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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章万里心事(二)
卓思衡下意识横马向前,越过太子座驾一步,若真出事可护其安全,但杨令显张望半天后却回头道:“好像是几个赶路的人坐在路边歇息,也不像恶歹之辈……”
“他们隆冬时节赶路,是否是有要紧事”太子看卓思衡示意无事后,赶忙打马上前,也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卓思衡远远看去聚众之人的打扮,再略加思索,便知这时候穿行在此道上的大概是何种身份之人,他忽然意识到这是很好的实践教学机会,于是率先下马道:“太子殿下随我一问便知,也当是查探查探沿途风土人情。”
太子最信得过卓思衡,无论他说什么都点头答允,又叫杨令显快些回去叫停仪驾和护卫远远休息一会儿不必跟随,而后才与卓思衡并肩前行。
官道路边设有标注最近城镇距离的里堠,方便驿站与行人判断,而里堠处往往会设有歇脚台阶,若离附近乡野较近,还会有本地人支摊卖茶与些土产。可这群人选择歇脚的地方前后不挨,连个草棚都没有,只在道边空地处席地而坐,八个人半围半拢,以就地当中燃起的火堆取暖。
卓思衡和刘煦虽未穿着官袍,但仍旧衣着光鲜,与这八人粗绨布衣相较便是天壤之别,若说想借口水借个火就太虚伪了,八个人已然看见了他们,正面面相觑不住打量,卓思衡想了个好借口攀谈,拜而笑道:“几位路客,我们家少爷见这里升起火,以为是林里冬燥燃了山火,忙过来看看,原来是同道行人生火取暖,多有叨扰,实在冒犯。”
八人里有一老者半倚半靠在旁人身上,面色灰黄气色委顿,火上悬吊的铁壶锅里正朝外冒出酸苦的气息,他率先虚弱地摆摆手,同伴自也不多言,只说无妨。
卓思衡适时道:“终究是我们冒犯,这边有些随身携带应急的药材,承蒙不弃,愿做赔礼。”
听闻是药材,几个人眼睛都忽然亮了好多,还有人打探问道:“二位是从江州贩药材的行商”
刘煦不明所以,卓思衡却恭敬答道:“正是,我们从帝京贩药归乡,办完今年最后一趟差事正朝回赶,相逢即是缘分,我看老者身体欠佳,还剩些药材在身上,你们看看需要什么就先拿着。”
刘煦心道,卓大哥必然是早就看出这群人是在煎药,外面如此天寒地冻,若非人等不及,怎会席地熬药救急故而拿药做攀谈,于是他去亲自取来随行要用的一些药材,还教跟着的太医前来替人诊治,张松月张太医得知不可说出身份,于是谨慎替老者诊脉,后道:“此乃消渴重症,又添积劳,综至气血逆乱热灼津亏……”说罢他看了看老人已是浮肿有水光的脚,摇头道,“这样是不宜赶路的,只会加重病情……我给你开一方,可暂缓病情,但若想今冬无虞,务必静养修脉。”
此言一出,一路的几人都是黯淡神色,其中一人道:“我们也想好好休息,可是……”
老者却阻止道:“生死有命……怎好当着路遇恩人抱怨还不快谢过人家少主人。”
刘煦看老人的腿浮肿不堪已有溃烂,心中不忍,忙扶起要下拜的人,让张松月拿出药材来,而后道:“不知几位为何赶路,不如在路边等等车马驿的驿车”
“那是要钱才能乘上的,况且离我们家乡还远,来回倒换,要多花银子不说,还折腾人,我们还是自己多走走歇歇便是。”一人答道。
卓思衡看太子不能理解其中意思,温言对几人道:“诸位可是自陇州到宣州去跑耕的麦客”
几人忙答正是,老人饮过汤药后精神也好了许多,谢道:“路客好眼力,咱们一家子赶冬回乡,正是跑麦路的。”
于是卓思衡又问了些宣州今年的收成与农事,待张太医开好药方抓好药,才告别上路。
太子刘煦一直听得不明所以,回去马上后,他和杨令显与卓思衡前后而行,思量片刻后才开口问道:“卓侍郎是特意要我见见民间疾苦的么”
卓思衡却只是平静道:“这只是百姓寻常的生活罢了,算不上疾苦。太子可知什么是麦客”
刘煦摇摇头。
卓思衡去看杨令显,这小子总算有插话显摆的机会,语速飞快像跳起来的雨点道:“这我知道!我大哥是驻守慕州的驻将,我从前去探亲时见过,每到秋天,慕州陇州的农户就拖家带口到中京府往南的州郡去做麦客,就是给人种麦子耕地的雇农,每到初秋,这些人成群结队,未免耽误百姓赶路,我大哥年年都要额外增加关隘守军的人数验通关的文牒,慕州州府衙门也得在附近里堠处给搭设些棚屋,让他们歇脚。”
“他们没有自己的地么”太子忙问。
“有啊!”杨令显回答,“但是他们的地耕完了,就去帮别人耕赚银子花。”
“是往南耕地多,往北耕地少才会这样么”太子又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杨令显朝卓思衡看看求助。
卓思衡看二人一问一答说完,才缓缓开口:“太子殿下,可知为何中京府为天下正中”
“因为太【】祖定都于此。”太子不假思索答道。
“这是其一,可太【】祖为何定都于此呢”
这对常年熟读列祖列宗实录实际的太子不在话下,他立即作答:“当年天下初定,南境仍有残国余孽时发骚乱,太【】祖定都考量本欲在江南府,以便镇宁保方,但其谋士云相却说,王业不偏安,帝祚非割据,必然要于天下正中才为君临万方海内一统,故而最终于中京府兴建帝都。”
“是了,中京府无论纵往横去,皆在天下正中,故而以此分天下南北西东。中京府往北处的农时农事与中京府往南自大不相同。这些人并非家中无地,可居于北地——尤其是慕、陇、并、均四州,十月后土地渐冻,冬日再无耕种之物候,直到三月春回地暖,整整四五个月颗粒无收。然而中京府往南十月十一月却正是播种冬麦的季节,这里冬日耕土不冻,家家户户为保来年春夏收益,都翻土再种,然而土地一秋后肥力不足,还需人工洒土重犁,工作量极大,需要帮手,于是为在无收季节赚取温饱,家中有地且南下距离较为适度的州郡北农亦会不辞辛劳南下谋求生计,南方为保冬麦丰收,也会花些银钱雇佣帮手替自己家出力耕作。”
卓思衡的讲述娓娓道来又不照本宣科,甚至无有煽情渲染,只寥寥平叙,刘煦就已觉自己仿佛看到了冬日里风雪中由北南下的无数方才打扮的农户。
看着学生沉默,卓思衡又道:“自古民生多艰。太子殿下,我们此次巡查的目的地为慕、麟、宣、青四州,这四州有朝廷的四大粮仓,为何选址于此,太子殿下可知缘由”
“也是为天下正中方便调运么”太子说完便觉得这个答案太单薄不足以支撑,又想了想补充说,“这几处也是产粮之地,各处又有驻军重兵,设立国储时也必然考量了为征战和戍边的军饷调动便捷。”
“太子殿下所说是原因其二,但起初国储粮仓并不在这四处,是太宗年间经他巡视天下走访后力排众议,将几处粮仓重新拆分调运,新建仓城,才有今日四仓之况。因为太宗亲眼得见百姓疾苦与所求,才愿意花费甚剧来行此动国本之事。”
“我有读过此卷实录,太宗有说,他是为百姓谋利,虽花费甚巨,却可福泽万年,哪怕千百年后,旁人忘记他的战功与文治,也会记得此四仓之利。”太子回忆道,“但为何却未有提及。”
卓思衡驱策马匹缓缓而行,冬季特有的雪前阴铅色天空下,他的声音听来都格外沉郁:“慕、麟、宣、青四州四仓,慕州仓毗邻西北重镇,此地农牧交杂,一场提早的冬雪可至百姓人畜亡无耕地无收,而冬日官道亦是难行,等待调粮之时已然于事无补,故设此一仓,丰年积蓄,荒年救灾;麟州气候虽不至于慕州恶劣,但因河道山川并行,地势多变,耕作极难且频有地荒土灾,若无粮食补给,此地岂不要流民失所以至荒废再加上北方四郡多由此出入向东,在此处设仓也可在北方四州遭灾之际及时调配,我的家乡当年若无麟州仓补给,冬荒之日漫长,想来今日与太子殿下策马之人也将更易……”
“何止如此。”太子沉默后说道,“若无卓侍郎,今日我也没有命在此听授此番教诲。”
“而青州乃是邰江入海的富庶之地,自古农产丰沛,却因邰江改道诱引多场剧变之灾,治水不甚便是天下倾颓,青州百姓受水患之苦一语难尽。此地设仓一来丰年便于储备,一旦水灾来临,周围全部邰江流域皆可受益及时救助,而青州仓与其他仓最大不同便是设于山麓之上,虽运送不便耗费人力物力,但为避灾仍然值得。”
卓思衡给太子一些思索的时间,然后才说最后一处选址:“最后一个是你我今日要抵达的宣州地界,这里四季过于分明水旱常有不调,旱灾蝗灾自古频发,却又是我【】朝西部门户之一,人口甚密,灾年断然不能弃百姓于不顾,不论从任何意义,一座粮仓都可以保全一州万万生命。”
太子听罢沉默,只觉了解这些却未有得慧之欣喜之感,反倒心头似有千钧重担压下。
卓思衡最后郑重地将自己真正想说的话脱口而出:
“太子殿下,您今后的一个主张一个指令,都会波及天下万民,上至公卿百官,下至方才我们所见之寻常百姓,无不纳入或诏或谕之中,别无选择。太宗一令,虽劳顿花费,但时至今日仍能惠及万民,我希望太子殿下能懂这一令的意义,胜过您路上对一人一客施以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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