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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芳情绪稍缓之后,敏若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赫舍里家外家子有依附于太子的,如今太子起复再次得势,他非但未觉惶恐、意识到危机,还因此得意忘形。

前年依仗东宫势力谋了个小官做,去年太子失势,他才消停地没冒头,今年太子复位,行事立刻张狂起来,在地方上行事肆无忌惮。

有人想拿他捅太子,又摸不清康熙如今对太子是什么看法,不愿做出头鸟怕伤了自己,便想方设法将事情捅到了一贯与赫舍里家不睦的书芳跟前。

——尤其那赫舍里家外家子弟之母,正儿八经的赫舍里氏女,还是旧日欺负过书芳的。

能将书芳气成这样,那人行事大约真是十分猖狂。

敏若拍了拍书芳的背做为安抚,见她神情冷静镇定,方问:“那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自然不会叫那小子平平安安地过去,千刀万剐他都当得!他不是女人生的?出去仗着点势力就不把人家的女孩当人,什么狗东西。”

书芳冷笑一声,“若叫他好过了,我都对不起那个‘人’字!”

不过给人当枪使,那也是万万不可能的。

“他们爱新觉罗家的事,我不掺和。他们要兄弟阋墙,也与我无关。这事怎么到我手里的,就会怎么回去。太子被废一回,东宫颓势已显,将事情送到我手里的那个还算清醒,可京里却未必人人都清醒。”

言外之意,总会有人在抓住东宫的把柄之后率先按捺不住。

见书芳已有了主意,敏若便不再操心——在四妃并立日久的前提下后来者居上转身逆袭稳稳成为妃位实权第一人,将位子做得稳稳当当还落得宫内上下美名,书芳早不是当年入宫孱弱无依的小藤蔓苗。

她已长成了一棵深深扎根地下、还可以为旁人遮风挡雨的大树。

有时看着书芳、蓁蓁和舒窈她们,敏若心中也会感到满足。

这辈子,她也不算是一事无成。

书芳行事向来稳妥干脆,她心里拿定了主意,又静得下心了,陪着敏若用过午点、晚膳,又吃过消食茶,方才离去。

走出去时步履从容不紧不慢,半点看不出方才眼圈通红情绪激动的样子。

书芳整理好了情绪,敏若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残茶撤去,近日京中的天儿愈发地冷了,这会还有阳光,也不觉感到有几分寒凉。

饭后的困倦如海浪一般一重重地涌上来,敏若倚着凭几阖眼,她的眉眼舒展,一如往日的安然惬意——如非她愿意,任何人都无法从她脸上窥探到半分情绪。

即使是与她朝夕相对日日不离,理所应当地会十分了解她的兰杜。

兰杜取来一张薄毯轻轻为敏若搭在身上,敏若指尖轻轻抚摸薄毯上细腻的纹理,忽然问:“雪霏几时回京?”

“前头捎来的书信说十月里到。”兰杜笑盈盈道:“如今江宁想来正办文会呢,咱们公主一向行事沉稳有度,操持的文会也定然盛大成功。”

雪霏这些年与孙承运游玩在外,见瑞初的次数反而比敏若她们要多些,这回也是为了参加瑞初举办的文会才南下,并敲定了文会后回京,好像康熙、敏若说一说瑞初亲自操办的第一场正式文会是什么样子。

康熙对此满怀期待。

若说敏若不期待,那也是假的。但这会她忽然提起雪霏,其实只是因为想的另一件事不好说出来,便随口扯了这件事来,和兰杜聊两句。

话音落下,见敏若慢吞吞点了点头,却没闭眼,而是支着头靠在凭几上出神,兰杜才隐约察觉到一点不对,仔细想了想近日发生之事。

“平妃娘娘那边……?”她迟疑着道。

敏若摇摇头,也不愿叫她再猜下去,便道:“我是在想蓁蓁那边,也不知如今进展如何了。”

“左右宫里能做的您都已安排到了。”兰杜低声劝道:“还是莫要忧心,平心静气才是正理。”

她与敏若此生的年岁不差多少,只略大了钮祜禄家格格两岁,而论心理年龄,敏若更是远超过她。

但这些年守在敏若身边,兰杜也不知不觉间被磨成了老妈子性格——没办法,敏若潇洒起来是干脆万事不上心,一个家里总得有两个正经人顶着。

其实兰杜心里也清楚敏若是很靠谱的,或者说这座宫殿、宫外的庄子,定海神针既不是她这个永寿宫大姑姑,也不是兰齐那个庄子大管事,而是一贯懒怠处理世俗事务的敏若。

许多时候,敏若都不必做什么,只要眉目疏懒地坐在那,他们这些人的心里就都安稳极了。

但清楚敏若靠谱,不影响她处处为敏若操心。

譬如此时,其实整个永寿宫养性功夫最好、最能够保证自己时刻心平气和的就是敏若了,兰杜当然清楚这一点,却还是忍不住劝了敏若一句。

就好像养孩子的老母亲,知道身体健康活到二十来岁的孩子自己在家不会让自己饿死,走之前还是不放心要叮嘱两句。

敏若很不要脸的直接接受了兰杜的殷殷关切,然后拢了拢身上的摊子,半推开窗看院子里的花,兰杜放心不下,又灌了个汤婆子塞过去。

敏若指尖仍然轻轻摩挲着毯子上细腻的纹理。

今年舒窈被康熙授职——虽然是个水分颇大、实际更像一个封号的职位,但也算是开了一例先河。

那么成舟那边,也未必没有一争的余地。

现在资本当然是不够的,她弄出来的水泥在时下的眼光来看当然很好,坚固、造价也并不算高昂,可以应用在方方面面,康熙不是没眼光的人,他能看出水泥的重要性。

但一个水泥,并不足以给舒窈捞一个名正言顺的、能让她发挥作用的职位。

还是要等到她有实打实作为的那一天,事情才好办。

和胤礼成婚之后,她的脚便踏进了满清宗室,日后能做出成就来,事情并不难办。

这里面让人头疼的只有一点——治河,偏偏是最不容易看出成果的。

当年靳辅在任,蒙康熙“知遇”之恩,行事不可谓不用心,却因触犯到一部分人地主豪强的利益而被卷入朝堂争端当中,在河道之用心操劳被悉数抹去,披污名被免职,赋闲在家数年。

难道是他河治得不好吗?

康熙后来也肯定了靳辅的才能和作为,但是在“后来”。

治河之事需要的时间成本极大,大到不能让靳辅在被参奏时立刻洗脱污名,自然也容易让成舟被卷入“荒唐无功”、“庸而无实”的言论当中。

哪怕安排最终落定,成舟如愿与胤礼一同奔赴河道,情况其实也并不乐观——至少对成舟这一系而言。

自康熙早年至今,在多年治理之下,黄淮已有大治之象,虽还没有达到康熙早年希望一劳永逸的预期设想,但至少数年之内应该可以安稳无虑。

如今点河督上任,重旨皆在维修工程,而没有大变的打算。

在这种情况下,成舟其实是不占优势的——因为情况并不紧急,看起来也就没有她的用武之地。

但路总是人走出来的。

清前期的治河策略有一大缺陷,就是只治得泄涨,而没有做到彻底追根溯源,从源头上解决。眼下一时之内治河虽见成效,但清中期之后,水患却又卷土重来,再加上河□□朽,治河再次成为后代帝王的心腹大患。

——那也是后来。

如今,无论坐在京中看、还是亲自巡河,对康熙来说,当代的治河结果还是很令他满意的。

有这一前提在,路就难走。

而破局的关键,则在于成舟的真材实料。

治理海口的策略在当下来看其实算得上冒险——哪怕成舟真正提出来的每一条建议其实都走的是稳健路线,哪怕是纸上猜想也没有直接高谈阔论,而是精确地计算所有可行性。

但在如今的朝中,只要与大风气相悖——可能朝中许多人并不是十分了解治河,那么就是基于他们目前认知,只要与时下治河策略相悖的,就是冒险。

何况治水之事,见效之前谁也不知法子究竟好与不好,自来文人相轻,老河臣们也会轻视女子,成舟的路并不好走。

她没有失败的机会,必须亲身体验、缜密构思,然后不管修改调整自己的方案,再用方案去打动康熙。

她要走的路太长,原始资本又太少,所以蓁蓁选择了胤礼,敏若选择了水泥。

只有实打实的成绩在先,她的想法才有被康熙看到、并用心看的机会。

只有安亲王府的门庭、爱新觉罗氏妇的身份可以庇佑她,并让她最顺畅地拥有真正身临实地去学习、感受的机会——虽说她与舒窈同属天赋流,且她还不算完全的野路子,多多少少能在家中学到一些,系统的经验知识,但治河之重不容行事轻率,她一路要面临的艰难,是远过于舒窈的。

而这个身份,也能最大程度地让她避免部分非议。

这一局如果注定只能赢下策,敏若希望,这条下策也能给成舟铺出锦绣前程来。

在这一点上,蓁蓁、书芳与她不谋而合。

成舟之事不是小事,哪怕已经将最有可能的一条后路铺好了,蓁蓁还是放心不下——或者说也想争一把。

但她又十分清楚,她想要的那个争一把的结果在如今的时局形势下是根本不可能出现的。

这天下容得下一个擅治水的才女,朝堂却容不下一个会治水、要往河道要务里走的女官员。

她不甘心,又无可奈何。

舒窈被授职,才叫她多少看到一点希望。

收到了蓁蓁的消息,书芳很快开始安排行事,做前期铺垫。

宫人女子大多崇神拜佛,希冀佛祖庇佑赐予几分运气。

书芳不信佛。

或许是从小在敏若身边耳濡目染的缘故,又或是小时候在佛前磕了那么多头也没救回亲娘的命的缘故。

她习惯了将路铺得顺畅坦荡,局也布置得尽善尽美,不留需要寄托于运气的空间。

站在做为母亲的角度,她愿意促成胤礼娶靳成舟,因为娶了靳成舟,胤礼便不必进军营,哪怕河道事务也不是胤礼所感兴趣的,但至少远离京城,他可以拥有部分自由以及自己做选择的机会。

从一个女子本身的角度来讲,她由衷盼望蓁蓁布置的后手永远也用不上。但在这种美好的期望注定不能成的情况下,她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把这条后路铺得更坦荡顺畅。

于是日子愈近,蓁蓁和书芳暗地里也都忙了起来。

敏若静静地等着结果,她今年耐着心等了场结果,第一场美满如意,第二场和第场想来也不会让她失望。

十月初,文会举行成功顺利落幕的消息被快马加鞭送回京中,闻文会论经第二日,黄宗羲弟子亲至,赠老人家病中所书四字赠瑞初——芒寒色正。

原指星光清冷色纯正,借之喻人,则是赞美称颂人的品行高洁正直。1

以老先生在江南的名声与在文坛的影响力,这四字落在瑞初身上,几乎是就给瑞初盖了个品行高洁的章,任何人想要攻讦她,都要掂量掂量这四个字的分量。

敏若的第一反应是:谢选这几年没白干。

没白千里迢迢把他送过去。

第二个反应是,第二场的好结果,她等来了。

康熙已经喜得直拍大腿,虽然这两年瑞初和虞云在江南经营得确实不错,但他也没想到能一步到位到这种程度,而瑞初附信送来的折子,则已明晃晃地写上了,固伦成翼公主臣嘉会谨奏。

一封公务折而非谈论家事,明晃晃地落上了公主的封号、名字。

夫妻联奏,公主尊于额驸似乎理所应当。

有些人隐隐觉着不对,又无话可说。

如此关头,站出来指摘公主行为逾矩吗?若是在公事上的逾矩,那七公主这些年也不知逾矩过多少回了。反正天下都是人家的,究竟是公事还是家务事,全凭人家阿玛一张嘴说得算。

是在尊卑上的逾矩吗?那更不成道理了,今天额驸敢压公主一头,岂不是明晃晃将皇室尊严踩了下去?

谁敢开这个头?谁敢将男女尊卑往公主和额驸身上套?

那就只论品级地位吧,固伦公主压江宁织造一头,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前朝的大人们自己把自己给劝通了,然后开始在乾清宫就瑞初虞云所奏之事议论——瑞初提出了在江宁修建藏书楼,广收书籍的设想。

此举对康熙而言自然有利,头一件便是能大兴文名,满清需要这份文名、需要天下读书人的称颂认同。

而对康熙本人来讲,皇帝在位期间,修建出一座规模宏大海纳百川的藏书楼来,也无疑是又一份功名流传千古的诱惑。

但在此同时,想要修建一座规模宏大的藏书楼,所费不少,近年朝廷财政并不十分宽裕,康熙还要掂量掂量这件事究竟值不值得做。

朝中的大人们比他还纠结,为了这件事在御前争得口水飞溅。

而宫里的大财主敏若则淡定地叫兰杜要了一份留玉龄近两年账目来,粗粗一看,淡定表示:“瑞初兜里阔着呢,现在是想磨朝中的态度,也想刮一刮江南盐商和官员们身上的油水。”

没准还盯上了江南的漕运、盐政官员,打算搞点事。

“清道夫”已经游进了江南,享受了两年的风平浪静,如今她站稳脚跟,也不知煊赫豪富、高坐衙门的大人们做没做好经受狂风骤雨的准备。

兰杜忧心忡忡道:“公主虽每岁收入不菲,可花销也大,光是各地的慈幼堂,每年便要支出一笔不小的开支……”

“那不是还有她娘我吗?”敏若道:“钱嘛,孩子没有,娘还没有?”

兰杜这才稍微止了忧心——敏若这句话绝不是夸耀,她赚钱的地方多、花钱的地方少,哪怕每年流水一般的银子拿出去做善事,也还是剩下许多堆积在库房里。

要修藏书楼,哪怕瑞初对外弄不到钱,从敏若这拿个花费大头还是不难的。

其实修楼本身并不费什么钱,哪怕瑞初的计划是不走丁役,雇请当地民夫做工,也花不出个大头。

真正难为人的是如何收集藏书,一在广、二在精,江南之地文风盛行,藏书阁楼林立,打着公主主持修建的大旗,这座藏书楼就不能平平无奇,必须出挑到令人惊叹。

想要做到那个地步,才是真正困难的。

人家楼中珍藏的是家中旧传几百年、上千年的古书典籍,这边若所存书籍尽是当朝刊印之本,那可不太体面,如何能够得意出挑?

瑞初本不是好争风比较之人,但她修建这座藏书楼的目的本身并不在单纯的藏书与积蓄文名,她要尽最大努力扩大这座藏书楼的影像力,就需要有些镇得住场子的古籍孤本。

敏若想了想,道:“瑞初那边应该也早留意着了,我这边,你将宫里那两箱子整理一番,再叫兰齐将宫外那些整理出名录来,尽快组织人手誊抄。誊抄的要细致,可是我要留着压棺材板的。养孩子养一回,老底都搭出去了。”

她这话这一听好似抱怨,但细看她轻松安适的眉眼便知不过是一句玩笑,兰杜道:“咱们公主孝顺着呢,走到哪里都惦记着您,您是最有儿女晚辈福的了。只是年轻的晚辈后生,哪有不需要家里帮扶的?”

敏若斜她一眼,道:“有时我都怀疑瑞初和安儿他们是怎么收买了你,他们才和你认识多少年、咱们两个认识多少年了?”

兰杜轻笑道:“若非是您的骨血,奴才何必如此上心?您这醋呷得忒没理了。”

“行了,忙吧。”敏若道:“下午蓁蓁大概会入宫。届时我若午睡没醒,给她煮前天开的那封普洱,不要来喊我。”

兰杜笑道:“温宪公主哪敢扰您午睡啊——奴才就嘱咐乌希哈做五公主喜欢的红豆酥饼和花生乳酪,保准不叫公主寂寞。”

“好啊兰杜,你现在谁都打趣。”敏若道:“我心里倒是平衡一些了。”

兰芳在一边忍笑,到底没忍住,兰杜悄悄瞪她一眼,兰芳立刻换了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看着敏若,其变脸速度,不去搞艺术真是可惜了。

敏若呷了口茶,从一边抓了把葵花籽在手里,兰芳的表情更委屈了,但她水平到底没有敏若高深,没一会便憋不住了,揉揉脸道:“主子您赏赏脸,配合奴才一把呗。”

敏若白了兰芳一眼,兰杜叹一口气,脸上似乎写满了无奈,问兰芳:“阁下今年芳龄几何啊?”

兰芳不吭声了,敏若忍不住笑出声来,人说了一会话,兰杜兰芳各自去忙,敏若则转身午睡去了。

这个季节不午睡,岂不辜负了外面的寒风凛冽和殿内温暖的火炕?

下午蓁蓁果然入宫,被安排在前殿吃点心喝乳酪,等了也没多久,殿里的西洋钟一响,她看一眼就知道敏若午睡起身的时候到了,果然不多时,便听外面逐渐有了声音。

蓁蓁起身等待迎接,见敏若面色红润神态悠闲徐徐而来,笑道:“我自然算过得潇洒悠闲的,却还是远不及娘娘您。”

“你若立刻能将手上的事甩开不干,也能悠闲起来。”敏若道:“来多久了?”

“一刻钟,赶着太阳好进来的,再说,我这个时候进来,兰杜姑姑还不得安排我两样好吃的?”蓁蓁笑嘻嘻道。

待敏若落座分茶,蓁蓁才正经起来,亦坐下,先是道:“瑞初早两年也托我留意古籍孤本,我那边也攒了不少,想着您回头若是往南边送东西,蹭您的车队,一同送去,好省些事。”

敏若点点头,“回头你将东西送到庄子上就是了。”

然后蓁蓁才说起近日朝中之事,半带讽笑半是感慨地道:“我算是知道,您当年所言‘底线都是用脚踩出来的’是何意了。瑞初行事步步看似温和其实都踩在他们的所谓‘底线’上,他们还不是一退再退,到如今,愈发连驳斥反对瑞初的本钱都没有了。”

“那你呢?”敏若看向蓁蓁,目光平和,似乎只是日常闲语,然而其中宁静并不止代表温和,还有坚定不卑,“做好顺着这两股东风打一场硬仗的准备了吗?”

蓁蓁深吸一口气,旋即徐徐吐出,坚定道:“我已准备了年。”

见蓁蓁如此,敏若方缓缓一笑:她的第个好结果,要到来了。

敏若从来坚信,她们会一赢到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