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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若水。
孙锵鸣提着灯笼在城墙巡视了一周,下了城墙就觉得手脚冰凉,暗暗想道:“我才四十不到啊,怎么就要服老了!”
曾几何时,他意发奋发,十九岁中举人,二十五岁进士及第,以后平步青云,但是现在他却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一想到走在街上,时不时有人称呼一声叔叔伯伯,再想到城外红贼的野火之势:“不惑之年,果然是近了不惑之年!”
全城宵禁,街道上见到不着一点灯火,一点生机,两个家仆提着单刀走在了前面,许多往事不由浮现在他的心头。
“老爷,三老爷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不知不觉间,孙锵鸣被家人的声音所惊醒:“三老爷他现在还等着!”
周嘉言就靠在一张太师椅上等了孙锵鸣半天,孙锵鸣看着自己这位三弟那还算年轻的脸也带了许多憔悴,显然是这些日子奔走所致:“阿弟,有什么事,你明天来找我便是,何必这般劳累!”
孙嘉言笑了笑:“二哥,二万两的城防费都办好了,五千两给张知县他们分润,一万两运回安义堡了,剩下五千,咱们拿来办城防。”
“胡闹!”一听说孙嘉言把钱运回自己老家:“把银子运回安义堡干什么?我丢不起这人!”
“再胡闹也是为了保全咱们孙家!”孙嘉言却是没脸没皮地说道:“倒是你二哥这边,你时时得盯紧!”
孙锵鸣当即给自己三弟诉起苦来:“都是你出的主意,说是要守城关,现在倒好。两天下来,白白折损了七八百人,挫伤了我兵锐气,我已经下了决心,明天如果不行,就把兵勇撤回城来,这城外的民居商铺,也只能付以于火海了!”
孙嘉言听了孙锵鸣的埋怨。反而振振有词地说道:“不守城关,这城防费怎么能筹得到手,二哥,我今天晚上过来,是听说城内台勇的饷银没到手。他们怨言颇多,这件事你可不能马虎。”
孙锵鸣本质上是个读书人,虽然懂些人情事故,但很多时候过于书生气,又太注重人情,偏偏还有几分官场习气,不然他办理本籍捐输也不会落得无数民怨,更不要提以后还激起了金钱会之变。
他十分吃惊地问道:“真有这事?我已经给他们发了两千七百银圆。才三百人而已!怎么还不满意。”
孙嘉言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经手人分润而已,二兄,有些事情你得亲手去办,不能假手于人啊!就说办捐输吧,别人搞到一千两银子,可交到你手底的,恐怕连五百两都不到。”
孙锵鸣应了一声:“经手人总是要吃用些,这些人不是亲戚就是朋友。板子不能打到他们身上去,算了,我明天给台勇补上一笔赏钱。”
孙嘉言比这个二哥更懂人情事故:“二兄,你这事还是加紧办一办,明天如果要撤勇回城,千万别生了什么意外!”
“要知道,到现在为止。柳绝户这头等悍贼,还没有开始出手过,此贼若是动手攻城,绝对是雷霆之击!”
“无事无事!”孙锵鸣倒是放宽心:“红贼悍勇,绝不逊色于柳绝户。若是柳绝户真是那般悍勇无双,他何必整整三日不动刀兵!”
他话刚说完,却听得几声枪声,整个县城突然象着了火一般,喧哗起来了。
孙锵鸣心头剧跳,不知道是生了什么变故,这枪声与喧哗声却停了下来。
夜空一片寂静,孙嘉言却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约莫过了小半刻钟功夫,城内枪声一下子密集起来,仿佛下冰雹一般,喊杀声惊天动地,孙锵鸣只有一个念头:“是红贼入城了,是红贼入城了!”
不一会传来了确切的消息:“台勇反水了,台勇反水,他们把柳绝户放进城来,施季退带队杀过来的!”
“郑产头目、林源头目都战死了……”
“绿营兵跨下来了,一交手绿营兵就全跨了!”
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无论是团勇还是绿营兵,所依据的不过是这道六七米高的城墙罢了,现在他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遭到龙枪营的偷袭,几乎都是一触即溃。
不过一刻钟功夫,全城局势已经大坏,城外的团勇还没有撤回城内,就被清醒过来的红巾军堵住,而龙枪营已经占据了大半个瑞安城,无论是绿营兵还是团勇,遇到天兵天将一般的龙枪营,都是大败而归,有些甚至连龙枪营的面都没有见到,就已经败下来了。
“三弟!”孙锵鸣只觉得自己半生功名就毁于一旦了:“还是你看得准,可惜现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孙嘉言看了看远处的火光,听着这喊杀声、枪声,闻着淡淡的硝烟,却是大喝一声:“往飞云江边走,我在那里已经备了一艘船,把二老爷给我架走!”
龙枪营的攻势势如破竹,孙锵鸣即使想掌握住一支团勇阻滞一下他们的攻势都不可能,事实上,当龙枪营攻入瑞安城的时候,战斗已经结束了。
一行人十分狼狈地逃出城门,一路退到了飞云江边,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孙锵鸣往瑞安城内望去,城内还有些枪声、喊杀声,那是团练、兵勇在做着最后的抵抗,只是城墙上已经到处挂满了黄旗。
而他的背后则是飞云江的碧水,孙嘉言大声说道:“把二老爷架到船上去,带他往上游走,去平阳坑,转道大峃、五十都去青田,去杭州找何抚台,或是去京城找大老爷!”
孙锵鸣就被几个家奴架到了船上去,接着孙嘉言又踢了几个家奴的屁股:“你们滚回安义堡去,就按我事先想办的办法好好去办!开船!”
孙锵鸣却是借机死死抓住了孙嘉言的手,几个仆人原来想泛舟划浆,现在都停了下来,就听着孙锵鸣大声叫道:“老三,跟我一起走!”
“要保全咱们孙家,就得有一个人殉城不可!”孙嘉言推开了孙锵鸣的手:“二哥,大哥让过你一回,这一回我也让你一回,开船!”
这说的这件事,是道光二十七年的一件旧事,那一年孙衣言和孙锵鸣都有不错的运气,孙衣言有机会参加会试,而孙锵鸣则是有机会出任同一场会试的同考官。
在清朝官场,考生与考官有着一种人身依附关系,大名的穆彰阿、翁同龢之所以能党羽遍于朝野,关健就在于他们主持过无数次考试,而所有考中的学生就非常然成为他们的门生,而中枢颇为猜疑李鸿章,所以李合肥一辈子都没捞到一次主持考试的机会。
主考官是座师,而同考官虽然稍逊一等,也被称为房师,这对于孙锵鸣来说,那是百年一遇的机会,只要做完这任同考官,门下就有诸多潜力无限的门生,一辈子都受用无穷,可问题在于,长兄孙衣言也要参加这一次的会试,按照回避制度,他们兄弟两人必须有一人避这一场会试。
最终是长兄孙衣言把机会让给了孙锵鸣,他一直等到道光三十年才考中了进士,而孙锵鸣则是多了一批门生,其中两人现在还身名不显,日后却是一飞冲天,一个是李鸿章,一个是沈葆桢。
只是这一回和道光二十七年的局面完全不同,孙衣言还可以三年后再考,可沈嘉言却是把自己的生机让出来了,所以孙锵鸣大声叫道:“停船!”
孙嘉言的身影变得渺小起来,孙锵鸣只听到他大声叫道:“快走,二哥,饴燕就交给你照料了!”
快船向着飞云江上游驶去,几个家仆还是架住着激动的孙锵鸣,岸上只有孙嘉言大步回城的背影:“二老爷,二老爷,三老爷说了,这次咱们孙家死了这么多人,加上他与城共存亡,总能向大清朝有个交代,你可以安安稳稳去杭州了!千万别辜负了他”
已经看不到孙嘉言的身影,只能望见远处的瑞安城了,城内的枪声、喊杀声突然激烈起来,那应当是孙嘉言在组织着最后的抵抗,但很快又听不到枪声了。
瑞安城看不见了,孙锵鸣无力地坐在船舱里,苦笑着说道:“是我小看了柳绝户这贼子,老三说得对,可是现在说这些也晚了。”
他问自己的家仆:“咱们孙家抵御红巾贼,不,是红巾军死了这么多人,可以说是仇深似海,可是安义堡老家那边怎么保全下来?老三有什么交代没有?”
一个孙嘉言叮嘱过的老家人回答他:“三老爷跟我们交代过,如果县城守不住了,就按他说的,在安义堡插上一半黄旗一半白旗,就说我们孙家从现在严守中立,两不相帮,还有,给红巾军准备好一万两银子!”
“咱们孙家不支粮支差,就拿出这一万两银子!”老家人继续说道:“红巾贼一向注重收买人心,咱们安义堡是瑞安九百年的世家大族,肯树了一半黄旗,又拿出一万两银子出来认罚,多半是保全下来了!”
“若是大清朝打回来了,咱们孙家死了这么多人,三老爷他又能与城共存亡,只是迫于形势才被迫树几面黄旗,却还是不替红巾贼支粮支差,也绝对能应付过去。”
听完孙嘉言这一番布置,孙锵鸣却是无力地靠在船舱上,泪如雨下。
点点滴滴,尽入碧水,徐徐向东,流回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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