走回来。你竟没听到院门口动静?”

黄蔚仔细想了一想,方点头道:“这样才对。”

黛玉道:“你个小人儿家,总想这么多做什么?且刚才就喊饿了,快随我去吃饭,午后才有力气巡山。”

黄蔚笑着应了,随她往隔壁饭厅里去了。两人用过斋饭,就听到门上声音,两个健硕仆妇抬着一直浅口凸肚、靑底黑釉的扁缸进来。缸里水深不过浅浅半寸,又搁一片青瓦、几粒大大小小的雨花石,那只山龟便伏在瓦上,右边后足和尾部用药泥胶住。仆妇身后则跟着章回的书僮周万。黄蔚一见,喜得问道:“是表哥叫你们送来的?这倒有趣。咦,怎么这龟还伤着呢?”

周万向黄蔚行了礼,然后才将一张折起的纸给黛玉,道:“林姑娘,回少爷让把这个送来。”

黛玉接了,展开略看一眼,又合起来,笑道:“我都知道了。说请表哥放心。若有什么不懂的,自然再去劳烦他。”

周万行了礼,告退出去。这边黄蔚立时上来,催问黛玉情形缘故。黛玉于是一一说明,又叮嘱不可告诉外人,也不赘言。

却说这边周万返还到章回跟前,禀告情形。章回听说黄蔚举止,笑道:“这个六丫头,便有这些激动。只不要随意上手折腾,耽搁了伤愈,叫林妹妹忧心。”便寻思另觅一样鸟雀之类与她玩耍,也好引开心神。他心里一边想,一边就往外头走去。可巧外头有人疾步进来,正与他撞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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