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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诚既勇兮(三)
沈敏尧不同于郑镜堂,他贵为当朝之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未曾结党弄权,虽不是诤臣,却堪称能吏,主持中书省以来少有虚耗于民的举措,而当个别方针和政令较为偏颇,或其影响不可预知时,他都会率先举出不当,宰辅帝王之职可谓尽责。
如果是兴利除弊的政策,他也不会因个人的好恶和利益进行阻拦。
比如卓思衡此次学政改革,沈敏尧从未表示过阻止,只是在具体实施时提一些和缓建议,希望政策可以不要以太过强硬的方式实施。
可以说,沈敏尧是一个“不折腾”的官员。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这三个字便是天大的好处了。
因此卓思衡也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不是反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是希望自己能暂且给紧绷的朝局一个缓冲。
卓思衡可以理解,但并不完全赞同。
“沈大人,许多事起因并不在我。”他解嘲般替自己分辨道,“如果不是吏部发难,我也不会将督学一事提前推入涡流,但在当时的局面下,除了拿出此种有效的方法,我没有任何选择去保障吏学与吏员们的利益,更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学政改革不受干扰与侵害。况且大人应该知晓,吏学一事圣上已经在我的建议下给出诏令,那我在中察开始后便退也是错进也是错,真的要将自己陷于不易之地么?”
沈敏尧须发未有全白,他比曾玄度年轻一岁,神态柔和不具老态,听罢此言却自持重的平和中透出一丝忧奈的神色道:“我如何不知你难处,故而在约你相见前,我也去会了会唐氏兄弟。”
卓思衡微微一怔,这是他没想到的。
“他们虽对你加以不善之辞,劝我警惕你的野心和酷烈,但也知道经过这样多次往来,再想同你抗衡实在是困难,不过这只是知难而退的表面,你我都知道他们背后的人是谁,此人若不善罢甘休,你仍是腹背受敌。所以我言语之中也有警示,要他们别在学政一事上再对你暗伤,我腆居此位多年,虽不说权柄威赫,但至少说出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至此你学政之路必然不会再有阻碍,尽可放心。”
沈敏尧说出自己的保证后,取出金鱼袋里的金鱼,此鱼不过成年人食指长短,却由纯赤金打造,鱼文贯穿、鱼目点睛,轻按即可错分成两半,内里刻有文字,虽然坐得略远而看不真切,但卓思衡知道上面是用金文篆字所刻的沈相名讳与官职,以及赐予他紫袍和金鱼袋的年份佐证。
“这个小家伙,你迟早也会有。”沈敏尧摊开手掌,让卓思衡看清两半金鱼符,“那么你可想知道我这些年所悟到的金鱼一分为二的含义?”
卓思衡本想习惯性谦虚两句,但人家都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再谦虚便是不礼貌了,他只能在座位上拜后道:“请大人赐教。”
“清浊,小大,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啪的一声,沈敏尧将鱼符合二为一按上卡扣,“此乃为相之道。”
“大人,我不否认自己听到这样的赞誉有些欣喜,但……这个位置离我目前尚有些遥远,还是让我先兼顾脚下的星夜兼程,再去想黎明后的天光破云。”卓思衡不是个会被长远目标蒙蔽不顾眼前的人,他始终相信人当有远虑,却不能为此忽略近忧,这两者如何兼顾,那就要看个人的能力与见识了。沈敏尧以《左传昭公》中的言辞来释义鱼符的二合为一,卓思衡想,远虑和近忧又何尝不是同样的道理?
“你愿意务实,绝非清谈误国之人,我是知道的,自中书省时你在翰林院就职,我多有探看,便知晓你是可造之材,所以才有今日之会面。我并非要阻你脚步,反倒是望你能更持之以恒,张弛之际能为自己稳下脚步。如今你被迫御敌也好,主动迎上也罢,都是令朝野紧张不已的举措,也该是时候为前段你自己所做而略微小结,再缓一缓上下清议的视听。”沈敏尧朝卓思衡笑了笑,又替他填一杯热茶,“我做斡旋之人,必然不会令你有所欠亏。”
沈敏尧的话让卓思衡想起一句《韩诗外传》里韩婴的话来:“治国者譬若乎张琴然,大弦急则小弦绝也。”
自己确实可以高强度紧绷备战,二十四小时处于战备状态,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就杀一双,但如果要所有人跟他同处于一个状态,确实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再加上有些政策一时之疾行,还需些落地前的准备。
他决定部分且有保留得听取沈相建议。这个保留就是关键时候的正当防卫,以及……他学政改革的最后一步,是必然要引起轩然大波的。
“我可以答应大人的只有在这段时间内协同御史台完善督学制度与继续推进吏学的建设,将其余事暂且放一放,其余之事并非我一人因果,但朝野太平亦为我求,我愿‘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于期间’,也不会放弃竭尽全力守护已实施学政之令的决心和勇毅。”卓思衡举起茶盏平齐眉间,“晚辈以茶代酒,执此盟誓。”说罢一饮而尽。
沈敏尧并没有因此而轻松的表现,他只是点点头,回了一盏温茶,转头望向窗外,叹道:“大好江山啊……”
卓思衡隐约觉得他是想说英杰辈出一类的话,但最终却只是变成一句尾音冗长缥缈的慨叹。
“你忙了这些日子难得回家,去和家人聚一聚吧,忽然邀你前来是我无礼了。”沈敏尧笑道,“别让家人久等了。”
告辞离去前,卓思衡转头又看了眼沈敏尧,只见他依旧望着窗外,眉间眼梢看不出悲喜,唯有沉寂居于其间,不知他为何事而烦忧,为何事而静寂。
这是卓思衡少有的难懂之人。
而沈敏尧也几乎从不在卓思衡面前去提自己旧日里和他父亲还有祖父同朝为官的事,即便今日相谈如此之深,他也未言及半句。
但他迄今为止所作所为,卓思衡仍然心生敬意,今日的保证,他也绝对会做到。
……
于是在此次小朝会激烈的争执后,这几日反倒成为一段时间里朝野最平静的时日。
卓思衡跑了几次御史台,商议如何确定督学一职的具体职责范畴,其余时间便都在国子监,监工吏学的建设情况和具体规章制度。
国子监太学好多官吏都胆战心惊,因为他们发现平常好说话又温和的卓司业卓大人忽然不那么好说话了,他阴沉着眼神盯着每个人看,好像要找出什么似的,却也不多言心中所想,以沉默审视每个来和他汇报工作的人。
令人疑惑不安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卓思衡想借此找出到底是谁驱策家人来他们家门口闹事,要和他较量,他是奉陪到底的,但是去找他家人的麻烦,那是绝不姑息的。
可是总不能让自己家人跑去人家宅子里挨个女眷去认,他只能用比较传统的方法,保证自己的严肃与愤怒,让不安之人自己露出马脚。
确实也有人心理素质不过硬,直接来找他承认错误,但不过才三四个,和当日的规模还差得老远。
国子监太学之人都知道是卓思衡救了自己,并且让全国上下所有学政官吏摆脱了冗余考课的桎梏,眼下是大家都要备战第一次督学的实施,不然全国学政官吏都想跑来帝京给卓思衡夹道欢迎送礼感恩。
国子监太学的官吏倒是有这个便捷的条件,然而他们不敢。他们当初的行为实在是自私至极恩将仇报,再加上整件事卓思衡所展现出的雷厉风行和手腕冷酷,让他们也是闻风丧胆,这些日子卓思衡有好多对国子监太学官吏关于教学上的额外要求,他们也不敢不从。
唯一让卓思衡感觉些许欣慰的便是不到一个月时间,工部就赶完了修葺工程,腾出的人手加快新造吏学工坊。
这座新工坊是由卢甘一手设计的,利用有限的场地和空间,完美为所有吏学学生提供了可以实际操作的教室,比如医理的吏学生有模拟中京府和大理寺停尸房的专业仵作间室来进行学习,只是确实是场地有限,他们上课的时候,大概要苦一苦只有一帘之隔的隔壁匠作工坊上课的学生们了……
农畴的吏学生们比较特别,卓思衡为了给他们找合适的“工坊”,只能跑去找皇帝,问可不可以拿出几亩皇田来让学生们实操,毕竟他们将来要负责的可能是一地农桑要务,如果没有下过田野只会纸上谈兵,那就违背了吏学培养他们的初衷。皇帝深觉此事可行,便下旨开辟出十亩自己的田地来专供农畴吏生学作,卓思衡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其学坊就选在田地附近的皇庄之内,包吃住有补助,就是辛苦一点,往来城里也不方便。
刑律一科的吏员也是很难教学,卓思衡在工坊里设了个模拟衙门,希望能让吏学生们身临其境,可感觉还是差点意思,他又跑去大理寺,跟那处的官吏沟通好,以为他们委培学员为条件,他们则允许国子监的刑律学生旁听真正的大理寺级别提审。
这些都是场地和条件限制,然而藩文和术算就是人力限制了。
礼部说可以提供一些寻常处理各边关外事与诸邻国往来通使复有经验的官吏来代课,但暂代终究不是办法,卓思衡只能跑去找“外教”,好些往来帝京做生意的域外族人为求方便在此地购置了宅邸,卓思衡便去找那些他们从家乡带来的随从与文柜等人员,行不行总之先得试试看再说。
至于术算,卓思衡真想自己撸袖子上,可他事情太多分身乏术,于是就去求卢甘在工部给他物色些得力人选,又找户部帮忙请人讲课,总算将数学老师这一重要职责暂时圆满落实。
由于这样多的事情焦头烂额,他不得不把慧衡为他约定的小芩园会面一事一拖再拖,直到七月里的第二个旬休日,卓思衡和同妹妹才得空一道前往三婶家的京郊小园。
路上卓思衡觉得妹妹好像比自己还期待这天,显得十分激动,慧衡自小就比同龄人多一分成熟,今日这样雀跃,他也有点好奇,于是问道:“最近书编得如何?可是近期要开始最后的校对了?”他觉得妹妹这么开心,一定是因为编书的事情。
卓慧衡没想到自己表现得这样明显,只能顺势说道:“对的对的,已经开始校对了。”
“这样快?”卓思衡没有想到,“我以为今年末才会有消息。”
糟糕,可能计划要提前了。
“这两个月长公主多了个左膀右臂,就是你上次提到的绮英郡主,她十分能干了得,我们多了个人手,自然事半功倍。”慧衡似是故意般眨眨眼,戏道,“要说她能来帮忙,多亏大哥从中助力,我要是郡主,定然也对大哥的恩德念念不忘。”
她将“念念不忘”四个字咬得重且顿挫,卓思衡顿时耳朵尖都是红艳艳的,急道:“你这嘴越来越像阿慈了,都说妹妹学姐姐的,咱们家怎么是反过来的!”
“因为我发现啊……对付哥哥这样诡计多端的家长,还是阿慈的办法好用些,自然从善如流了。”
二人笑闹之间,已至小芩园外,姜文瑞早已派人引他们入内,卓思衡忽然有些紧张,卓慧衡将自己哥哥的变化看在眼中,心道自己猜得果然都对。
见过三婶和襄平伯夫人,卓思衡将一些潘广凌给他寄回来的瑾州土仪当做见面礼,林夫人见了笑道:“我那侄女自江州来也带了好多东南的特产名物,好些和大人的也是一样,前些日子你家二小姐上门来后,桑薇竟和我说,你与她在瑾州便有过一面之缘,世上的事当真好巧。”
“那日事发突然,却有您和云小姐经过我家门前,这也是世上难得的巧合,若换了个人或者夫人与云小姐换了个路,今日之事可能都要变个样子了。”卓思衡慨叹道。
自丈夫处知晓之前朝堂中察风波的林夫人也是轻轻叹息,继而蹙眉道:“吏部也真是没事找事,冲着你们国子监使这种小心眼的绊子,突然一个中察闹得到处鸡飞狗跳,听说好些官吏明明没有什么大错处,却被他们拿住些琐事小题大做,前几日不是有个中京府哪个县的县令,一怒之下告到了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吏可不吃吏部要挟的那套,直接报给圣上,听说这几日圣上为了此事申斥了吏部诸臣。”
“我也听哥哥说过这件事。”姜文瑶摇头扼腕道,“真是不堪……”
卓思衡当然知晓这些事,他之前有想火上浇油的心,但想到沈敏尧的话,又老老实实只闷头做自己的事去,他对二位夫人说道:“吏部也是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他们本想拿国子监做文章,然而现下却无从下手,若抓不出些能证明中察起作用的考课差评来,不是更显得他们因私废公,开罪于朝野内外么?”
卓慧衡看哥哥同两位夫人越聊朝政聊得越起劲,赶忙找借口催他去亲自和云桑薇道谢,卓思衡看只有自己去,两个夫人也没有动的意思,小声问妹妹:“这样私下见面真的好么?”
“三婶也在,人家的姑姑也在,长辈都在便不算私相授受。”
“什么私相授受,我只是……”
“是去道谢是吧?好了好了,哥哥别让人家云姑娘久等了。”
卓思衡被慧衡自屋里推出来,按照林夫人说得位置去寻找云桑薇,却没想到刚拐过临水木廊尽头,便正迎上也往此处来的云桑薇。
两人都因对方的出现而猝不及防,倒是云桑薇先一步回过神,略别过因快步而些许缭乱的柔软耳际鬓发,大方道:“我在想大人是不是为什么事难住了,怎么还没到,没想到正在赶来的路上。”
云桑薇说话有种轻快的利落感,这和她身上那种雾蒙蒙的神秘感竟然完全没有冲突,卓思衡听她这样言语,之前的莫名焦虑也一扫而空,也能松弛地笑着回道:“我也不是总有困境要麻烦云姑娘鼎力相助的。”
说完二人相视一笑。
“不如一道走走?”卓思衡问,“小芩园的后苑不知你去过没有?”
“还没。”云桑薇让开一步,“卓大人领我去看看罢。”
同上次一道步行的山路不同,小芩园虽为模仿天然之景也有铺地的乱石交错,但始终坦顺,偶有狭窄通道垂下藤萝蔓条,卓思衡便先一步为云桑薇掀起,好教她通过。
他们二人经过这件看似是欠了人情的事后,却越发没有之前说话的云遮雾绕,反倒都能直言不讳,卓思衡自己也觉得奇妙。
两人在路上便攀谈起当日的事来,卓思衡郑重道了谢,云桑薇也没推辞,只道:“那么多鱼禽菜肉……也不知你家吃不吃得完。”
“光我家几个人算上仆役也是吃不完的,这段日子只好真的每天请些客人来家中吃顿晚饭,消耗消耗,天越来越热,怕是用冰也留不住多久了。”卓思衡忽然想起什么,猛地站下,“对了,买东西的银子我已叫家人算好,明日送去到你府上。”
云桑薇露出惊讶的表情来说道:“我以为卓大人是要请我去府上赴宴。”
“你想来也可以来的呀!”卓思衡赶紧说,“但总不好拿你的银子买来的东西,还说我们邀请你,这样也太令人侧目了。”
“那就当是我请咱们一道吃饭。”云桑薇笑着说,“银子就不必还了。”
“只是让姑娘为我家尽心力还要蒙受损失,我家兄妹心中皆是过意不去。”卓思衡觉得能行出如此计谋,云桑薇也定然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可他还是觉得有点不妥。
云桑薇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含笑问道:“听说大人前段时间面见圣上,请来了几亩皇田用作吏学施教,朝野内外都传遍了,大家都说大人胆子真大,但想想又觉得是件好事,天子门生出自天子田亩,说来还显得圣上大开明德心胸。不过我想,依照大人的性子,如果自己家有田地,大概会直接挪出献给国子监,用作衙署的永业田,或许就不会去求圣上了,是这样么?”
“如果我家有的话,确实我也不会费这个心思。”卓思衡摇头笑道。
“大人家中没有产业没有田亩,同其他的官吏还真是不同。因我家中祖训,男子皆不可入仕,所以云氏一族想有人能比肩大人的权势和功业是不可能了。但是大人就算从此刻开始攒地,怕是也怎么都比不上我家的土地。先祖曾让子孙后代在其死前发誓,决不可沾染权勋二字,唯独富贵可以安宁守业,所以我家这几代人的精气神全用在攒银子和土地上了。所以,我没有受什么损失,大人不必心忧。”
卓思衡听得很震撼。
看来真是干一行爱一行,人家云氏也不求高官也不求爵位,闷头经营自己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也是一种成功,云无涯果真是不拘泥于出将入相,做事极有个人风范的神士。如此一来,自己执意要还这笔银子,倒显得有些自尊心过强了。
“我能理解云姑娘的意思,银子可以依照姑娘的意思来,但如果不能为姑娘做些什么,那我会于心有愧的,至少姑娘给一条明路吧,告诉如何才能偿还这份倾囊相助的恩惠。”卓思衡诚挚道。
“你已经为我做过了。”云桑薇的声音忽然变小了。
“是什么?”卓思衡愣了愣,忽而释然笑道,“是你表弟那件事么?姑娘,实不相瞒,这事发生在前,我又如何得知林家有个如此才智卓绝的表小姐能在未来解我的燃眉之急呢?所以这不该算的。”
谁知云桑薇却摇了摇头。
卓思衡这下彻底懵了,他还干嘛了?没有了啊!
他只能诚挚求问:
“敢问我为姑娘到底做了何事足以比肩这份恩惠?”
云桑薇看着卓思衡的眼睛,在无数次的眼瞳闪躲后,仿佛下定极大决心一般看向了他的眼底:
“你的出现对我来说就是命运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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