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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放寒假,钱爱书就回钱家坳去了。一学期没见到钱大叔,钱大妈,钱爱书每天都想着他们。可是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他们了,坐在汽车上,钱爱书的心里竟有一丝丝的紧张,汽车一路颠簸,钱爱书希望它快点开,又希望这车就这样一直开下去,永远没有尽头,他这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他看过“八仙”的故事,真希望自己能有吕洞宾一样的仙遇,看着仙人们下棋就过了百十年,等回过神来,世事都已改变。

在车上,钱爱书也不时会想起过去跟伙伴们一起玩的种种,想得最多的是小宝和狗蛋哥,小宝的大名叫李宝妹,比钱爱书小两岁。

小时候玩过家家,小宝总是争着做钱爱书的“老婆”,要是有谁跟她争,她就楸谁的头发,楸不过就大哭大闹,本来大家的规矩是抽签定“夫妻”的,但每次不管抽没抽对签,小宝死活都要跟钱爱书做“夫妻”,小宝是钱家坳小孩中最牙尖嘴利的一个,大家都骂不过她,再说钱爱书本身也没什么好争的,就由她去了。

钱爱书也很喜欢跟小宝玩。小宝从未见过她爸,她妈呢,又整天装神弄鬼把家里搞得阴森森的,家里墙壁上挂满了各种妖魔鬼怪的画像。每次去小宝家里找她,钱爱书都不敢朝墙壁上多看一眼。通常他就站在小宝家门口喊小宝的名字,小宝听到了就马上会跑出来。

初一十五、逢年过节的日子,小宝家里总是挤满了人,占卜问卦捉鬼驱邪觅黄道吉日什么人都有。小宝妈则盘腿端坐在她家堂屋正中央的小方桌上,来求她的那些奉她为神明的人就跪在小桌的四周,一脸的虔诚。小宝妈在桌上紧闭着双眼,嘴里念念有词,这样从早上六点到了八点左右,小宝妈突然大叫一声,随即头上冒出一股浓烟,身子发羊颠疯一样的抖着,片刻后,浓烟从头顶散去,只见小宝妈神情肃穆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她的大徒弟就大声的喊:“李仙姑归位了!”于是紧接着,她的几个徒弟连人带桌子把他抬到里屋去,然后,大家就按着先来后到的顺序,一个挨一个的进屋去找“李仙姑”答疑解惑或是捉鬼驱邪,反正“李仙姑”是无所不能的。

钱爱书最喜欢看小宝妈给人家“扎楼灯”。有些出生才几个月不会讲话的小孩,喂奶老吐出来,晚上也是哭闹个不停,大人们对此往往措手无策,一般都认为是中了邪或是受惊吓丢了魂去了魄。这就要请“仙人”(比如小宝妈)来“扎楼灯”驱鬼怪招回魂魄。仪式之前,先要请木匠造一座很小的木屋子,木屋子的屋顶上高高的立着一根杆子,最上端要挂一个灯笼。然后就该请“仙人”来做法事,点上灯笼驱走鬼怪,把小孩的魂魄招回来。小孩这时候就被抱来放在神座上,“仙人”摆好神坛,煞有介事的挥舞着长剑,点上长剑上穿着的符咒,然后划一两个剑花“噗”的插进神坛上盛满清水的大碗里,那些符咒烧剩下的灰烬就都进了那碗水里,这就是“仙水”。孩子的父亲如获至宝,捧着“仙水”由他的兄弟们帮着喂给孩子喝。喝了这种“仙水”孩子哪有不哭的道理,于是“仙人”就说,孩子体内的鬼怪开始挣扎了,要把孩子身上的鬼怪引到自己身上来。“仙人”将一根据说是“伏魔圈”的钢圈套在小孩的头上,再在小孩额头贴上一张符咒,然后又抓起长剑比划来比划去的。突然,“仙人”一声闷哼,身子一阵抖动,接着长剑掉在地上。“孽障,找死!”“仙人”一把将身上穿的道袍脱掉,接着抓起事先准备好的斧头,发疯似的往自己的胸膛上砍,却也奇怪,胸膛上虽然被砍出了几道血痕,血流出来,伤口却好似极浅,可是看”仙人”的样子,的确是在发疯地砍自己。当“仙人”砍到胸膛上到处是鲜血了,头往后一仰,倒在地上,双腿抽搐,接着头一歪,“死”过去了。小法师们就围在”仙人”的四周手舞足蹈,嘴里哇哇乱叫。

这样要闹半小时,然后只听见一声大喊:“金鼓齐鸣大奏乐!”一时间唢呐锣鼓一齐响了起来,片刻之后,声音最沉闷的大铜锣“嘭”的一声巨响,所有声音都停了下来,小法师们都散到两边去了。

大家齐刷刷的瞪着卷缩着躺在地上的“仙人”。“仙人”尖叫一声“孽障,汝敢复来!?”,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双手捧起摆在神坛上的一大碗狗血当头浇下,随即虚脱了一般仰面倒在了地上,只是这次四肢挺得笔直,手里还抓着那只血淋淋的大碗。小法师们又一哄而上,把“仙人”举过头顶,抬着去坳里要钱,大家多少都要给往“仙人”端得端端正正的大碗里,恭恭敬敬的进奉上几张人民币。据说不进奉几张人民币就会被鬼怪上身。

要完了人民币,一般都快半夜了,“扎楼灯”就该进入到收尾阶段了,也就是点灯。点灯说是为了给小孩回家的魂魄照亮道路。灯笼已经高高的挂在了杆子的上头。灯笼的顶端有一个小口,上方用红绳子挂着一块什么东西,正对着下面灯笼里的蜡烛。“仙人”拉弓引箭,“嗖”的一声箭射出去,正中红绳子,绳子断了,吊在上面的那块东西就掉进灯笼里,点燃了蜡烛。从这射箭的手段来看,这些“仙人”也并不是谁都可以糊弄着做的。

这坳里谁都知道,村长跟小宝妈是老冤家。在钱爱书眼里,狗蛋哥和村长六豆哥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六豆哥比普通的村民要明事理。钱爱书清楚记得,当初是六豆哥带着去坳外的小学开的蒙。此后不久,六豆就不干村长,去广州闯荡去了,他是村里最早去广州打工的人。在钱爱书上到5年级的时候,六豆才回到了钱家坳。六豆回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一家三口。

六豆回来,正赶上坳里重新选举村长。六豆的威信依然还在,他再次当上村长后,立志要带着村的乡亲脱贫致富,此后他有计划的完成了三件事;第一件,把坳里的祠堂改建成了初级小学,这样孩子们不用像过去那样要到山外去上学。第二件,村后有一座大石山,六豆自己出资,以坳里的名义建了一个石灰厂,石灰厂在坳里招了几十号劳力。第三件,坳里没有通向坳外的马路,而且钱家坳,山路九曲十八弯,沟壑横生,以钱家坳现有的财力和人力来说,修马路跟愚公移山没有两样。六豆深知,运输不解决,石灰厂生意只能死路一条。马路修不了,六豆想到了新的办法,坳里有现成的水渠,可以用船运。只是现有的水渠宽度不够,村一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把水渠拓宽到可以容纳运石灰的船只进出。这是一件在钱家坳人看来同样无比伟大的壮举。水渠修好后,部分村民开始反对,因为水渠用来运石灰了,就得堵住水流,以防雪峰河水下降后水渠断流,这样一来,坳里的春耕怎么解决?

六豆又号召大家兴建水库蓄水,并自己掏钱购置了大马力的抽水机。这样,春耕的问题也解决了。稍为遗憾的是,水渠只是通到雪峰河,在水渠周边并没有通畅的大公路交汇。大家上县城,依然只能走路到山外搭乘汽车。即使这样,对钱家坳来说,已经甚为不易,最重要的是,石灰的销量打开了,雪峰河畔是富裕的鱼米之乡。

石灰厂的生意好,六豆又想着,单煅石灰还是不能让村人都富起来,改革这么多年,去广州、深圳打工的农民越来越多,大家手里都开始有点钱了,农民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盖房子。砖瓦的需求量肯定也会越来越大,再办一个砖瓦厂必定赚钱。砖瓦厂的生意也好过六豆的预期。石灰和砖瓦源源不断通过新拓宽的水渠运到雪峰河畔。坳里勤劳的人们开始有了余钱。适龄的孩子都开始上学。这是钱爱书离开村子去城里读书之后的事,在他离开之前,大家家里都还有牛,孩子们也要去放牛,但现在很多户家里都把牛卖了。地都不种了,还养头牛干什么?

钱老爹在信里提起这些的时候,钱爱书心里比考试拿第一还高兴。钱老爹还说,他年纪大了,不能去厂里干活,大家的日子一天天都在变好,只有他们家依然没有起色。不过钱老爹从没跟钱爱书提起过,狗蛋经常来他们家,问家里缺钱用不,问钱爱书的生活费够不够。钱老爹不想无故受人恩惠,总说,都够了都够了。

在钱家坳人人都尊敬六豆,除了小宝妈。小宝妈和村长的冤家是从办石灰厂开始结下的。六豆刚开始计划建厂,小宝妈就到处宣扬,村后的大石山是钱家坳的靠山,破坏了它就破坏了坳里的风水,对子孙后代必有影响。

小宝妈的话让很多老辈的乡亲出来反对六豆,六豆本来就因为小宝妈打着“仙人”的招牌招摇撞骗想治她了,只是看在多年来乡里乡亲的份上拉不下脸。刚好那段乡里严打非法迷信活动,六豆就让坳里的几个小伙把小宝妈给绑住了,交到乡里让政府处置。

小宝妈被关了3个月,等她回到坳里,石灰厂早已经赚钱了。此后,这冤家就结下了。

钱爱书坐在汽车上,一路上想了很多,“半年没回去了,不知道坳里有什么新的变化?”

这样想着,车子也就快到山外该下车的地方了。久违了青山绿水,想到马上就可以躺在青翠的草地上数蓝天上的云朵了,钱爱书满心压抑不住的欢欣。

钱老爹在公路边等着钱爱书,他肩膀上扛着把锄头,锄头把上挂着一只簸箕,看到有客车开过来,钱老爹放下锄头和簸箕。

钱爱书打开车窗,探出头去向钱老爹挥手。

钱老爹张着嘴巴笑,眼睛被斜斜的夕阳照着睁不开,两边的皱纹拉得好长好长。

钱爱书觉得他爸又老了好多,夕阳照着钱老爹的胡子也不像印象中的那样金光闪闪。他又换了个角度看,可胡子仍旧是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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