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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玄颢的后宫一直很平静,平静到没有故事。年少的皇帝在最初的好奇之后,便因为种种原因对后宫十分冷淡,在少年天子的心中,后妃绝对不是生活中必要的因素,朝政、行猎、甚至于歌舞都更加吸引他的注意。

当然,后宫人数的稀少也是原因之一。

元宁皇室的择偶范围是世族,从皇后到王府侧妃都要身家清白,因此,元宁没有定期的选秀制度,三年、五年、七年……只看皇上、太后与皇后的意思,偶尔,遇到个别情况,还可以直接册封入宫,就如紫苏;至于宫女,则是用采选的方法——采买或选聘,选聘的宫女如未被宠幸,年满二十五就可以离开宫廷,采买则是终生的,尚仪、尚宫一般都必须是采买入宫的。

阳玄颢对后妃很有些冷落疏远,皇长子的出生让他多了点有恃无恐的感觉,无人会在此事上强求他,皇室长辈有时更会暗示,现在皇室需要的是嫡皇子。

后宫的人少,又没有专宠,除了皇后与慧妃,其他人都在四品以下,还有几个是阳玄颢偶尔宠幸过的宫女。谢纹与尹韫欢都是压得住的人,面上又一直是客客气气的。——后宫,似乎激不起一丝波澜。

当内侍向尹朔通禀“慧妃娘娘小产。”时,尹朔根本不相信,追问时却看到了内侍有些同情的眼神,心中一惊,确信无疑了,但是,更添了三分惊惧。

“慧妃娘娘现在如何?”尹朔勉强镇定下来,询问孙女的情况。

朝会刚过,退出的朝臣多看了这一幕,惊疑不定间,多数人选择了迅速离开,只有齐朗与谢清因为要同去议政厅,不便离开,站在阶下,默然地看着这一幕。

尹朔并不知道,他边说边颤抖着,几乎站不稳了,齐朗与谢清都在担心,他是否会摔倒,滚下高高的台阶。

“娘娘并无大碍,太后娘娘命太医全力照料娘娘。”

“多谢公公了!”尹朔稍稍安心,告别内侍,走下台阶,向齐朗与谢清点头致意,却径自离开。

齐朗回朝后的第一次朝会,就在这个似乎听起来不算是好消息的事情中结束了。

阳玄颢比尹朔知道得更早一点,但是,也是在朝会之后,离开大殿,未及登舆,皇后派来的内侍就急忙禀报了这件事,阳玄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明白那个内侍委婉到含糊的辞句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慧妃的孩子……没了……”阳玄颢皱着眉,声音含混不清。

“是的!”内侍有些心惊了,因为看不透阳玄颢此时的心情。

缓缓地转身,挡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阳玄颢深吸一口气,想眨眼掩去一切情绪,却完全做不到,只能瞪大了眼睛,看着步舆上的饰物。

三步而已,阳玄颢却觉得十分艰难,他知道自己应该有些表示,但是,他似乎什么都表达不出来,直到坐上乘舆,手自然地搭上扶把,他才可以表示点什么:“去启祥宫!”

那名内侍一愣,等乘舆抬起,才又连忙道:“皇上,太后娘娘身体违和,皇后娘娘与诸位娘娘都在慈和宫!”

话音一落,那人就跪下,因为阳玄颢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可怕,面上带着噬人的气息,直盯着他。

“是皇后要你说的?”阳玄颢很慢很慢地问他。

“是!”

阳玄颢几乎想冷言一句:“朕也不舒服!”但是,他不敢,也不能,最后,他只能吩咐:“去慈和宫!梁应,你去传朕的口谕,允许尹家内眷入宫探视慧妃!”

梁应本想说些什么,但是一看皇帝铁青的脸色便咽回了所有话,只是道:“是!”

宫廷内,太后与皇帝的旨意如此混乱,朝廷之中,但凡有些心机的都看出了不妥,思虑更深的人,或是担忧,或是筹谋,顿时有了人心浮动的样子。

有意无意间,齐朗与谢清都抽身事外,没有半分干涉的表现。

因为齐朗的归来,议政大臣的职责重新划分,齐朗与谢清倒也有充分理由不去管这些事。——在阳玄颢的圣裁之下,尹朔领吏部与刑部,齐朗领礼部与兵部,谢清领户部与工部,变化倒是不大,但是,这却成了一个开始。

三人接手之后的第一件事十分罕见地达了一致——清旧帐!

这本也是旧例,朝廷内也没什么人在意,但是,很快,异样的情况就引起了关注——不是很重要的工部,谢清却迟迟没有签押接手,三司御使都开始注意这一情况。

工部在六部中排于末位,虽说六部平级,但是,工部真的不能算是举足轻重的要害,谢清迟迟不接手也就格外显眼,连齐朗都好奇地问了一句,谢清却不肯说,齐朗也就作罢不提,他自己也很忙。

齐朗正在忙于用各种手段为自己一系的人铺路。他已经感到,自己在京中的势力太单薄了。一个人的力量总是有限的,而且,吏部隶于尹朔,这让他的不得不用比较麻烦的方法达成目的——以优良的考绩来调回亲信人员。

这种作法需要巧妙的运作才能达成,极费周折,因此,当齐朗布置完一阶段的事情,稍有喘息之间时,才终于注意到,谢清已经出手了。

谢清根本没有作任何掩饰,在阳玄颢询问接手工部一事之后,他直接从户部调了大批人手清查工部帐目,如此明显的作法,三司哪里肯放过,于是,三司言官介入了工部的清查行动。

谢清的目的很明确——尹朔此前一直执掌工部,工部的任何事情都会牵扯到他!

齐朗对些的反应是困惑地皱眉,却没有对送来这个消息的官员多说什么:“我知道了。”

那人本不是齐朗的亲信,也没什么情绪,见状便请退了。

“去谢府!”

“大人!”齐朗的刚吩咐了下人,就听夏茵从后堂转出,他摆手示意下人先退下。

夏茵走到齐朗面前,一身银红色的羽绡裙裳映衬着如雪的肌肤,乌黑的发髻上压着步摇,秀美端庄。

“有什么事吗?”齐朗放缓的语气询问妻子,面上却是一派淡漠。

夏茵心中一凉,身子不由一颤,步摇的流苏轻碰,发出细微的声响,齐朗为此轻皱眉头,但是,跟着,他就听到妻子力持平静的声音:“大人当真要为莞儿定亲?”

齐朗扬眉:“你有意见?”

“妾……不敢高攀永宁王府!”夏茵坚持着说完这句话。

“不敢?高攀?”齐朗失笑,“就算是永宁王世子,齐家的女儿怎么也不算是高攀吧!夫人,你总要找个合适的理由才好!”齐氏同样是开国元勋,虽然因为是文臣,未封王爵,但是,论及亲信,齐氏不比夏氏差,更何况永宁烈王的王妃本就出身齐氏,后来,夏氏与齐氏的联姻就更多了,夏茵这个理由实在说不过去。

“好了!”见夏茵又想开口,齐朗摆手阻止,“我有事要去见随阳,夫人有任何事都稍后再谈吧!”说完便离开了。

夏茵的确想与他细谈女儿的婚事,但是,齐朗一直很忙,直到今天,才稍有闲暇,只是夏茵没料到又会有这样的状况发生,齐朗自然没有心情与她纠缠这件事。——她也只能等齐朗回来再谈这件事了。

“景瀚终于有闲了?”见到齐朗,谢清第一句话便是如此问候的,齐朗还没进花厅,不由一愣,随即无奈地一笑:“你知道我要来了?”

谢清随手请齐朗坐下,笑道:“你正忙,我也不扰你!不过,你一得闲,哪里能不理会我这桩事?”

“那么,就请你为我释疑吧!”齐朗没好气地回答,正好谢府的下人奉上茶水,他接过茶盏,茶水刚入口,他就因谢清的话被呛到了。

——“其实,我在工部,什么,也没查到!”谢清说得很认真,却又有几分轻描淡写。

“呵——”看到齐朗难得的失态,谢清放声大笑,十分愉悦。

齐朗缓过气来,倒不恼了,搁下茶盏,一言不发地看着谢清,不一会儿,谢清便认输了,一摊手,笑道:“我在工部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查到,但是,湖州却出了点事……”

“等等!湖州?”齐朗向他确认,毕竟,齐氏祖宅就在湖州。

“我们的慧妃娘娘的父亲可是湖州学政!”谢清点头,同时点明关键。

齐朗却没那么轻松:“湖州的科考出问题了?”

谢清点头,却也没有当一回事地随口解释道:“你最近太忙,湖州那边又在尽力把事情压下去,所以,京中对此事还不清楚!”

“三司也没有上书?”齐朗的声音更沉了。

“湖州太守是杜家人,请了永宁王妃,江槿自然要拖一阵子。”按察司掌各地官声,纠劾官吏不法,江槿是大司察,将按察御使的奏表拖上些时日却也并非难事。

“简直是胡闹!”齐朗终于还是发火了,“随阳,这不像你做的事!”毕竟事已至此,齐朗也就没有对谢清说出重话。

即便如此,谢清仍然被他吓了一跳,见他是动了真火,连忙分辩:“没多大的事情!只是几个考生与评卷官作弊得太夸张了,落第的书生借机闹将起来,言辞激烈,声势却有限得很!”

科考是天下寒族士子的晋身之阶,元宁要取信天下,得才于天下,对科考的公平、公正一直十分重视,但是,再如何完备的制度,总是人来执行的。彼此间一些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没有人会说。

郡试还无所谓,到州试一级,哪一个地方大员、朝廷重臣没有几个需要安排的人?就是齐朗自己也不是没传过口信!只是,事情总要做得巧,做得不着痕迹,真落下端倪,各州的按察御使也不会轻易放过为自己增加政绩的机会!——这本也是默契之一。

齐朗冷言:“没多大事?你既然想借题发挥,又怎么会没多大事情?”

谢清反倒不紧张了,轻笑着反问:“我说景瀚,你到底是为科考弊案动怒呢?还是为我没有知会你此事?”

齐朗闻言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倒是想得通透!”说完便笑了。

谢清摆出一副大大地松了口气的样子,两人相视而笑,好一会儿,谢清才再次认真地说起此事:“我也知道,科考弊案不同寻常事件,一旦处理不当,必然引起大乱,但是,我不得不做这件事!”

齐朗静待下文,谢清却不愿意说了。

“……我以为,慧妃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齐朗慢悠悠地开口,虽然,他明白谢清有必须如此的理由,但是,依旧不赞同他的作法。

谢清摇头:“慧妃没有,慧妃所出的皇子却很重要!”所以,他不能再与尹朔和平相处,即使,这一次,尹韫欢没有顺利生下皇子。

齐朗没有反驳,反而认真地思索谢清的话,随后才有些明白。

“你不是我,景瀚,你可以只关注朝堂,我却不得为此前付出的代价关注更多的事情!”谢清轻叹,无意对齐朗保留什么。

齐朗的确不是很在意慧妃有孕这件事,尽管他也觉得慧妃选的时机很有意思,但是,这些不足以让他出手对付尹朔,过问此事更多的是因为谢清的作法让他困惑,因此,此时,他选择了沉默。

齐朗的态度本也在谢清的意料之中,但是,除了是盟友,他们也是知交好友,齐朗此时摆明了对利益得失考虑得更多,谢清不能不感到些许的失望。

“你有多少把握?”沉思之后,齐朗还是主动开口。

谢清眼前一亮,笑道:“十成是不可能,九成九却是一定!”

这么一说,齐朗反而皱眉了:“你只是想让尹朔离开中枢?”

“嗯!”谢清不解。

“那不是太浪费如此重要的事件了?”齐朗说得极认真。

谢清也很无奈:“毕竟不是尹相本人的过失!”

齐朗失笑:“那就看尹相愿意付出何种代价了!”

“你是说……是慧妃,还是他自己?”谢清的反应也不慢,立刻就明白了齐朗的意思。

“你的顾虑不无道理,尹相与慧妃互为表里,的确有不小的威胁!”齐朗表明态度,“尤其是这一次陛下的作法……”

“你也想到了?”谢清微笑。

阳玄颢借宠信慧妃与尹家表明自己的立场,甚至不惜与紫苏对立,这是很严重的事情,他们无法针对皇帝,那么,也就只能釜底抽薪,毁了慧妃与尹家的根本。

对于谢清,更要命的是,谢纹迟迟无所出,慧妃有子,作为皇子中生母地位最高的一个,承袭帝位也并非毫无可能。

这些就不必对齐朗说了,但是,谢清却不得不告诉自己必须想点办法了!

金菊的九月过后便是丹桂飘香的十月,按察御使的弹劾表章几乎与桂花同时到达成越。

科考!!这一次的事件碰触寒族的底线了!事实上,也碰到了皇帝的底线了!

太祖皇帝用科考弥合世族与寒族在政治上的差距,也是在缓和双方的予盾,阳氏的天下需要世族,但是,寒族并非没有人才,而世族所拥有的特权与势力,也让元宁的皇帝需要用寒族来平衡,科考便是元宁政治中少有的无视身份,唯才是举的事情——至少在表面,朝廷是这样承认的!至于其它无可奈何的事情,寒族士子只能尽力却改变,却也无意冲突!

这也算是一种默契吧!

元宁皇帝喜欢用寒族官员为言官,但是,这也成了这次事件最后弄到差点无法收场的原因之一,寒族不可能允许如此明显的作弊行为,他们必须看到有人付出代价!

湖州太守的请罪奏章在按察御使呈上弹劾表的第二天也送达朝廷,由于事态已平息,都察司只要求暂停湖州太守与学政的职权、并立刻派人彻查事由详情,阳玄颢毫无异议地准了,但是,朝中的寒族官员很不满意,他们需要看到朝廷的处置,至少是评卷官的处置。

阳玄颢所受的教育并不包括在案情未明前处置官员,因此,他没有下达相关的明谕,刑部也就只按都察司的文书命令湖州同知羁押涉案官员。

这些都是正常程序,谢清那份要求立刻将涉案官员移送刑部的奏章被阳玄颢驳回,显然,阳玄颢并不认为这件事情需要如此紧急地处置,但是,阳玄颢接受了谢清奏章的一个意见——事涉尹相之子,尹相不宜再掌刑部!

十月初七,在湖州科考弊案传至朝廷的第五天,阳玄颢明谕议政厅——齐朗代领刑部。

在启祥宫休养的慧妃真正领教了太后对后宫的掌控,紫苏根本没有说一句冷淡的话,甚至还下令让太医院全力照料她的身体,但是,当太后同样抱恙时,宫中的关注度自然倾向慈和宫,毕竟,那位太后不仅是皇帝的生母,更大权在握!于是,启祥宫的冷清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虽然阳玄颢有旨,令尹家内眷入宫,但是,宫规森严,随后就是工部的事情,尹家人又有什么心情入宫陪她呢?

无论冷清,还是热闹,尹韫欢终究还是好转了,太医也说慧妃可以适当地散散步,不必终日卧床了!

因此,尹韫欢才听到了湖州弊案与祖父被谕令暂脱刑部事宜的消息。

这一次,她没有觉得天旋地转,但是,掌心的刺痛告诉她,她是多么紧张!

这一次,她已经明白,没有太后的允许,这些消息怎么可能传入她的耳中!

这一次,她是真的前途茫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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