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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苏一行是在九月初十离开燕州的,銮驾经官道入云州至平津渡,换舟沿腾河返京,十月抵京,紫苏并不着急,一路上不停地召见当地世族的掌权人,恩威并重,宣示皇家威严,对朝臣反倒不大宣召,便是尹朔、齐朗与谢清三个人也难得见到她一面。
从云州进入承州,一路上都是歌舞升平的景象,承州太守还特别献上了一座十三幅的真绣屏风,内容是元宁十三州的风景名胜,当真是引人入胜,紫苏自然也是赞不绝口,对承州太守方守望也是大加褒奖。
“太后娘娘,奴才听说方太守最让人敬佩并不是他的政绩。”待承州的官员退下御舟,赵全才笑咪咪地对正在欣赏屏风的紫苏说。
“哦?那是什么?”紫苏问了一声,目光还仍然放在屏风上,心中并不以为然,方守望破落世族出身,家无恒产,入仕之后从九品小吏升到如今的正二品的封疆大吏,政绩斐然,连隆徽皇帝都赞扬过他处事严明、无人可及,这样的官员除了政绩,还有人什么可让人敬佩的。
赵全看了一下紫苏的神色,确认她还有点兴趣,才说下去:“太后娘娘有所不知,方太守家中可是有双诰命呢!”
“双诰命?”紫苏不由惊讶,转头看向赵全,皱眉思索了一会儿,“哀家似乎有点印象,当年先帝曾经给过一个大臣双诰命。”
元宁皇朝正三品以上的大臣,其夫人都有同品的诰命册封,双诰命是指一位大臣家中有两个夫人得到相同的诰命册封,这在元宁历史上不多见的,嫡庶之间是要严格区别的,让两人女人获得同等的地位,也就是乱了宗法,是不忠不孝的大罪,当然法理之外不过人情,元宁最初的一次双诰命是宣祖敕封给右议政大臣韩时宣的两位夫人的,韩时宣出身湖州世族,幼时即与承州卢氏的一位小姐有婚约,可是,宣祖乾宁五年,卢家因为牵涉扬王谋逆一案,举族流放北疆,只有身份未被剥夺,韩时宣的未婚妻自然也在其中,当时韩家已经准备退婚,却传来消息,那个女子病死途中,后来韩时宣奉父母之命另娶他人也就是顺理成章了,乾宁十年,宣祖因睿王完婚,大赦天下,当时韩时宣已经是正三品的按察御史,没想到卢家小姐竟然没死而且找上了韩时宣,那也是烈性女子,只要韩家完成退聘之礼,韩时宣心中有愧,上表宣祖,宣祖对此大为赞赏,不仅钦命赐婚,而且给韩时宣的两位夫人同品诰命,因此开了双诰命的先例。
“方氏与贺氏本就是世代联姻的家族,方太守七岁时便与贺家的一位小姐定亲,后来方氏因故败落,贺家也有救济,可是却不愿自己女儿嫁过去,只是不好开口,方太守十八岁时,正逢上恩科开试,便打算入京赴试,但念及老母无人照料,便请贺家嫁女完婚,贺家老爷不愿女儿受罪,便让小姐的丫环代嫁入方家,方守望也是无奈,没有争辩,后来金榜提名,官职在身,也无暇顾及家事,等到环境略好些,他才回乡迎接老母与妻子,回去之后,才发现,贺家小姐也没有另嫁,反而与丫环一起侍候老母,甚至与家中断了来往,不由大为感动,因此,在为夫人请封诰命时,方太守陈情恳切,为两位夫人请了双诰命,听说,贺家小姐前些年旧疾复发,长年卧榻不起,方太守是不离不弃,承州上下都说他是至情至性之人呢!”赵全说得十分生动,到最后,语气更是叹服不已,紫苏也不由点头。
“照此看来,方太守的确是性情中人。”但是,她也只是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在一旁伺候的叶尚仪也不在意地说了一句:“糟糠之妻不下堂——本就是理所当然,有何可敬佩的?”
赵全笑道:“话是这么说不假,但是,真正能做到有几人?”
紫苏也轻轻一笑,道:“这话不假,是该找个机会嘉奖一下。”
“那么,主子是不是在承州多停留一阵子?”赵全陪着笑问道。
“不忙。反正明天要到承州的首府,到那儿在说吧!”紫苏摆手,“把屏风收了吧!哀家也该看奏章了。”
“是!”
看着紫苏所在的楼船换上表示休息的灯笼,齐朗与谢清便走回船舱,随行的宫人早已点亮了船里的灯,见两位大人进来,便顺次退下。
“方守望倒是人才。”齐朗笑着对谢清评价,“封疆大吏能揣透上意的并不多。”
谢清无所谓地笑道:“那就可惜了!不过,真绣的确出众,与湖州的临绣比起来,是毫不逊色啊!”
“到真合时,你带一些回去给倩仪与老夫人吧!”齐朗的手指在茶杯的边缘轻轻划动,说得是漫不经心,“反正,我们会停留一阵子。”
“大少爷,客人来了!”船舱处有人低声禀告。
“带进来吧!”谢清神色一凛,回答下人,齐朗却起身走到窗口,撑开雕窗,目光投向外面的水面夜景。
领人进来的是谢清的贴身侍卫,身后跟着一位锦衣华服的中年男子,经红润的肌肤显示出此人养尊处优的生活环境,温和的笑容却掩不住眼中的精明。
“孙世兄别来无恙?怎么人到了,也不来与小弟打声招呼啊?”谢清笑着起身,招呼来人坐下,亲自倒了一杯茶给他,随即挥手示意侍卫退下。
来的是承州孙氏的当家人,孙海天,年纪比齐朗与谢清大了不少,却是平辈,而现在谢清又有官位在身,孙海天也连忙陪笑接过茶杯,小心地说:“惶恐惶恐,贤弟现在位高权重,愚兄也是怕打扰你啊!”
“孙世兄也是事多吧!”谢清坐下之后,笑道,“今年孙家的事可不少!”
孙海天心中马上活络,口中却是长叹:“家门不幸,徒惹人笑话罢了。”
谢清点头,关切地询问现状:“我在京中也听刑部的人说过了,大理寺不是改判了吗?世妹应该会无恙的。”
“无恙?人都疯了,还怎么无恙?”孙海天一时激动,道出实情。
“疯了?”谢清一惊,连齐朗都转身看向孙海天。
孙海天定了定神,叹息着说:“海静是什么样的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好好的一个妹妹,嫁过去不到一个月竟然连话都不会说了,整日里只是呆坐着,就这样,贺家还不放过她,非要将她置于死地不可!谢清,你看在两家世交不浅的份上,帮帮海静吧!”孙海天本来是三分真情,七分作戏,说到最后,却是真正情不自禁了,那毕竟是捧在手心娇养如掌上明珠的幼妹。
谢清微微颌首,却是面露难色,道:“世兄也知道,我如今掌着刑部的事,可是,也没有无缘无故推翻判决的道理,而且,承州的案卷上明白地写着孙氏是自动交代的,这是铁证如山,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孙海天脸色微变,目光闪烁地看着谢清,又转向站在窗口的齐朗,不清楚这两人是什么意思。本来,他是认为谢清与齐朗想为他解决这件事,再讨得一些代价,现在看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世兄,真是抱歉,我是真的不方便插手,这案子连大理寺都过问过了,刑部毕竟是刑部,做事要有理有据……”谢清淡淡地说着,也是在指点。
孙海天若有思地看着两人,目光从谢清身上转到齐朗身上,又转回谢清身上。
“太后娘娘过几日应该会到真合,娘娘对方太守似乎十分欣赏,应该会有所褒奖。”齐朗道出自己的猜测,,同时转身,将目光投向窗外映着点点灯火光亮的河水。
“你们的意思是……”孙海天不由骇然。
谢清微笑不语,齐朗淡淡地回答:“我们有说什么吗?”
孙海天干笑几声:“两位都是朝中重臣,在下却只是江湖闲人一个,只怕难以明白两位的深意,而且,在下直到明早,一直因为家事难过,留在小妾那里寻求安慰呢!”牵涉到朝中的事情,再多的谨慎也不过分。
“孙世兄,方守望与贺家的关系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我们唯一想知道的是,你有没胆量拉方守望下台!”谢清收起笑意,正色相告,话说到这里,挑明也无妨了。
“……为什么?”孙海天也不是省油的灯,转而沉稳地问他,“据我所知,方家和贺家都没有犯到谢家与齐家的利益吧?”孙海天不由警觉。
齐朗失笑,温和地对孙海天道:“世兄不知道吗?方守望的座师是尹相,与我们可谈不上什么交情。”
“原来是这样……”孙海天放下戒心,笑道,“既然如此,两位是已经有打算了?”
“这个,世兄就不必知道太多了吧?”谢清笑了笑,傲然之气一展无遗,“我们只希望世兄在太后娘娘面前言辞恳切地陈情哀求一番,至于方守望在不在场,都无妨。”
“随便说吗?”孙海天追问了一句。
谢清笑出声,不禁摇头,却很认真地回答他:“世兄,你只要说出实情,指控什么的尽管随意,便是说方守望与贺家意图谋反,也无不可,我们都可以替你圆下来,却有一条,不要牵涉他人,只在方守望与贺家身上寻不是。”
孙海天心领神会,点头应承:“两位放心,我知道分寸。”
“这个分寸可是最难掌握的!”齐朗并不讳言,“太后娘娘很聪明,尹相也不笨,若是你弄巧成拙,我们也只能袖手旁观,你明白了吗?”
言下之意,他们并不保证一定会护他周全。
孙海天点头,却笑道:“听说太后娘娘与永宁王情谊深厚,想必一定会体谅兄长对妹妹的维护之心是如何急切。”他也不笨,一族之长不是那么好当的,若没有几分实力,他如何掌得住家族大权?
谢清与齐朗都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随即便让人送孙海天离开了。
“……果然是老狐狸!”谢清冷笑着评价刚离开的孙海天。
齐朗也关上窗子,重新坐下,一脸淡然的笑容,却不太在意:“只顾眼前利益,哪里算得上老狐狸?还是你自己变笨了?”
谢清莞尔,笑了一声,道:“若是承州世族都是这种人,也就不奇怪关中世族为什么如此看不清世局了?”想要北疆之地,绝对是愚蠢至极的人才会做的打算。
齐朗不由摇头。
“随阳,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情。”齐朗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手指轻扣桌面,慢悠悠地道出一个消息:
“太后娘娘打算让尹家小姐入宫。”
“什么?”谢清目瞪口呆,半晌才道,“陛下还不到十岁呢!”
“明年就到了!”齐朗失笑,想看谢清失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是……可是……”谢清想反驳,但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好一会儿,他才定神问道:“是大婚?还是纳秀?”
齐朗摇头:“应该说两者都不是!太后娘娘很喜欢尹家小姐的诗词,可能会让她入宫陪伴一些时日,至于其他,就要看缘份了。”他说得清楚,却也很模糊,让谢清会意地一笑,也放松下来。
“说起来,夏家似乎并没有合适的女孩可以入宫啊!”既然说到这里,谢清也有意谈一谈,毕竟后位还是很诱人的。
“的确!”齐朗点头,“依永宁王府一贯的作风,也不会让自己家中连续出后妃;不知道太后属意哪个家族占据皇后的位置。”太后健在,立后便不是皇帝能够做主的事情,就是成宗皇帝废立皇后之时,也要让章懿太后加印方可实行,更何阳玄颢尚且年幼,皇后的人选肯定要紫苏确定。
谢清却想到一个传言:“听说,当年立储之时,太后娘娘以后位为交换,才得到王家的支持的,是不是真的?”
齐朗皱眉,很奇怪地看着他,思忖了一下才开口:“随阳,你想让谢家的女孩入宫为后?”若非如此,他怎么会问出这种话?——连王家向永宁王府求婚,紫苏都不是太愿意,何况让王家的女孩做皇后?——关己则乱是一点不假。
“景瀚,你认为可行吗?”谢清想了一下,还是征询齐朗的看法,他的确有这个意思,也一直在物色家族中的女孩,毕竟谢淇成为驸马之后,谢家有三代子弟不能入仕,三代之后是什么样的光景,谁知道?身为谢家的族长,他不能不为自己的家族考虑。
齐朗轻笑:“随阳,这个……你要去问紫苏了……”他无法说什么,这是皇室的家事,他不想插手,最主要是不想与阳玄颢起冲突,而且,这件事与他关系不大,他并不想让齐家的女孩入宫,因此,也没有流露过这方面的疑问,紫苏也没提过,上次说到尹相的事,才第一次说起这件事。
谢清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着开口:“景瀚,我比较想听听你的看法。”很无赖的语气表示出他的坚持,齐朗知道,这表示,自己若是不说,谢清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应该可行……”还是不想太为难谢清,齐朗思索了一下,便回答了他——不是敷衍,对于紫苏的心思,齐朗还从来没猜猎过,而且,说白了,紫苏也不可能让一个外人执掌宫中的大权,选自己人的女孩应该是最有可能的,唯一不确定的因素在阳玄颢身上,若是他不愿意,紫苏是否会迁就,就不得而知了。
“其实,你可以问一问紫苏的……”齐朗还是那句话,谢清微微点头,眼中却难掩欣喜之情。
真合是一个十分繁华的城市,紧靠着腾河,因此也是重要的战略之地,这座城市中南北客商云集,因为真合出产的寒缎与真绣都是天下闻名的珍品,紫苏也来过这里,但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因为有心褒奖方守望,紫苏与皇帝下船,住在真合城中的城防行辕,承州的世族也到那里晋见太后与皇帝。
到达的当晚,紫苏便带着皇帝去了方家,对方守望与其两位夫人多有厚赏,对那位贺氏夫人,紫苏更是旌表嘉恩,接下来的几天,紫苏便一直在接见前来问安的世族。
“太后娘娘似乎很累。”齐朗一眼就看出紫苏的疲惫,禀报了几件军机之事后,便关切地问候。
紫苏苦笑:“应酬本来就很累人。”
“要不然,今天休息一下,如何?”齐朗关心地提议。
紫苏摇了摇头:“无妨的,都是要见的,哪个都不能轻忽!”
齐朗便不再说什么了,退出行辕,正好见到孙海天携家眷前谒见,两人都只是微笑着点头,便算打招呼。
“孙卿别来无恙?”紫苏与孙海天也算熟识,便笑着问候,并无客套。
孙海天勉强笑了笑,点头应声:“谢太后娘娘关怀,草臣一切安好。”
他那点掩饰自然瞒不过紫苏,她不禁皱眉:“孙卿有话不妨直言。”
“没事,太后娘娘过虑了!”孙海天低头笑语,让紫苏看不清他的神色。
“当真是哀家多虑?”紫苏面色一沉,声音也冷了下来。
“太后娘娘……”孙海天忙跪下,却是欲言又止,仿佛无从说起。
紫苏的眉头更紧了,却淡淡地说了一句:“孙卿也算是哀家的世交,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哀家不会加罪的!”
孙海天双手抵在地毯上,紧紧地攥成拳头,好半天,他竟痛哭出声,紫苏又是一惊,她记得很清楚,孙海天在同辈人中年纪最长,向来老成,这般失态却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忙道:“孙卿,到底怎么回事?”
同时,紫苏示意赵全上前扶起孙海天,孙海天站起来,还没立稳,却再次跪倒,泪水竟不弄湿的面前的地毯,声音更是哀戚。
“这到底是怎么了?”紫苏不由急了。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孙海天泣不成声。
“求您为海静作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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