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第五十八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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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前文。林如海、林黛玉约定正月里邀贾母等到林府耍玩, 到了这一日，林如海带了章回、章僚一早在荣府门前相候。少时, 贾母带着三春等一起出来, 连薛宝钗、史湘云也一同带去林府。王夫人因递了表入宫看视元春，遂不去, 只命李宫裁、王熙凤仔细侍奉。薛姨妈也托凤姐儿照应宝钗，自己按品服大妆，与王夫人乘大轿往宫里去了。贾赦要亲办迎春陪嫁物什, 也说不去，命贾琏奉贾母等过去。邢夫人有贾赦在前，不敢说要去, 禀告了贾母, 只说情愿看家。又有贾政，原是古板迂直之人, 无意搅扰后宅女流玩乐疏散, 但想贾宝玉百般恳求要去，虽前番松了口, 到底担心, 遂一道儿送贾母到林府；及至林府, 自有林如海相留, 贾政好文之人，略辞两句, 便教留住, 暂松心怀, 一起游园赏景、耍玩纵乐不提。

如今却说贾宝玉。这宝玉年前一场病，前后二三十日方才起得来身、走得来路，连迎春备嫁、除夕年节的热闹都错过了许多，此番林家邀贾母，好容易得了贾政首肯，侍奉贾母并众姊妹出来，心里又是欢喜，又有许多忐忑。欢喜自是为的又能与黛玉相见。想林妹妹去年十一月返京，算来也有四五十日，年前竟只见了两次，且一次不过匆匆一个照面，一次自己昏沉病中，也不能算正经相见。等到新春正月，便是前几日林家来拜年，才真真正正看清了形容，交换过言语——想自己与她两个从小一处长大，便不论其他，这点相会也生疏得太过了；如今能再见，如何不欢喜雀跃？至于忐忑，其实也不必说了，少年人一腔热爱，便是知道婚姻无缘，强自收束心神，但聊聊数十日时间，又哪里收束得住？怕只怕一时自制不到处，又生冲撞唐突，叫她费心为难。于是一番惴惴冲淡欢喜，倒也不敢放任面上太过——贾政在旁看见，一面暗暗点头，反是把心放下了许多。

一时就到了林府。门上早有伍垣、林柄等率众相接，黛玉在轿厅迎接女眷。既接进府，因都是至亲，先都到正厅上行礼。林如海请贾母上座坐了，带着黛玉拜贺新年，并祝贾母寿。贾母受了，忙笑着叫起。然后又是林府人来与贾母叩头。礼毕，林如海、林黛玉方奉着贾母等往里面去。一路走，一路赏玩府中景致座落，众人不免都赞叹一回，只道文雅俊秀，风致与京中一向不同。

半幅看过，恰到了梧桐院跟前。林如海向贾母笑道：“这是外孙女的屋子，老太太进去坐一坐，就是添了我们的福寿了。”贾母兴致正好，且先几日听王熙凤说过黛玉院子里门道，早按不住要亲眼看一看，便让如海、黛玉左右扶着手进去。一进门来，果然满眼彩灯，地上百花繁盛，树上百果嘉丰，喜得拍手直笑道：“好，好，好，真真‘花花及第，子子登科’。”众人赶紧都笑道：“依老太太金口。”

这边紫鹃、青禾早打了帘子，贾母等人进来坐下。林黛玉捧了茶盘来，林如海亲为贾母、贾政奉茶。黛玉又给贾琏、宝玉、李纨、凤姐儿奉茶。三春、薛、史自有莲蓬、雪雁等服侍。

一杯茶毕，贾政向如海笑道：“一路上灯都别致，外甥女院子里的更巧。方才竟未看仔细，这一时一发心痒起来。”林如海如何不晓其意，忙起身笑道：“何不早说？这便陪舅兄细看。”两人便向贾母告诉了出来。

屋里贾母向贾琏、贾宝玉笑道：“你们老爷实心，看到这些个文人的灯就捱不住了，其实都在这府里，我们一时半刻又不走，哪里就会跑了、看不着了？急的这样。真个年纪越大，行事越招人笑。”

贾琏、宝玉也都聪慧伶俐之人，何况宝玉牵着一段心思，益加敏锐，哪里听不懂贾母没说出的话。于是两个都笑了，一个说：“这就去老爷跟前传老太太的话，不必着急，只管同林姑父一起细细赏玩就是。”一个说：“便跟着老爷去，提防心急走路滑了脚。”说笑着退出来，自去贾政、林如海处伺候不提。

贾母这才笑道：“他们都出去，总算叫咱们娘儿们放松乐一乐。”黛玉上前道：“不如那边窗子底下暖榻上歪着，说说闲话，歇歇劲儿。”贾母欢欢喜喜过去，果然依言歪着，又叫姑娘们：“林丫头家里，你们也轻快些。”众人都笑应了。

黛玉便引着三春、薛、史看屋里各处布置摆设。史湘云性子最是爽阔，看了一圈，赞道：“林姐姐的屋子好，收拾得也妙，不拘看到哪里，都是‘舒心’二字。”众人都笑说是。宝钗道：“依着我，还该‘自在’两个字。”恰凤姐儿从贾母跟前转一圈过来，忙插话笑道：“老百姓的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若在自己家里还没个舒心自在，岂不有鬼？”贾母听见，笑骂道：“林丫头这里还是草窝，我们日常住的，都该是破石头洞了。”众人都大笑起来。

湘云又挨在贾母身边撒娇。贾母笑道：“你喜欢你林姐姐这里，自然该跟你林姐姐说，只管猴我身上作甚么？”湘云忙过来黏黛玉。黛玉见她形容，早料到举动，先忍不住笑起来，一面赶紧支了手去推，嘴里说：“这个成不成的，还只在老太太一句话，你快快猴过去，莫来闹我。”湘云便还走回贾母跟前来。贾母无奈，笑道：“罢，罢，等回头我跟你婶娘们说一声就是。”湘云得到这句，喜不自胜，跑来拉住黛玉的手，道：“老祖宗应了，你可不许耍赖滑脱。”黛玉啐她一口：“亏你说，这般小家子气，又来敲砖磨脚。”复而笑扬声道：“紫鹃，你去前面老爷书房取一张帖子来，拜上史侯老爷家。”一面推湘云往书案方向去，说：“我当着你的面把帖子写了，这下可安心？”湘云笑逐颜开，反身搂住黛玉“好姐姐”“亲姐姐”满口不停。惹得众人又是一通大笑。

众人都笑，唯凤姐儿立在贾母身边，歪着头只管出神。李纨凑来问她：“又咂摸什么刁钻主意？”凤姐横她一眼，继而噗嗤一声笑道：“这个景儿可不眼熟？前两天宝兄弟难道不是‘亲大嫂子’‘好大嫂子’地谢你？只差猴身上来。”李纨回想一下也笑：“真个一模一样。都怪宝兄弟，把史大妹妹都带歪了。”贾母听见了，点头说：“打小一块儿大的，可不就是这个样子？他两个原也要好，声气脾性都相合。”

李纨只管笑着应是。凤姐儿却有知觉，打量一番贾母神情，又去细看湘云。湘云正拉着黛玉在案前写帖子，一时抬眼看到旁边两部新书，又问起来。旁边迎春、探春也加进来议论，说得热闹，都无一人分神的。倒是宝钗不时留意这边，恰遇着凤姐儿眼神打量，四目相对，宝钗便怔一怔。凤姐儿一笑，眼光挪开去，见雪雁捧了点心碟子来，走过去先试了一块，方亲手捧来给贾母，笑道：“我试看过了，正是老祖宗的口味儿。”惹得贾母忍不住笑骂。李纨也点她额头一点，道：“亏是在林妹妹家，纵得你都没形儿了。”自接了碟子服侍贾母食用。凤姐儿自家笑倒在旁，还不忘说：“老祖宗留神别贪嘴，眼看昼饭，多用了点心，好东西怕吃不下。”

说笑间，众闺秀也往贾母跟前来。因贾母说起前日巧姐儿带回的带轮子的兔儿灯、野鸭子灯有趣，林黛玉忙命人取来赏玩，却多了几样仙鹤灯、顽猴灯、金鱼儿灯、梅花鹿灯。那仙鹤灯是鹤在云间，颈项、翅膀、云朵都能动；顽猴灯是猴子托着大大一个寿桃，两个臂膀一上一下作奉献模样；金鱼儿灯的鱼尾能左右摇摆，恰是水中游动之态；梅花鹿嘴里衔着灵芝，脖颈扭转左顾右盼——都是拿头发丝一般的铜丝作出的机括，跟底下轮轴相连，使得动作如生，活灵活现。众人一番大赞，说：“到底南方的灯和北边不同，这般精工巧思，等闲可不能见。今日算又开了眼了。”又说笑一阵，林如海传话进来问用昼饭。众人遂起身，往前面厅上去。

才到厅门，贾母等就听到里面林如海称赞宝玉之声。原来林如海陪着贾政各处看了一圈灯，贾政见了那些灯，原本一番借口走脱的心也叫这种种精巧给惊奇吸引住，不由得就逗起文思，当即口拈几句；只是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晓得才力不过这一二联得意的，遂命相随的宝玉补足。贾宝玉哪曾料到今日还有考较这一出，何况这时虽身子跟了贾政出来，大半心神还缠在梧桐院里，贾政这厢诗兴勃勃，旁边他依稀听些声响，也不知道赞的灯是哪一个，模糊凑成全诗，只赞制灯赏灯之人。旁边贾琏文才上头有限，心思一向敏捷，早发觉宝玉走神，又辨不出诗句好赖，肚里正有些发急，不想就听章回先笑道：“宝兄弟巧妙。不赞灯，赞制灯人、赏灯人——无制灯人则无眼前花灯，无赏灯人则不知制灯之巧、花灯之妙。便如璧在璞中，不琢不成器；士隐林间，不用不知能。”章僚也道：“果然宝兄弟高妙敏捷。这个旨意，我一时竟想不出来。”贾政、林如海听了都是点头。贾政更是高兴，一路上又出了两联让宝玉成诗。宝玉毕竟有诗文天赋，且难得捷才，此时缓过神来，又有章回几句提醒，打叠起全部精神，自是应对得十分漂亮。就连林如海，虽早看出章回替他遮掩，也不免生起一片爱才之心；且兼贾政在侧，更不吝言辞称赞。于是贾母等人走过来听见，各各惊喜，然后连忙细问，自然又有一番称赞。

众人说笑着吃了饭。贾母因向林如海道：“年节下头，小孩子们高兴，又是难得这样聚，略让吃两杯酒不妨。”林如海道忙应了是：“早预备下的，就在花园暖坞里。年前有人送了十来品茶花，这几日开出来。正好请老太太过去观赏观赏。”贾母笑道：“好好好，咱们就拿酒来配这个茶花。”于是一起到暖坞这边。

众人看一回茶花，吃一轮酒。林如海度看贾母神色，道：“虽冬天日头短不耐午睡，也怕一时劳乏。老太太不如到备下的屋子略歪一歪，我和舅兄也往书房歇息说话，倒叫他们小的自在玩一回。”贾母点头笑道：“这话合意，我正这么想的。”林如海便与贾政一起奉贾母歇去，叫黛玉陪三春、宝钗、李纨、熙凤，章回陪贾琏、宝玉，各处自在玩赏吃酒耍子去。

黛玉一面带姊妹们逛，一面记着告诉紫鹃、雪雁也款待众人随行的丫鬟们到处转一转，吩咐说：“这边留青禾、青苗几个伺候，你们家里姊妹也松快乐一乐，点心吃食自去问鱼嫂子拿。再是这里的点心佐食，攒两个攒盒送出去给外面跟的人吃。”旁边王熙凤听见，连忙笑道：“好妹妹，好当家！”逗得黛玉当时面皮发红，只说：“有南边来的稀奇的五彩鱼儿，快跟我来瞧。”边说边急急转身就走。众人知道她怕羞，都笑着跟去，倒没两个人真心在意那什么彩鱼儿的。

不想到了暖坞连着的一间花房，却见屋中空旷，唯有一张靠墙的鸡翅木大案，案上一只水晶大缸，竟有寻常小船那般大，足足半面墙高；缸壁约摸两指来厚，冰凌一样的纯净剔透，午后太阳光从两边四扇十六格的大玻璃窗子里照进来，透过缸壁，把缸里头的湖石水草映得又清又亮。水草间一群群红的、白的、蓝的、紫的、花色间错的寸长小鱼儿正窜来窜去，鱼的背鳍、尾鳍和腰身正中都各有一道金线贯通，游曳转折间五彩绚烂、光芒耀眼。众人都吃了一惊，然后才看出那缸里的也不是寻常假山湖石，竟是珊瑚礁石，长的连枝的多有尺余，扁的伞面一样撑开，最大的有果盘大小，小的跟手掌一般，颜色有白有黄有灰有蓝，形状崎岖怪异，层次错落交叠，仿佛传说中海底龙宫的景象。

史湘云最是好奇心热，当即凑上去细瞧，才靠近，就觉一股子温吞吞热气腾来，吓了一跳，叫道：“这水竟是热的么？”黛玉笑道：“正是热的。这鱼儿经不得冷，你看那缸底下，还有后面挨墙的地方，都暗埋了铜管，跟这暖坞的暖壁是相通的，故此一缸温水才养得鱼住。”湘云咋舌道：“好机巧！我竟第一次见，可算开了眼了。”众人也都附和说正是，又赞鱼儿绚丽、珊瑚别致，奇景奇物，实在难得。

赏玩一回，薛宝钗叹道：“美则绝美，只是耗费了。”黛玉笑道：“宝姐姐这话正是呢。父亲也说奢华过费，只是前代御赐的，不好随意埋没处置。也幸亏琏二哥、凤姐姐帮忙，才收拾了如今的样子摆出来。”

众人闻言，都去看王熙凤。凤姐儿笑道：“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前面这边整修宅子，咱们家也正采买东西，你们二哥哥看见了这个缸配寻常金鱼可惜，恰南边有两家专供采珍珠珊瑚的顺道带了些五彩鱼儿来，这不就凑上了？今儿我也是头次见。怎么上次来林妹妹不带着我瞧？藏到今天，吓我一跳，该打该打。”

黛玉忙赔笑道：“啊呀，都是我见大姐儿可爱，一时竟忘了。凤姐姐打轻些。”

众人嬉闹一阵，正要再携着往黛玉院里去，恰有小丫鬟来说：“老太太歇昼起了，现在暖厅吃茶。”众人便转往暖厅来。路上莲蓬又跑过来，笑道：“二太太带着四奶奶和姑娘们过来了！还有大小姐、大姑爷也来了！请姑娘与亲戚姑娘们快去认亲。”

黛玉听说，顿时又惊又喜，笑道：“大姐姐来了？”一边告诉众人：“是这边五表叔家的大姐姐。大姐夫家是恩平侯府。”

王熙凤忙道：“是不是就是蔡家新三奶奶？我前日子回门儿，家里老爷、太太、叔伯长辈，凡说起没有不赞的，都道他府上真正娶着好媳妇了。论起来又是亲戚，顺便把我一通好说。我正又醋又好奇的不行，今儿竟要见到真人！林妹妹快带我去瞧！”

说得众人都大笑起来。李纨便拍凤姐的手，骂道：“你可端庄些罢！头回见亲戚，别丢了人才是。”

凤姐假意躲闪，恰绕到迎春身后，笑道：“是是是，大嫂子说的最在理——丢了我的人事小，惊着二妹妹的姑姐，可就糟糕了。”又推迎春：“妹妹且领先儿一步，替我遮挡遮挡，待我收拾出个正经样儿见人。”闹得迎春羞不是笑不是，又不便缩避，只得挽了林黛玉的手，笑道：“又要烦林妹妹引见。”于是说说笑笑，一起往暖厅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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