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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怒似连山(一)
卓思衡亲自到城郊送潘广凌去岩窑,&bsp&bsp看他喜上眉梢掩饰不住的得意,忍不住温言提醒道“我们虽然尝试成功,但还未入窑得见成效,&bsp&bsp先不要这样作色,待见了吴兴吴窑主,也得谢他这些年辛苦钻研,给咱们打下了好根基,&bsp&bsp才好在这上多得所思见了成效,这些都是窑上人人离不开的努力,&bsp&bsp千万别居功自傲,&bsp&bsp只顾着开心。”
他叮嘱人时有种天然的絮叨感,&bsp&bsp潘广凌迫不及待要给吴兴带好消息,&bsp&bsp不管卓思衡说什么他的快快地点头答允,&bsp&bsp也不知道究竟听没听进去心里。
不过这些日子潘广凌已是成长许多,卓思衡也放心放手要他做,&bsp&bsp总得多锻炼才能有长进,&bsp&bsp自己在瑾州最多也不过两任六年,之后此地的各项事宜还得有真正负责用心之人去把握。
没有比潘广凌更好的人选了。
如果他能真正修性平心,&bsp&bsp去接纳这个他并不喜欢的官场,&bsp&bsp为己所用,必定会成为造福一方的良吏贤达。
其实他该自己去的,毕竟是他研发出来的釉色,&bsp&bsp不是自己探看怎么都不放心。然而泉樟城有他走不开的理由。
一个是这些不省心的懒烂官员,&bsp&bsp有几个还偷偷差人去给何孟春报信求他快点回来,&bsp&bsp还好卓思衡早有准备,在往南去的官驿安排了几个刚拔擢的小吏,但凡郡内送出的官信一律优先压下,&bsp&bsp他们心中当然明白,要是自己的靠山卓大人倒了,那自己这份上升的差事也都没了。
二是崔逯。
卓思衡严重怀疑这些偷偷送信的人就是崔逯扇动的。
不过没关系,他留下就是为了收拾这位昔日的江乡书院崔院监大人。
这些日子他故意没有折腾劳动崔大人,好教他安心收集自己的错处和罪证,一一报给王伯棠。传信的驿使来报过好几次,都说崔大人的家人用驿站的马,却不是送官驿的信,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前往瑾州州府永明城,通风报信沆瀣一气的目的不言自明。
……
崔逯从没有这么着急上过衙门。
这些天不管卓思衡怎么大张旗鼓折腾旁人,在他这里却是秋毫无犯。
今日他却要崔逯前来商议重要政务,却没说到底是什么事。
崔逯心中略有不安,但一想到王伯棠教他勿要担心,卓思衡未必真敢搅动翻天覆地,他一个刚初出茅庐的外放官,无非是想做出点声响,好教上头听见他没有白来一趟,大多数刚外放的新晋官吏大多如此,不过这却是一个他们的难逢良机。
这些日子崔逯在家也没有闲下来,他四处慰问那些被卓思衡铁腕整饬的官吏,给他们出谋划策,虽说一一被卓思衡化解他却也不急,按照王伯棠知州的吩咐,只将这些人所言所屈记录下来,准备在关键时候与州府官员联名上奏,治卓思衡一个欺官压僚藐视纲纪的酷吏之罪。
郡衙内好似同过去变了样,曾经这里仿佛地方收容无子女老人赡养的德安堂,大家踱步慢行论诗品茗,此时各个脚打后脑勺,有办不完的政务。
崔逯见卓思衡在和一庐陵县来的文书吏说些什么,也不上前打扰,只在一边站着等他们聊完,卓思衡笑着送人离去后才开口道“卓通判辛苦了。”
如果科举要有阴阳怪气这一科卓思衡也有自信拿状元。作为最擅长此道之人,他虽常常只能心底腹诽,却还是能分辨出皮笑肉不笑的崔逯是何意。
他笑呵呵一面将人往内堂让一面说道“不过是安排些杂物,下面县里好些事都得重新立起规矩,哪像咱们郡衙门上规矩都是现成的,多亏崔长史一直以来克勤行务。”
崔逯被这话刺得直难受,还是得跟在卓思衡身后假装若无其事。
“崔长史,我查验去岁官列,其中有一个常平仓的仓吏因年老休家,补缺他位置的却是一个户籍不在本郡之人,素来我朝无品级的地方吏员均按‘就地相宜多用郭人’的政旨,为何此人就能特例?还有,去岁还有一个内衙卫的空缺,补任者籍贯青州,我郡在录户籍也未载他父系三代,这人难道是青州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不成?单这两件事我想都是长史您经手的,于是特意问问到底是何缘由?”
随着卓思衡语气不变急缓、温温蔓蔓的问话,崔逯的汗却在额头顶越聚越多。
他当然答不出来,因为这两人一个是他的亲戚,一个是他旧日里的学生。
卓思衡并不催促,他很悠闲地给自己和崔大人都倒了杯茶,就这么静静等待他并无所谓的答案。
其实卓思衡在皇帝身边时就发现,最好找漏洞的从来不是钱粮之事,而是人事。
账目差个数,粮食缺个漏,这些都太好补平,但一个大活人的出现和消失,与这个活人有关的一切都能大做文章。
皇上最爱从人事推荐上找官员的茬,同理,官员也乐于在皇帝的人事任免上挑刺,大家君臣祥和都知道哪里一戳就能漏洞,简直是默契。
可见吏部被称为天官不是没有道理的。
卓思衡找崔逯麻烦用得也是同样套路。
御前三年熏陶,不止抄书当秘书这么简单,官吏的行为模式的观察与思考是卓思衡最宝贵的方法论。但他要用这些技巧去做的不说结党营私和为己谋权,而是更重要的事情。
于公于私,他都不会让崔逯这样的人在自己治下的郡衙手握哪怕一点实权。
整理好语言的崔逯终于开口道“大人请容我一言,任吏之事皆是何大人首肯,下官不敢造次,此等要情还需何大人归来才能有所承对,其中若有……若有隐情,也该何大人处置。”
“倒也是这个道理。”
崔逯以为卓思衡终于拿住把柄发难自己,势必速战速决,却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
谁知卓思衡马上接了一句“今日收到消息,大约四五日,何大人就能归来,到时候咱们再议此事,有劳崔长史了。”
说完他很是不客气的起身离开。
崔逯双手指尖微微抖动,一直到家中仍是不能平息,直至婢女奉上热茶,他一怒之下砸在地上,才将这口气出来。
然而比愤怒更难以抑制的是心中的恐惧。
何孟春已被卓思衡拿捏得死死的,即便何大人不想管,此事抖出来,他为了自己不沾染这些破事也会都推得一干二净,卓思衡定然知此才如此平静接受自己的推诿拖延。
不过自己本来就和王知州商议,只参奏卓思衡拉他下马一是罪责不重,不可一击毙命;二是显得目标过于明确,毕竟卓思衡与唐家有结怨之事朝野皆知,恐他反咬一口。所以他们早就想好,连带何孟春一同拉下水,写好的奏折里明确表示二人结私相护,公然勾连一方,二人嬉怠成性互为照应,不惜暗行私利,将一郡民政视为玩物,一人出巡枉费民财,另一人则把持政令清议使得官吏之怨怼不得上达,下有酷腕阻塞之嫌,上有凋敝圣听之罪……
拉上何孟春使得罪责更重,且为他们撇清了嫌疑。
……当然还有一层好处。崔逯知道对自己而言,这一层才是最重要的。
这次卓思衡拿住自己的把柄,要是等何孟春归来岂不是自己就要死无葬身之地,先被人当成替罪羊?
万万不行!
“来人!备马!”他吩咐仆人备马,又传来属下,将一封早已写好的盒封奏折并一封书信拿去,“快马将此折送至王知州手上,道中拿我印信,在官驿换马,务必尽快送到。记住,此物不许落入他人手中!”
看着属下离去,崔逯才稍稍松了口气。
……
而卓思衡这边才刚刚开始紧张。
自己故意激得崔逯不得不出下策,却不知他走哪路官驿,好在各处他都已安排好人,只说最近好多官吏私用官驿驿卒驿马,实在不成体统,若抓到必然禀报他严惩。他又安排几个刑曹的司吏带衙卫去到各处巡查,若可疑人路过官驿也不能放过,有这两层安排,想来也不会有事。
卓思衡不是擅长主动出击的人,但这次,他必须占据主动权,将制裁的机遇牢牢抓在手中。
两个时辰后,泉樟城东十里山驿快马来报,捉住歹人一名,此人有崔长史私印而无官府印押却要调取驿站快马,驿丞虽是见长史印信不敢不从,暗中却趁换马调换押送之物,那人跑出后折返索要,不成,竟纵火烧驿,好在周围多有巡查刑曹衙役才没有人员伤亡。现歹人已在押回途中,其所携书信先遣快马送抵。
卓思衡心想这个驿丞灵活机变如此聪慧,当真是可造之材,待事情结束后要好好褒扬与培养。至于纵火,没有伤亡便好,那人估计是投鼠忌器怕此信落入他人之手才出此下策。
不过其实卓思衡已经知道信上和奏折上大概的内容,无非是把他和何孟春捆绑成地方双害,危言耸听添油加醋后将他们二人除去,他拆看信件,心道果然如此,奏折盒子却没拆动。
他预料到内容,不代表他不需要这个两个宝贝。
此时黄昏渐行悄然入夜,伴随漆黑而至的还有淅淅沥沥的初夏山雨,空气中蕴藏的湿热在雨珠拍打中此消彼长,这个气氛,实在太适合好戏开场了。
卓思衡拿着截获的奏折和信件,也不换官府也不披蓑衣雨笠,骑上马,直奔何刺史府去。
何刺史当然还没回来,但他老婆在家。
何孟春的妻子姓刘,卓思衡是见过这位夫人的,只是当时觉得其人爽快通达,不似何孟春一般迂腐,后来得知刘氏原是宗室女,父亲虽说没有继承到王位,但也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又有军衔傍身,也是煊赫无比。据说当年何大人殿试入二甲,前往期集所游街路上被当时还是未嫁少女的刘氏相中,投花入怀,成就一段佳话。
这位何夫人也是何孟春多年来混吃等死还能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
当然,这也造就了何孟春的一个性格特点
惧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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