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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王的死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课题,在后来,无数的史研院高材生用这个课题的研究取得学位,从死因到历史环境,从影响到制度变革,可供挖掘的东西并不比宫谏之变少,曾经就有一位女士用《从湘王殉葬者论元宁皇朝婚姻制度》一文拿到当时史学界的最高奖项,

那篇论文倒不见得有多少深度,可是,内容很有创新意义,在当时一潭死水般的史学界引起了不小的哄动,在那之前,对于至略的婚姻制度,宪政之前,史学界都认为是一夫多妻制,那篇论文却以大量史料说明,至略从来都是一夫一妻制,准确的说是一夫一妻多侧侍制,之所以“从湘王殉葬者论”,是因为湘王死时所有的侍妾与没有生育的侧妃全部被王妃要求殉葬,作者引申开去,引述元宁的法典,说明侧室与侍妾是没有权力的,从皇室到平民,能得到丈夫重视的只有正式迎娶的妻子,无论那个男人爱不爱自己的妻子。

其实,这一点在宪政之前是人人皆知的常识,妻妾不和,丈夫只能逐出侍妾,侧室虽然多了一点保障,但是,同样可能被逐出家门,要知道,只有休妻才需要请示父母长辈,元宁皇朝时,丈夫甚至需要送休弃的妻子回娘家,返还嫁妆,向岳父岳母说明原委,否则,岳家是可以告上官衙的。

在当时,听说湘王妃要求侍妾与侧室殉葬,人们也就是茶余饭后闲扯一通,没有人当回事,倒是有御史上奏说先帝尚未有殉葬之人,湘王葬制有逾越之嫌,被紫苏一句:“家门内务,卿越俎代庖否?”就给驳了回去。

那本奏章一点波澜都没有引起,毕竟,当进,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皇帝的元服礼上,即使是南疆的战报也没有皇帝元服礼的一个小道消息来得轰动。

阳玄颢却是例外。内侍禀告这个消息时,正是他几个月来第一次踏出昭信殿。紫苏似乎是兴致突来,想寒风料峭中游湖,找来了笼闭多日的儿子与他的后宫,几个女孩也明白皇帝的处境,一个个都费尽心机地为他们母子转寰,气氛倒也不错,说起元服礼,同样是大家族出身的女孩,都能说出不少趣事与掌故,身边笑语不断,阳玄颢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

当赵全进画舫时,没有人在意,连阳玄颢都只瞥了一眼,心中没当回事,当时,他正在与尹韫欢说话,可是,眼睛的余光没收回,便看到赵全递上了一本素白封皮的奏章,他顿时一惊,面前的酒杯也在惊惶之下被袖角扫翻了。

只有报丧的奏章能用素白的封皮,而且必须是元宁皇室直系成员的过世,直系成员指的是当位的皇帝的叔伯、兄弟与子嗣,阳玄颢想不出,除了湘王,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过世。

“皇帝没事吧?”紫苏皱眉,关切地询问。

“孩儿无碍。”阳玄颢有些麻木地回答。

“要不要宣太医?皇帝近来瘦了不少。”紫苏追问。

阳玄颢没由来地一阵心烦,正要皱眉,就觉得衣角被扯了一下,随即听到一个温婉和煦的声音:“太后娘娘,臣妾想,皇上可能被风侵着了,到底这些天,他不常出门,有些不习惯也是有的。”

“也是。”紫苏倒没再说什么,直接吩咐,“回去吧!”

“赵全,传旨,湘王薨逝,宫中举哀三日!这些都撤了吧!”坐在舆驾前,紫苏又吩咐了一句,周围的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宜婕妤,你送皇帝回昭信殿,小心服侍,其他人都散吧!”紫苏冷淡地看了一眼站在阳玄颢左后方的谢纹,清冷的声音让谢纹一惊。

太后这么说了,其他人只能向阳玄颢行礼后告退,尹韫欢倒是不解地看了两人一眼。

“娘娘,太后娘娘是不是……”随侍的尚仪不无担忧地问道,尹韫欢却是不在意地微笑:“宜婕妤那点小动作连我的眼睛都瞒不过,更何况太后!想阻止皇帝失仪也不看看当时太后的脸色如何,有的时候我还真怀疑,谢相怎么会选这么一个老实人进宫。”

谢纹是老实人,这一点所有人都承认,阳玄颢也有点惊讶,方才阻止自己的竟然是她,若是尹韫欢或者其他后宫,他都不会惊讶,可是,竟然是她?

“宜婕妤今天与平时有些不同。”坐上舆驾,阳玄颢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谢纹只是低头不语,默默地扶他坐稳,才坐上自己的步舆。

阳玄颢有些无奈,直到回到昭信殿,才又道了一句:“婕妤不愿与朕说话吗?”

“臣妾不敢。”谢纹平静地回了一句话,却让阳玄颢冷哼一声。

“你刚才不是胆子很大吗?”

“臣妾幼承庭训,百善孝为先。”

“够了!你也要对朕说教吗?”阳玄颢心头的火气一下子点着,暴怒地斥喝她。

谢纹被吓了一跳,但是随即就平静下来,低头请罪:“臣妾该死,请陛下恕罪!”

仿佛一拳打在棉花堆上,阳玄颢无力地靠在榻上,闭上眼不想再看眼前的谢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再次看向谢纹,却见面前的女孩纹丝不动,仍旧低头无语。

“朕很可怕吗?为什么你总是在朕面前低着头?”阳玄颢忽然发现,他对谢纹似乎很没有印象,尽管他最常见的就是谢纹与尹韫欢,记忆中,谢纹总是沉默地坐在一边,与他说话也总是低着头,很少发表自己的看法,因此,他不是很喜欢谢纹,可是,紫苏曾说过的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不能对后宫的女子表现出特别的喜恶,所以,他还是会去见谢纹,有什么东西也会记得给她一份。

现在,阳玄颢发现,他从来没有看透谢纹,方才那样的情况,所有的女孩都战战兢兢,不敢惹紫苏不悦,连尹韫欢都不着痕迹地低头不看自己,只有她,出手阻止了自己的妄动。

“陛下是臣妾的夫君,臣妾自当尊重。”谢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臣妾以为陛下并不愿见臣妾。”所以才低头!出身贫寒之家,她对人的感觉是敏锐的。

阳玄颢语塞,他再次专注地看着谢纹,也是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与尹韫欢总是充满灵慧之气的眼睛不同,谢纹的眼睛只有一片温和,不是紫苏那种因为一切尽掌握的平静温和,而是出自本心,随遇而安似的温和,阳玄颢有些恍忽,伸手轻触她的睛睑。

“陛下!”谢纹有些惊惶,想退又想起他是自己的丈夫。

“朕是你的夫君?”阳玄颢受惊地收回手,一句疑问脱而出。

“当然!”谢纹很肯定,也很不解,为何他有如此的疑问,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所以你方才阻止朕?”阳玄颢理清了自己的思路。

“陛下心绪不宁也是正常的,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臣妾等人面前顶撞太后娘娘,那可是大不敬之举!”谢纹老实地道出自己的想法。

“‘不能在臣妾等人面前顶撞太后’——听你的意思,别的情况下就可以了?”阳玄颢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失笑。

“天底下哪有不与父母拌嘴的子女,无伤大雅之事而已!若是您今天顶撞太后娘娘,您与太后的威严总会有一个受损,到时候,宫中会更不安宁的。”

“宫中何曾有过安宁?”阳玄颢再次感到她的天真。

谢纹仍旧温和地微笑,却也很清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臣妾的家族已经足够显赫,无需臣妾锦上添花,入宫是慈命难为,臣妾只想在宫中平静度日,不想卷入纷争,陛下是夫、是君,臣妾要遵从;太后是母、是上,臣妾也一样要遵从,后宫之中的姐妹都是如此,这些天,陛下难过,臣妾等人一样是在被炉火煎烤!——臣妾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好坦白!你是在怪朕吗?”阳玄颢低叹。

“臣妾不敢!”谢纹再次低头。

“不敢?可是你不是做了吗?”阳玄颢苦笑,“你叫谢纹,是吧?谢相的侄女!果然一样傲气!”不为外物所动,心中自有丘壑,无论环境如何变化,都不会迷失自己的心,那种温和的眼神只是高傲的一种表现。

谢纹有些听不懂阳玄颢的话——傲气?这个词能用来形容她吗?她是最没有资格骄傲的,即使后宫中,她的家世最显赫,她也只是谢清手中的棋子,而不是谢家的千金小姐,从来都不是,她何来的傲气。

“谢纹,朕元服礼之后,元宁皇朝的第一大事是什么,你知道吗?”阳玄颢忽然想起什么,笑着问她。

“……应该是您的亲政大典吧?”谢纹有些犹豫,她并不清楚政事。

“错!是册后!”阳玄颢很肯定地说,“是册后,元服就意味着朕要亲政,所以,亲政大典已经是可有可无的了,所有人只会关心长和宫的归属!谢纹,你以为这种情况下,你还能平静度日吗?”

她是谢相的侄女,是谢家在宫中的代言人,她以为她能逃过后位的争夺?

阳玄颢本想看她如何变色,可是,他失望了,因为,谢纹只是低头莞尔一笑。

“陛下!”

“嗯?”

“只要皇后的宝印还由太后掌管,只要太后还在,您认为后位会有争夺吗?”谢纹更加清醒。

“所以,只要陛下与太后和睦,后宫就会安宁,臣妾想,朝堂上也是如此吧!”

阳玄颢一震,他发现自己竟没有谢纹看得透彻!

难道不是如此吗?只要他与母亲和睦,无论是权力交接,还是后宫名位,一切都会平稳地进行,因为,所有人只会看到一个权力的核心,而不会有摇摆之举。

他似乎是当局者迷了!

不,谢纹同样在局中啊!

阳玄颢惊讶地看着谢纹,随即又皱眉。

不是当局与否的关系,而是,他的心迷失了!一直以来,他只是听从母亲的安排,可是,他又觉得不应该这样听从母亲的指示,他就在两者之间摇摆,可是,他自己的心声是如何,他从未注意!

他真的想与母亲争权吗?不,他从未想过。母亲从来都只会保护他,他的皇位,他的生命,都是母亲争来,母亲从来都没有伤害他!

母亲!他有多久没有称母亲了?

他是皇帝,所以就应该夺取母亲的权力吗?那些人都这么说,可是,齐朗与谢清也曾告诉过他,太后与他是表里相依的,太后的权力就是他的权力。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

若是母子都不能共富贵,同患难,天下就再没有人能做到了!——齐朗曾经在他读《圣清杂史》时感叹了这么一句话。

“该死!”阳玄颢低咒了一声,吓得谢纹立马就要跪下。

“朕不是说你!”阳玄颢扶住她,随即就松手,在殿内来回踱步。

“陛下……”看见阳玄颢忽然站定,谢纹不安地唤了一声。

“宜婕妤,你回去吧!”阳玄颢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是,臣妾遵旨!”谢纹遵命退下。

阳玄颢一个人站在殿内,静静地站着,眼睛也闭上了。

阳玄颢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幅《至略全地图鉴》,每一条线、每一个点在他的脑中都清晰无比。

元宁皇朝自建立之日起,收复至略全地就是皇朝最大的目标,阳氏皇族自诩的圣明,若是无法收复至略旧土,就成了对自己最大的讽刺,正因如此,直到收复至略全地,阳氏皇族的皇帝都可以称得上是圣明天子。——宪政时期的一位名家就曾经这样评价过元宁皇朝。

阳玄颢不会知道这个评价,但是,他很清楚,自从齐朗第一次把这幅图放到自己眼前,自己就下定决心,为了收复那些曾经的国土,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忍受的,更没有什么是他不能牺牲的!

既然他可以不计较母亲与齐朗的一切,为什么要与母亲争这一时的长短呢?

那幅图是烙印在阳氏皇族灵魂上的枷锁,阳玄颢也无法例外,他也许可以不恋栈皇权,但是,他无法抗拒亲自收复旧土的渴望,他知道自己拥有绝佳的机会,自明宗皇帝起,元宁的皇帝休养生息,那漫长蛰伏后的一飞冲天已经开始了,他的母亲已经在北疆踏出第一步,而且,她并未满足,湘王的奏章已经将收复东南旧土的方略详细说明,他也想亲自感受一下挥斥方方遒的感觉。

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这才是他内心最深的渴望!

即使知道,母亲不会执着于摄政的权力,他仍然渴望早一日握住权柄,他不愿意让母亲来实现那个成果,他迷失在自己的幻想中了!

他甚至遗忘了母亲与太傅的教导,以及身为皇帝应该负起的责任!

他的确错得离谱!

也许,他有必要重新向母亲请罪!

身为帝王是不能自欺欺人的,这是太傅们一直教导的治世之道。

知耻近乎勇,他敢做就应该承担一切后果,可是,那日,他却说出“不知道”三个字,他的母亲一定很失望吧!

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母亲失望的神色!

阳玄颢在昭信殿剖析自己的想法,谢纹却站在中和殿,面对紫苏冷淡的询问。

“皇帝休息了吗?”紫苏似乎只是想知道皇帝的状况,谢纹却不敢放松,恭敬地回答:

“陛下让臣妾先行退出,臣妾不知此刻陛下是否休息,不过,离开昭信殿前,陛下已经卧于榻上。”

紫苏示意她坐到身边,靠在榻上细细地打量她的容貌。

“你倒是一心为陛下考量啊!”九分真一分假,只想为阳玄颢遮掩,却有些轻视她这个太后了。

“臣妾想,娘娘也是一心为陛下考量的!”谢纹垂下目光,不敢看紫苏,语气尚算平静。

“妄作揣测!”紫苏冷冷地下了断语,“不过,为人妻妾理当如此!”

这次谢纹不敢再坐着了,连忙在榻侧跪下。

“哀家又没怪你,你跪什么?起来吧!”紫苏手都没抬,淡淡地吩咐。

“谢纹,自作主张算不得什么错,不过,哀家倒很好奇,你真的不怕惹怒哀家吗?还是谢相根本选错人了?”她不会是对谢清心存怨忿,想打乱谢清的安排吧?

紫苏并不愿见到这种情况,虽然没明说,但是,因为谢清的关系,她还是属意谢纹入长和宫的,只是,她可不想这个皇后另有打算。

谢纹更加不安了,看了紫苏一眼,才道:“臣妾不敢!只是,臣妾以为,娘娘与陛下毕竟是母子,总要为彼此存些体面!况且……”

“况且什么?”紫苏接过她的话头追问。

“况且,娘娘是做大事的人,除了国家大事与皇上外,还有什么可以真惹怒您吗?”谢纹被她那漫不经心似的冷漠惊出一身冷汗,不敢有半分虚言,竟将心中的话脱口而出,之后又是一阵冷汗——她又妄作揣测了。

谢纹根本不敢抬头,也就没有看到紫苏一闪而逝的淡然笑意,直到一柄玉如意递到眼前,她才讶异地抬头看向紫苏。

“在后宫中,有主见是好事,揣测上意也属正常,关键是看用心如何!家和万事兴,你能念着这点就该赏!拿着吧!”紫苏说话时已经敛了笑意,只是平静温和地对她开口。

“谢太后娘娘!”谢纹受宠若惊,却还是为阳玄颢说话:“娘娘的苦心,陛下此时不解,日后也会明白的,请娘娘勿太过苛责陛下。”

紫苏听了微笑,却只是摆手:“你退下吧!这些事,你不必理会!哀家自有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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