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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宁史记·诸王世家》
瑞悼王玄煜,仁宗第三子,端宗太宁元年生于东宫,母良媛安氏,太宁四年,仁宗登基,分封皇长子、皇次子、皇三子为王,王号为瑞,王母有宠,仁宗偏爱于王,有立储之心,王亦聪慧,朝中颇孚人望,然生母低贱,亦闻微词,仁宗未明言于臣,仁宗隆徽十六年,王母贵妃安氏行咒术于帝,废,帝未加罪于王,同年,帝以嫡皇子为储,大赦,隆徽十七年,帝遣获封诸王至封地,未至,王身染疫疠,八月十一,薨,谥“悼”。
因隆徽皇帝身体一直不好,朝臣担心三皇子的病逝会对皇帝产生巨大的打击,便先向皇后禀告。
“欺君之罪,你们谁担?”紫苏冷言,不过,也未太为难他们,“本宫去!你们先退下。”
明知其中有问题,紫苏还是应了下来,倒不是有恃无恐,而是,此事的确与她有关,与其让皇帝迁怒于他人,倒不如自己担下,而且,她也很想知道,皇帝是否真的那么珍惜云贵妃所出的三皇子。
紫苏静静地站在昭信殿外,等候皇帝的宣召,双手交叠于宽大的衣袖内,凝淡的目光投向正前方,却没有看着哪一点,尽管紫苏一向淡漠,可是,所有人仍感觉到此刻不同寻常的肃穆。
孟涛是知道实情的人,也是他建言朝臣暂时不要向皇帝禀告的。
“皇后娘娘,陛下请您进去。”他垂首对紫苏说。
紫苏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阴冷——来之前,赵全已经查出事情的原委——不过,她什么都没说,走进宫殿。
“你还来做什么!”
隆徽皇帝一见到紫苏,便冷冷地斥喝,同时抓起手边的药盅砸了过去。
不知是紫苏大意,还是她根本没想到,药盅正好砸碎到她的身上,黑褐色的药汁沾染上她的衣裙,她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也未行礼。
隆徽皇帝却还不解恨,将手边所有能抓到的东西全部向紫苏砸去,紫苏略略退了一步,直到他已经没有东西可以出手,颓然地倒在床上,才走近他。
“你来做什么?”隆徽皇帝闭上眼睛低语,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臣妾来告诉您,三皇子已染疠身亡,请您节哀!”紫苏低声回答,“不过,看来,您已经知道了!”紫苏的心里不由冷笑,面上却未动声色。
“你答应过朕的!”隆徽皇帝闭上眼睛,轻声地说。
紫苏看着他,平静地开口:“是的!臣妾信守诺言。”
“是吗?”隆徽皇帝反问,大笑着坐起,眼中满是犀利的冷漠。
“你真的有一帮忠臣良将!根本不用你开口,他们就已经将一切处理得完美之极!”他冷冷地开口。
紫苏却未说任何话,任由他对自己发泄。
丧子之痛,有几人能忍受?
但是,现在的她又岂能将一切掌握于手中?
或许该说,有意无意间,她放任了那可能的万一!
可是,为什么不可以?如果他可以对自己下手,自己为什么不能对三皇子出手?更何况,自己根本没出手!
隆徽皇帝冷冷地看着她,心中有万丈怒火,却又无从发泄!
准确地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恼火什么?为了云贵妃吗?从一开始,宠她便只是一种习惯,而非真心,扪心自问,他根本不在乎她,放纵她的所为何尝不是因为她的作为根本就无用呢?为了三皇子吗?也许……毕竟自己一直疼爱着那个孩子,可是,真正让自己有怜惜之情的,似乎还是紫苏生的玄颢,因为,真的很愧疚……
看到紫苏目光中冷淡的嘲讽,他忽然觉得很无力,自己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当初,他不是连自己的骨肉都不顾了吗?
——“你退下吧!”最终,他淡淡地对紫苏如此吩咐。
紫苏默默地向他行礼,退出昭信殿。
孟涛送走皇后,便立刻走进昭信殿,看到满地的狼籍,并没有惊讶,只是吩咐外面的宫人进来打扫,自己则将一些凌乱的物件放回原处。
“孟涛,准备一下,朕要去天华寺。”隆徽皇帝忽然下令,并立刻起身,孟涛一惊,手中的东西又掉了一地,不过,他很迅速地回答:
“是!”随即服侍隆徽皇帝更衣,让宫人准备御驾。
“陛下,您的心绪甚乱,佛祖也无法平息您的心境吗?”了明大师双手合十,立在隆徽皇帝身后,满殿的华严圣众,亦无法让隆徽皇帝感到如平常一般的安详。
“朕的执念终是无法消除。”隆徽皇帝从佛像前起身,自嘲地对了明说。
了明对世事早已是洞若观火,对此,也只能宽慰他,道:“陛下乃是一国之主,心中自然有无数的执念,若是全然消除,元宁也就国将不国了!”
“慈悲筏济人出相思海。”隆徽皇帝苦笑,“朕还是出不了这无边的苦海。”
了明宣了一声佛号,道:“陛下当为先去者幸,您如此牵念,只会为其再造孽债,别无他用的!”
隆徽皇帝摇头:“丧子之痛,并非如此即能平息的,何况……”
了明无法回应他的话,只能重复地吟诵大悲咒。
“让朕一个人待会儿吧!”
静静地坐在佛像前,隆徽皇帝面对庄严的佛像,轻声低语:“朕必须找回失去的平衡,才能真正看清迷雾中的道路。”
“朕首先是元宁的皇帝,朕必须为元宁找到一条真正的前进道路!”
他必须平静下来!他必须看清一切!
身心俱疲啊!这个皇帝的位子,自己还能坐多久呢?嗓子里涌上一股甜腥的热流,捂住嘴,硬是压下那股欲呕的感觉,可是洁白的丝帕上还是留下了星星点点的血渍。
看着丝帕上的血渍,隆徽皇帝淡淡地笑了,将手帕收入袖中,他的手指碰到了一只温润的瓷瓶,他心中一颤,将瓷瓶取出,瓶身素净无瑕,没有任何的标记,上面犹有自己的体温。
佛像前的供案上,那瓶子安稳地摆着,隆徽皇帝目不转睛地看着瓶子,整整一夜,当孟涛进来伺候他回宫时,他又收起了那只小巧的瓷瓶,心中一片平静。
在回宫途中,隆徽皇帝便昏迷了,御驾一入宫,太医们就开始施救,可是,很多事情都是命中注定的,比如生死,比如荣衰。
“陛下有旨,召皇太子殿下晋见!”
等候已久的众人终于听到旨意,孟涛引领着年幼的储君走进朗清殿。
“儿臣参见父皇。”四岁的阳玄颢一丝不苟地行礼。
“玄颢,知道你将负起什么样的责任吗?”隆徽皇帝躺在床上,轻声询问。
“儿臣将是一国之君,要对元宁百姓的生活负责,要让他们过得好。”阳玄颢回答,稚嫩的声音却也十分坚定。
隆徽皇帝笑着点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交代:“玄颢一定要做个明君,要孝敬母后,听取顾命大臣的意见,遇到不明白的事情,就去问母后,明白吗?”
“是!”玄颢认真地听着,不过,他也不是很明白,“父皇不教儿臣吗?还有,什么是顾命大臣?”
“朕不能教你了。”隆徽皇帝苦笑,“顾命大臣就是朕指定教导你的人,在你行冠礼前,他们会帮你处理朝政,你要向他们学习如何做一个好皇帝,你的母后也会教你的。”
“儿臣明白了!儿臣会听母后的话,也会听顾命大臣的教导的!”玄颢答应。
隆徽皇帝点头,最后吩咐:“玄颢要做一个勇敢独立的君主,无论是母后,还是顾命大臣都只能帮你到你行冠礼,你要认真地学习,明白吗?”抓紧儿子的手,隆徽皇帝也用尽全身的力量,面对年幼的孩子,他还能如何呢?这一切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自己无法……
“是!”玄颢似懂非懂地答应。
隆徽皇帝也明白,只是他真的快不行了:“玄颢一定要记住父皇的话,以后你自然会明白的!”
“宣皇后进来吧!”
紫苏进来后,隆徽皇帝一言不发地让宫人退出朗清殿,看了她好一会儿,他示意紫苏靠近些,将左手里握着的东西放到床边,正是当日在天华寺,他看了一夜的瓷瓶。
“朕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赐你这个,朕想了很久,有几次连诏命都写了……可是,到最后,朕还是毁了诏命。”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朕下不了手!紫苏,朕做不来这种决断!”隆徽皇帝自嘲地失笑,“明知道应该在你生下玄颢的时候除掉你,可是,朕还是做不到!”
听到这句话,紫苏的眼神一冷,但随即便苦笑:“你不需要做,已经有人代劳了!臣妾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这一次,隆徽皇帝沉默了,眼中却是一片清明之色,他也许是过于仁慈了,但是,并不表示,他看不清事实,紫苏的神色一黯,勉强露出一抹笑容:“陛下,您对臣妾已经够好了!如果,您真要臣妾殉葬,臣妾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虽然笑得勉强,但是,这番话却绝对是发自紫苏的真心,因为,她从来就不曾有过更大的奢望。
“你……真是个孩子!”隆徽皇帝淡然地笑了,“可是……”他没说下去,话锋一转,对她吩咐:
“朕有两件事要拜托你,一是让云贵妃为朕殉葬,二是好好教导玄颢,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
“臣妾遵旨!”
两人间又一阵沉默。
“因为你背后的权势,朕失掉了一贯的平衡,也将平抑世家的策略给打乱了,紫苏,告诉朕,这是你的计划吗?”隆徽皇帝认真地问出心中的疑惑,这是他想了很久的结果。
紫苏无语,只能看着他,隆徽皇帝明白了,笑着摇头:“朕想了好久才明白!紫苏到底是永宁王府的郡主啊,朕失算了!”
“陛下!”紫苏唤道。
“不用说了!”隆徽皇帝摆手,脸上是释然的笑容,“紫苏,把你的才智用到国事上吧!朕希望你能将元宁皇朝变得更加强盛!你一定能做到的!”
“陛下!”紫苏惊讶不已,但是,她是认真地回答:“臣妾不会让您的失望的!”
“咳……”一阵急促的咳嗽让隆徽皇帝难受地皱紧了眉头,紫苏忙取过一杯水,服侍隆徽皇帝喝下,又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让他舒服一些。
“朕……没事了,皇后,你也退下吧!”隆徽皇帝喘息着让紫苏退下,紫苏却没有照办,只是静静地退开几步,脸上是一抹轻浅的笑容。
“紫苏?”隆徽皇帝不解地看着她,心中却是一紧。
“陛下,臣妾一直以为,您是一仁君,即使发生了让臣妾十分难过的事情,臣妾也以为,那与您无关,可是,现在,臣妾才知道,您是一位出色的皇帝!”紫苏轻缓地说着,隆徽皇帝没有打断她,也没有故作不解,只是淡淡地苦笑。
“为什么?”他笑着问道,紫苏也笑了:“陛下,我是永宁王府的掌权人啊!”
永宁王府,元宁的第一名门,与皇室的关系是最紧密的,这一切都只是表面上的现象,无人知晓的是,元宁皇朝震惊天下的秘毒无不出自永宁王府,从圣烈大皇贵妃起,永宁王府的掌权人无不精于用毒,紫苏也不会例外!
隆徽皇帝轻叹:“朕用尽心思也没瞒过你啊!”身为元宁的皇帝,他岂不知对紫苏下毒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为了皇朝,他还是勉力一试,用了好大的功夫解除她的戒心,又用了一沾即中的秘药,可是,还是没成功。
“陛下,您是一位明君,因此,臣妾不相信,您会如此轻巧地放过臣妾——您对人心的揣摩真的……”紫苏淡淡地回应他的话。
执掌王府的三年中,除了世态炎凉,紫苏更明白人心的复杂,因此,无论隆徽皇帝说什么,她都抱着一丝怀疑,毕竟,一切都还有转寰的余地,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就可以废立储君,她也是不得不防,为了儿子,也为了自己。
“陛下,臣妾自认,入宫以来,对得起您!无论臣妾以往是否让您难堪,臣妾都对得起您了,您让臣妾一生只能有玄颢一个孩子,就是玄颢,也是臣妾好不容易保住的,而臣妾从未向您报复,所以,今天,臣妾不打算死!”紫苏冷言。
“若是朕要你陪葬呢?”隆徽皇帝同样冷言。
这一次紫苏轻轻地笑了:“陛下,您的遗诏有两份,完全相反的两份,可是,在臣妾走进来的时候,只有一份了!”
“呵……”隆徽皇帝放声大笑,直到笑得泪流满面,他还在笑,紫苏也没有制止,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等他的笑声渐渐平息。
“朕做了该做的一切,朕已经尽力了!”隆徽皇帝轻轻地对自己说,紫苏也听到了,看着他一脸解脱之后的平静,她默然低头。
隆徽皇帝对她笑道:“紫苏,朕死后,把清音水阁毁掉!为朕陪葬吧!”
紫苏点头。
“你似乎并不好奇?”隆徽皇帝看着她平静的神色,有些怪奇。
“方泽,字向明,河荆方氏的庶子,是您在东宫时的侍卫。——谢老告诉过臣妾。”紫苏回答,“云贵妃与他有五分相似。”对于一个皇帝,能称之禁忌的,也只有宠爱佞幸,即使那个人并不是佞幸之辈,只要被上位者格处地宠爱,也会被人视为佞臣,方泽的悲哀就是得到了一个太子的爱,无法拒绝,那就只能面对死亡了。
“是啊!谢老是朕的老师!”隆徽皇帝想起,在那段日子里,谢遥不只一次地提醒过他,不要因为小事而毁了自己,也毁了别人,那时,年少轻狂的自己并未在意他的话,直到变故发生,自己才明白那个老者的一片苦心——疼爱自己的父皇虽然痛心疾首,但是,终是没有宣扬此事,只是命太子妃秘密地处决方泽。
“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面对死亡!”闭上眼睛,隆徽皇帝疲惫地摆手。
紫苏行礼退下,没走几步,便听到隆徽皇帝再次开口:
“紫苏,谢谢你!”没有利用这件事!——他没有说出口。
紫苏却明白,她停下脚步,沉默了一会儿,道:“臣妾很佩服您当时的选择!”
谢遥告诉她,当年,端宗气极,要他立刻放手,非关其他,只是这种事,就算端宗不在意,下臣也会因此置疑他是否有资格正位东宫,毕竟,他只是长子,当时的皇后已有子嗣,而他一直被端宗视为唯一的继承人,绝对不能因此有失,那时,端宗的意思很清楚,先调开那人,待他登基,一切都随他,可是,隆徽皇帝坚持不肯,不愿让自己的感情与权力扯上关系,端宗让他好好考虑,可是回到东宫,他便想带方泽远走高飞,端宗因此大怒,将他软禁在御书房,直到处死方泽之后,才放他回东宫。
走出朗清殿,紫苏长叹了一声,走下台阶。
隆徽十八年三月二十七,隆徽皇帝驾崩,遗诏命谢遥、尹朔、永宁王、湘王、齐朗为顾命大臣,军国大事由皇后裁决。
后世史家都认为,仁宗皇帝并非贤明圣君,甚至有人夸张地说,他一生最明智的决定便是文端皇后摄政,因此成就了元宁皇朝的盛世之治,但是,细心的史学家也发现,文端皇后一生都对自己的丈夫心怀敬意,不容他人有丝毫诋毁,也许就如她对自己的儿子所言:“先帝生来就被视为储位的不二之选,但是,他太仁厚善良了,虽然用全部的勇气来承担帝王之责,可是,终究用不来帝王绝学!”
只是谁能知道,当紫苏看着清音水阁化为化烬,沉入太平湖,她想到的却是谢遥讲述的故事——隆徽皇帝远比别人想的有勇气,即使自己的梦想是禁忌,他也愿意付出一切来守护,宁可放弃别人钦羡的东西,也许正是那梦想破碎时沾染的血迹,使他可以清醒决断,却永远无法做到狠绝。
随着清音水阁一起消失的还有隆微皇帝曾经的那段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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