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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米有多高
现代大多数的人可能已经失去了这个概念,但如果换一个说法,估计大家就能反应过来了。
这大概是十六层楼的高度。
十六层,当你从家里俯瞰或者抬头看着都市里的高楼大厦的时候,你可以稍微地比较一下,或者想象着从那样高的地方俯瞰的样子。
在十六层,人们大概可以看到一座城市的高楼,四周楼层不高的话还可以还看到遥远苍白的天空,或者是街道车流。
而在热带雨林里,西格玛仰起脸,感觉自己的眼睛里几乎是满溢着被这片森林用水汽分解成彩虹的阳光。
“好美……”
在这个世界还没生活多久的西格玛没能从自己的脑海里找出任何足以描述这个时刻的词汇,只是下意识地喃喃,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了点马尔克斯特有的轻盈味道。
彩色玻璃一样的阳光色彩斑驳地在视野里交织着,就像是被晕染开的玫瑰,精致瑰丽中透着仿佛不属于这个现实的纤弱与单薄,笼罩着整个雨林还没有醒来的梦。
“这就是雨林顶端的风景吗”
他依靠在北原和枫的身边,这么问道,灰色的眼睛被从厚重云层后冒出来的太阳点亮,变成了浅淡澄澈的浅银,里面好像有着虹光。
“其实还有更高的地方——亚马逊最高的树可是足足有八十多米哦。”
北原和枫把手里的一个果子塞到西格玛的掌心,接着抬起头,看着天空中仗着自己宽阔翅膀飞过的鸟雀,橘金色的眼睛中有着和太阳一样灿烂明亮的笑意。
他们在树冠顶端。
五十多米高的树木在热带雨林组成了离地面五十米的悬空的翠绿草原,在上面时不时会冒出某些生物的窸窣作响,就像所有的草地那样富有生机。
一只巨嘴鸟扑棱棱地飞上来,站在一根树枝上好奇地歪过头看着,长喙“咔哒咔哒”地张闭了几下,然后就“歌尔恩歌尔恩”地叫了起来。
与夸张的长嘴造型不同,它的叫声尖尖细细的,有点属于空山鸟语的轻灵与惆怅感,然后便朝着太阳的方向飞走了。
“它的喙好漂亮。”
西格玛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只体型巨大的飞鸟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刚刚那只鸟的喙好像是乌木黑,但是根部微微泛着红,上半部分的喙尖还是金黄色的,像是盖了半个盖子——我没有看错吧,北原”
“是啊,光是嘴巴的颜色就比我们之前看到的某些鹦鹉还要多。”
北原和枫伸手扶住边上的树干,用带着笑意的语气回答道,眼眸也微微弯起:“这可是亚马逊最丰富多彩的鸟之一。”
这只巨嘴鸟应该是黑嘴巨嘴鸟,巨嘴鸟家族里面难得的歌唱家,有着略带哀婉的轻盈嗓子,唱起歌来有如全世界都在为它沉默,颇有中国最美的那首琵琶曲的意蕴。
别有幽愁暗恨生。
“走啦。”
北原和枫伸手揉了揉还在出神的西格玛湿漉漉的长发,忍不住笑了笑,声音里带着明亮与轻快的色彩:“如果你还想看的话,我们明天还可以再爬上来看一次:亚马逊热带雨林总是不缺太阳和可以看到太阳的早晨的。”
能看到这种主要以悬挂浆果为食的巨嘴鸟,说明这里应该有不少树上的浆果,说不定还有亚马逊雨林生活在树上的灵长类动物。
所以还是先下去找点东西吃饭比较好。
本来对被早上拖起来爬树感到很不情愿的西格玛捂住自己的脑袋,但是没有躲开,反而哼哼唧唧地埋到了北原和枫的怀里,口中还嘟嘟哝哝着什么。
“为什么不说加西亚啊……”他抱怨道,“明明他看起来也不想下去。”
北原和枫
伸手把人抱住,姿态无奈而又亲昵地戳了一下对方的脸,然后看向在边上自顾自地晃着腿的马尔克斯。
“因为湿漉漉的……”
青年似乎注意到了旅行家的视线,小声地说着,然后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有一小缕没有被扎上去,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树梢间漏下来的阳光在雪白的发尾晕染成七彩的颜色,搭配上他那张缺乏足够生动表情的精致面孔,总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可爱。
“我在下面有一片很大的棕榈叶子。”
北原和枫看着马尔克斯晃脑袋的样子,抿了抿唇,勉强没让自己没笑出声,而是语气轻快地说道:“如果你要的话……”
“那我先下去了哦。”
马尔克斯转过头,浅黄紫色的眼睛看向北原和枫,随后眨了眨,声音快速地响起,听起来似乎含有一种莫名的愉快。
西格玛靠在北原和枫肩上,有点不太理解似乎独属于这两个人之间的哑谜,直到他下来后看到马尔克斯手中举了一把特别大的棕榈树叶,俨然打算把这片子当做伞为止。
不说牢固不牢固,棕榈叶其实本身的羽毛形状不太适合当伞。如果热带雨林下起雨来,估计也是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举着除了费力气几乎没有别的用处。
“所以,”西格玛歪了歪头,有些疑惑,“北原为什么知道加西亚喜欢这片叶子”
“因为他想要一朵属于自己的云啊,这样他就可以带着一场来自雨林的雨到处跑……”
北原和枫伸手接住一个朝自己丢过来的不知名果子,抬起头看向发出“沙沙”声响和尖利叫声的树叶,只看到了一大片剧烈的摇晃,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
“一群淘气鬼。”
这一看就知道是一群猴子的恶作剧,就是不清楚到底是哪个品种。不过它们也算是有分寸的小家伙,至少砸来的是果子。
“雨”西格玛也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下意识地重复了北原和枫刚刚所说的话。
马尔克斯正在蹲着身子,用专注的目光看着树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蘑菇,巨大的羽毛状绿叶被他小心翼翼地举起,好像在为这个蘑菇下一场小型的雨。
如果手里的叶子是一朵翡翠绿色的云……
西格玛觉得自己想象不出来,但是几乎是本能地感觉到那样的场景一定会很美,美到让他忍不住有些羡慕。
羡慕北原和枫和对方有着这样的一个和现实截然不同的、荒诞又光怪陆离的世界。仿佛他们的灵魂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倒影里,或者飞翔在比五十米更高更远的天空,永远不会被拉入人类平凡和庸俗的轮回。
和他这个只能活在地面上的人截然不同。
西格玛呼出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失落起来,莫名其妙到他自己都觉得这种情绪来得有些矫情。
他突然发现,自己或许也是喜欢高空的。
只不过他根本飞不到那个地方,所以之前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而已。
“我不喜欢下雨。”西格玛内心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这么说,同时扭过头,嘟哝着,“果然我还是和加西亚那个家伙相处不来。”
“但是某个人每次听的时候都很认真呢。”
然而北原和枫侧过头,微笑着拆穿了还不满两岁的孩子的发言,顺便把人抱到了怀里,脑袋靠在对方身上,带着笑意的声音懒洋洋地拉长:
“所以西格玛你果然还是很喜欢听人讲睡前故事的,对吧”
西格玛身子不怎么明显地僵了一下,然后扭过头,恼羞成怒地反扑上去,张牙舞爪地把本来就没有反抗意思的旅行家压在了下面,之前的小感触瞬间烟消云散:
“北原!加西亚那个家伙
就算了,你这是什么哄小孩子的语气啊!”
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马尔克斯微微歪了下脑袋,然后把棕榈叶小雨伞靠在了边上。
他将脸靠在自己的膝盖上,目不转睛地认真看着面前这一团绿色的蘑菇——外表有点像是常见的平菇,还有点像是一朵皱巴巴的花,外面是绿色的,而内部是很浅淡的白绿。
美丽又普通,在雨林里几乎和蛇一样容易让人忽略。
青年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然后微微眯起那对色泽浅淡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像是一个没有被人完成好的微笑。
然后他站起身,回头去看埋到北原和枫怀里折腾累了、干脆就这么开始补觉的西格玛,露出一个很浅的、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的笑。
马尔克斯突然想到马孔多当年没下雨的好日子了,并且现在就想要钻到北原和枫昨天在火堆边考得暖烘烘的毯子里,好好地打一个哈欠。
他知道北原和枫肯定会把火堆搭在他身边,到时候西格玛也会凑在他的边上,虽然肯定要抱怨几句,但在发现他的手冰凉一片后还是会勉勉强强地伸手握住他的手心。
马尔克斯有时候觉得,人们都太孤独了,但走进餐馆,仍会选择无人的桌子。
或许孤独的人只有和同样孤独的家伙凑到一起,这才多多少少会变得稍微热闹一些吧。
“北原,西格玛。”
他说了一声,把自己的伞捡起来,声音轻盈朦胧得比雾气中飞鸟的羽毛更像是一场雨,但是浅色调的眼睛却是明亮的。
“我们今天去看萤火虫吧。”他说。
北原和枫眨眨眼睛,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伸手沿着对方的头发顺下,随后抬起眼眸,橘金色的眼底满是笑意,压低了声音,这么问道:
“是亚马逊夏天最美的萤火虫吗”
夏天的亚马逊有着世界上最多的萤火虫,有着世界上最多的星星的光,有着最多最多的有关于星星的梦。
于是马尔克斯认真地回答:
“不,是亚马逊一整个夏季最美的梦。”
西格玛感觉自己做了一个足够漫长的梦境。
梦里大片大片的颜料被铺开,五彩斑斓的绚烂斑驳地交织,艳丽到如同恒星燃烧的火焰,滚烫地碾压过血液,在血管里燃烧到沸腾。
他应该坐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在涌动的色彩里抬头看着远方,身上感受着一种钻到骨子里的、发痛的冷冽。
但他自己却好像并不难过,甚至还在看着流星——天空中燃烧的天体。
漂亮,美丽,脱离了大部队,独自来到地球的星星。
西格玛仰起脸,看着星星滑落的样子,没有伸出手试图捕捉,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感受着滚烫和冰冷交杂的痛苦。
或许还有羡慕。
——到底是一颗划破了夜空的星星啊。
就算是掉了下来。
西格玛叹了一口气,这么想着,直到安静的世界一点点地翻涌起喧嚣的声音。
“西格玛”
北原和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似乎带着某种期待的意味,让人觉得他那对橘金色的眼睛一定在夜晚的森林里闪闪发亮:“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西格玛有些模模糊糊地想着,但不是很想睁开眼睛。
“嘘——仔细听。”
感觉自己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的西格玛晃了晃脑袋,把头靠在北原和枫的身上,努力地倾听着周围的动静。
嘈杂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再清楚不过的,只有气囊才可以支撑发出的高低起伏的鸣响。
就像是在池塘边,青草丛里,伴随着夏日潺潺的水声所响起的……蛙鸣。
西格玛愣了愣,在意识到他们还在亚马逊后惊讶地睁开了眼睛,朝着四周望去。
周边是大片大片的棕榈,树底下生长着无数正在发着莹莹绿光的荧光蘑菇,就像是森林里幽灵们的晚宴,瑰丽地照耀着四周的角落。
而在其间,无数的萤火虫带着它们的灯光在密林中高地飞舞着,整座森林仿佛浮动在星海静谧的水波中——而且传来了真实不虚的蛙鸣。
西格玛抬起头,看着遮蔽住天空,只留下一片黑暗和无数浮动萤火虫和发光蘑菇的树木,微微有些出神。
他试探性地走出一步,脚下传来熟悉的踩住枯叶的声响与质感,稳稳地落在地面上,也不知道是安心还是失落地呼出一口气。
这里不是星海,不是宇宙,这里还是地球的亚马逊,那个神秘而优雅的雨林。
但是它美得不亚于任何宇宙的风景。
“还记得吗我说过,玻璃蛙是雨林中那些矮小的植物所做的梦。”
马尔克斯的声音响起,有着和四周环境融为一体的虚无和空灵感:“而萤火虫是那些想要见到星星的水做的梦。”
亚马逊是一个适合做梦的地方。
因为这里的树生长得太高太密,隔绝了一切打量的视线,所以任何存在都可以毫无忌惮地做自己想要做的梦,不用担心任何人的指指点点。
所以亚马逊一向美得荒诞而又绚丽。
“很美的夜晚,不是吗”
北原和枫揉了揉愣住的西格玛的脑袋,垂下眼眸,笑着这么说道:“这可是亚马逊盛夏嘉年华的开幕式哦。”
旅行家伸出手指,在西格玛的眼眶边轻轻地擦了一下,橘金色的眼眸微微垂下,神色在萤火虫的光辉下显得柔软而又温柔。
“在这个晚上,做什么样的梦都可以的。在亚马逊,做梦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北原和枫和萤火一样柔和的声音响起,似乎伴随着一声带着笑的叹息:“别哭啦。”
“诶不,我没有哭,我只是……”
西格玛下意识地回过神,想要为自己的出身辩解什么,但是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眼眶稍微有点泛红。
他就是一个对于现实缺乏期待和妄想的普通人,最大的想象大概就是能拥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或者至少永远不要被世界彻底抛下。
他要去面对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要去填补自己前面十几年的空白,要去努力跟上旅行家的脚步,惴惴不安于自己会不会有一天再也跟不上对方,失去这个朝自己伸出手的人。
西格玛根本没有力气去想别的,就像是一只生下来就没有尝试扇动羽毛的飞鸟,自然而然地就忘掉了怎么飞。
做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
对于挣扎着生活的人来说,尤其奢侈。
最后他用力地抱了一下北原和枫,用力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在黑暗里,四周的树木高耸,蛙声一片。
“也谢谢你,加西亚。”
西格玛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抬起头,对马尔克斯也说了一声。
对方则是眨了眨眼睛,好像雪白的睫羽上面也和雨林的阔叶植物一样,蒸腾凝固着露水,有阳光在里面被分解和拆分。
他站在无数的萤火与发光的蘑菇里面,面孔被朦朦胧胧的光辉照亮,浅紫黄色的眼睛无比清晰地倒映出这两个人的影子,然后微笑。
或许是全身太浅色系的原因,马尔克斯总会给人一种“快要消融”的感觉,就像是他是用世界上所有易逝的、短暂的、美丽到不真实的东西做成的。
他给人的感觉是春天快要来临时的雪,黎明将要醒来时的梦,太阳快要升起时的雾气,温度即将上升时的露水
。
“没事哦。”他说,“只是你真的很像我的小妹妹。她的头发也是白色和紫色……只不过比例不太一样而已。”
“在马孔多雨季的最后一天,她被我的母亲抱着走到了海里。”
马尔克斯侧过头,声音听上去轻飘飘的,比飞翔的萤火虫更加轻盈:“她也很喜欢你。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
加西亚马尔克斯喜欢西格玛。
他喜欢对方身上的孤独,喜欢对方和自己的小妹妹很像,喜欢对方在泥淖里挣扎着想要飞出去的灵魂。
他喜欢西格玛,是因为他记得自己有一个弟弟是被人忘掉后活生生地饿死,一个妹妹是喝了掉入死掉的鸟的水井的水病死,一个认识的人被蚂蚁啃食殆尽,自己的父亲是被一道闪电带来的火烧死,他们的家族血脉里就流淌着孤独和荒诞的诅咒。
——而他知道,同样孤独的对方不会这样,不会和他们一样有着类似的结局。
“所以,我很高兴。”他用轻盈、虚无、但的确在表达高兴的语气说道,“关于你真的很高兴这件事情。”
无数的萤火虫还在起飞,好像气球松开手后飞到辽阔的天宇里,带着微小的、但是谁也不可以忽视的美丽的光。
今天的亚马逊雨林安静得一如既往,也热闹得一如往。
没有出声,把对话留给了两个孩子的旅行家耳边听着蛙鸣,最后笑了笑。
真美啊……
他是说这场仲夏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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