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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明十二年六月初七,权都燕州、云信道转运使夏承思奏燕州世族事,请削籍。

夏承思一道奏章,奏请削除燕州十家世族的世族身份。这是元宁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情,几乎是举朝哗然,连谢清都摇头:“夏承思依旧是清流的脾气啊!”

云沐雪愣愣地宫人说了事情,半晌无语,尚宫见着不对,请她回寝殿休息,她听明白,也点了头,扶着尚宫的手刚站起,整个人就跌了下去,所有随侍的宫人都是一惊,幸好尚宫稳重,不顾其它,一把抱住她,才没撞到什么,只是人却是晕过去了。

“啪!”

“去景昌宫!”

一个多月没有踏进景昌宫一步的阳玄颢,在曲微通报后失手将沾着朱砂的紫毫摔在奏章上,却没有多看一眼,着急地起身要赶去。

曲微是知机的,通报前就命人准备了御撵,听皇帝如此吩咐,也不多说,急忙跟上。

无论如何,云沐雪腹中是皇帝的血脉骨肉,谢纹没有伤害的意思,即使是禁足期也命太医定时请脉,不得有误,这会儿晕倒了,自然更不会阻拦,甚至派了宫人去景昌宫看着有无情况。

尹韫欢知道消息时正在与二皇子一处玩耍,面上没有什么表示,却是不紧不慢地换了衣服,命人将二皇子送回住所,才乘了步舆,前往景昌宫。

尹韫欢协理后宫,在皇后一心安胎的时候,她便是后宫的主人,一路进去自然是无人敢阻拦——即便是皇帝在里面,也不代表慧贵妃不能进去嘛!

“陛下,您就让这孩子去了吧!”

刚到寝殿门口,尹韫欢看到处面守着的曲微,正想问问情况如何,就听里面一声苦涩凄凉的哀求,整个人顿时一愣。

不仅是尹韫欢愣住了,殿外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愣住了,但是,跟着又听云沐雪道:“陛下,您告诉臣妾,还能怎么办?不论是公主还是皇子,母亲背负那样的重罪,还有前途可言吗?……我不想看到自己的孩子有那样凄苦的一生。”

默默地垂下眼,尹韫欢用一脸的淡然掩住眼中挥之不去的厌恶。

“都出去!”阳玄颢的声音淡淡的,话音方落,殿门便打开,三位太医从殿内退出。看见尹韫欢,三人立刻就要行礼,却被尹韫欢阻止,随即又听尹韫欢轻声询问:“燕妃娘娘的情况如何?”

声音不高,透着清冷的气息,三位太医在宫中这么久,哪里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由为首的一个回答:“娘娘只是一时气血上涌,热邪入心,才晕倒的,母子均安!”什么都说明了,只求这位皇贵妃让他们告退。

这后宫间的不和,作下臣的一旦卷入其中,非粉身碎骨不可!

与后宫关联甚深,三人虽然不清楚慧贵妃忽然如此不满,但是,那本也不是他们需要知道的,只需知道此时不宜久留便是了!——当然,能离开就更好了!

尹韫欢也无意为难他们,摆手让他们退下,对曲微道:“替本宫通传吧!”却看也没看一眼,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抬眼。

曲微没有理由拒绝,也不敢拒绝如今掌握宫人生死的尹韫欢,转身对殿内通报:“陛下,慧贵妃娘娘求见!”

殿内的泣声忽然停止,尹韫欢的眼中闪过一丝嘲讽,等了一会儿,才听到皇帝的回答:“燕妃虽无大碍,却也不宜被打扰,让她回去吧!”

曲微看向尹韫欢,一脸刻意地无奈,尹韫欢却不在意地微笑,抬眼看了一下紧闭的宫门,深深地施了一礼,款款地道:“臣妾遵旨!”

出了景昌宫,坐上步舆,尹韫欢重重地拍了一下扶手,冷淡地吩咐:“回宫!”

宫人不敢作声,连忙起驾。

“等等……”景昌宫渐渐远了,尹韫欢也冷静下来,沉吟了一会儿,便道:“去长和宫!”

去长和宫就纯属表面功夫了!谢纹早已知道云沐雪没出什么事,却也耐着性子听尹韫欢重复一遍,本以为她说完便要告退,却听她又不深不浅地说:“臣妾没见着顾太医。”顾太医是妇科圣手,按道理应该由他去诊治才对。

谢纹也没在意:“顾太医上个月便告了病。”

“就是皇上召见之后病的吗?”尹韫欢微笑,“真是不巧!顾太医的医术精湛,却不能伺侯娘娘!”

谢纹皱了眉,虽然阳玄颢的召见是密召,但是,她并非不知道,只是,这样说明白是不应该的,尤其是尹韫欢这么聪明的人。

摒退宫人,谢纹静静地看着尹韫欢,尹韫欢却不肯往深处说了:“听说有些医术圣手可以辨明胎儿的情况呢!”

说完,尹韫欢行礼告退:“臣妾是卑微的出身,日后不知道还能否站在娘娘身边,想着便难过……臣妾告退。”

谢纹看着尹韫欢退下,思绪纷乱,什么都想不明白,等她想通,却只觉一阵寒意直逼心头,整个人如置冰窖。

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即使尹韫欢的身份如今比云沐雪高一些,但是毕竟是寒族,这一点在朝中许多人眼中更为重要,再算算,阳玄颢的三个皇子,生母竟都是寒族女子,翻翻元宁的史书,哪一个皇帝的生母是寒族出身?再不济也必有一个世族的身份当门面!

不安!恐惧!

谢纹抚着肚子,明白腹中的这个孩子应该是女孩了!

若非如此,太后哪里会出手对付云沐雪?

若非如此,齐朗与谢清为什么对付云家?

也许他们并非只为这个缘故,但是,储位总是原因之一!

哪一个皇子都可以,唯独云沐雪所出的不行!——谢纹隐隐猜到了这个意思,紫苏对所有皇子、皇女都一视同仁,即使抚育皇长子,也无任何偏向,虽然也有皇长子出身较低的缘故,但是,皇子生母都是寒族也是重要的原因,若是有世族宫妃诞下皇子,她这个皇后却无所出,紫苏未必没有偏向,就是朝中诸臣也未必没有偏向。

云沐雪太得宠幸,谁知道子以母贵之后,是否会母以子贵?

紫苏无意动摇谢纹的后位;谢清更不可能允许;齐朗有意重整燕州,绝对也不可能希望燕州女子成皇后!——她该如何呢?

谢纹有些怔忡地抚过扶手上包着的柔软丝绸,长和宫拥有最好的一切,紫苏从不吝于将最好的东西留给皇后,但是,这般的偏袒她就只是理所当然的承受吗?

谢纹想到对云沐雪的处置,心中有些明白太后的意思了——即使她无所出,也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中宫嫡母!所有皇子、皇女都必须称她一声“母后”!

心中的寒意更盛,谢纹忽然摔了手边的茶盏与各种摆设,惊得所有宫人匆匆跪下,尚宫低声道:“皇后娘娘,请保重自己!”

谢纹无力地垂下手,目光茫然地注视着面前的碎片:“都起来吧!”她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去了,只剩下一片惶恐——为什么她竟会有那样歹毒的想法?

叶原秋禀报这件事时,紫苏本来在看书,听了之后,沉吟片刻,便下了缄口令,叶原秋应了下来,却见紫苏走到书桌旁,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摊开宣纸,写了一幅字,搁下笔看了一会儿,吩咐:“收起来吧!”叶原秋上前收起那幅墨渍未干的字,心中默念了一番: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注:《诗经•国风•邶风•绿衣》)”

叶原秋反复默念了几遍,一时竟没有呆立在书桌旁,没有动一步,紫苏本来已经坐回榻上,拿起了书,见状又搁下,道:“怎么了?”

叶原秋及时反应过来,恭敬地低头,犹豫了一下才回答:“奴婢以为娘娘应将这篇字赐予皇后娘娘。”

紫苏稍稍惊讶了一下,看了她一会儿,才慢慢地开口:“不必!皇后是世族出身,最基本的道理是懂的!”

“娘娘……”叶原秋想说,女人有时候是不讲道理的。

紫苏抬手阻止了她:“没有一个世族女子会认为,将丈夫的宠妾除去便可以保住自己的地位!”紫苏微笑,“最聪明的作法是,平静地看着,一派尊贵优雅地看着那个女子能维持多久的宠爱!”

叶原秋深深地低头,却认真地道:“太后娘娘,若是正室一直无子呢?”

紫苏扬眉,笑容褪去,淡淡地回答:“皇后有身孕了,而且,与皇帝一样,她很年轻!”

叶原秋目光闪烁,却没有再说话。

“太后娘娘,长和宫呈封匣!”赵全的声间从外殿传来,紫苏倚到榻上,没有让他进来,只是问:“什么事?”

“皇后娘娘命宣政厅颁旨!”赵全惊讶于皇后居然没与太后说便用印颁旨的事实。

“哦?”紫苏也有了兴趣,“拿进来!”皇后懿旨呈太后过目本是规矩,但是,谢纹似乎还没有哪次颁旨不是与紫苏商量之后才准备的,这次居然例外了!

“呵……”紫苏接过叶原秋奉到手边的旨意,仔细地看了一稿,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以擅言政务,燕妃暂停供奉,笼闭自省;景昌上下伺候不周,致燕妃昏迷,自总管以降,全部贬斥,撤换。

谢纹说到做到,绝对不允许后宫再犯禁律,也提醒尹韫欢,这个后宫的主人到底是谁!

尹韫欢听到旨意,低下头笑得愉悦,她听出皇后的警告之意,但是,这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阳玄颢尚未从景昌宫离开,皇后的旨意便到了,阳玄颢没让宫人宣读,而是自己拿来看了一遍,随后将那卷懿旨放在云沐雪的枕边,轻声地道:“沐雪,朕必须遵守礼法,在后宫,朕的权力并不足以让你免去所有处罚!好好休息,朕不喜欢你方才说的话!”言罢便离开了,留下云沐雪一人。

半晌,云沐雪才展开懿旨,不由变了颜色,同时宣政厅的执事在殿外行礼,朗声道:“臣等奉皇后之命,撤换景昌宫上下宫人。”

谢纹的旨意不仅让内廷上下惊诧莫名,宫外同样如此,倩仪愣了半天,才开口:“皇后娘娘在做什么?”

谢清冷笑:“自然是在提醒云沐雪,朝堂上的事情,后宫不能过问!无论以什么形式!”

倩仪仍然不解:“这样不会令皇上更加不满吗?”总是夫妻,帝后之间的不满太深,怨恨太多,永远不会是好事。

“皇上不是没有说话吗?”谢清弹了一下那张薄薄地便笺,“云妃是在以孩子要胁陛下了!陛下不会喜欢的!”

“云妃会失宠?”倩仪直觉地反问,谢清却摇头:“不会!陛下仍然衷情于她,也心怀愧疚,所以才更不高兴。”

倩仪被他的话弄糊涂了,谢清微笑,拍拍妻子:“这些,你不明白!”

阳玄颢采纳了齐朗的建言,燕州世族必要付出不菲的代价,而那些罪名同样需要一些家族的血来平息民愤,云家不可能安然无恙,面对云沐雪的哭诉,心中不可能坦然。——这是男人的心思。

“随阳……”倩仪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若是如此,云家当有一线生机。”阳玄颢恼羞之下,恐怕会对云家手下留情。

“是啊!”谢清眯起眼,“我倒是不明白皇后的意思了。”

若是皇后沉默,皇帝不悦之下,对云家也不会有庇护,但是,如今这种情形,阳玄颢恐怕会视为云氏已受惩罚,量刑上,一定会往轻了选。

这个时候,谢纹不应犯这样的错误!

不需太多,只要云家保住世族身份,云沐雪一旦生下皇子,就会是莫大的威胁。

倩仪踌躇了一下,终是苦笑着道:“没有女人愿意将后半生托负给一个毫无关系的人!”她能猜出皇后的心思。

别人的孩子再好,总不是自己的,抱养未必不是为他人作嫁,谢纹不愿意!

即使那是最好的选择之一,谢纹仍然坚持。

紫苏因此而笑——皇后很少有如此坚持的事情,总是值得期待的!

倩仪却不全然是为此苦笑。

谢清愣了一会儿,才小心地询问:“有什么事吗?”

倩仪张了张嘴,半晌从嘴里迸出一句:“问齐朗去!”

谢清一愣:“景瀚惹到你了?”居然直呼其名?倩仪的怒意不小。

倩仪冷笑:“不是惹到我!我怕他惹到别人!”言罢再不愿谈,转身就走。

谢清只得召来心腹询问齐家有什么事情,那名心腹与谢清对视半晌,冥思苦想之下仍无所得,只能道:“属下真的没发现齐相那儿有什么事情!”

“……齐府内宅也没有事?”谢清相信心腹的判断,但是,倩仪那样的反应说明一定有事,他想来想去,只能想到这个问题。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心腹皱眉,“齐相的夫人有孕,家事交给管家打理!”半晌听不到声音,他不解问谢清:“主子?”

谢清勾了一下嘴角,算是笑过了;“是没什么!你退下吧!”

想了想,谢清忽然笑了,起身离开书房,去找妻子,倩仪正在命人给各房换花,见他笑意吟吟地过来,不禁惊讶:“怎么了?”

谢清低头在她耳边道:“你呀!瞎操心!”似宠似嗔,下人见状迅速退开。

倩仪却没有半点旖ni的心思,皱眉道:“景瀚吗?不是我瞎操心,是永宁王妃!”这会儿她倒平静了不少,也没那么多恼意了。

“倩容为如何具奏发愁呢!景瀚自己不肯说。”倩仪没好气地说。

“说什么?”谢清轻笑,轻弹妻子的额头,“你与王妃就是在瞎操心,景瀚本来就不需说什么,永宁王妃依足规矩做便是!”倩仪一愣。

“景瀚有日子没上慈和宫了!”谢清轻笑,“他在生气呢!”

倩仪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却仍然皱眉:“我以为太后处置云沐雪是为了你们做事更方便。”

“是啊!”谢清微笑,“这是默契,与情绪无关!”

转过身,谢清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似自言自语地道:“我说景瀚怎么对燕州更没有耐心了!”

倩仪在他身后失笑:“夫君大人,妾以为你知道呢!”什么时候燕州世族可以在江南随心所欲了?

谢清笑道:“我怎么会知道?谁都知道我不知道啊!”仿佛绕口令,却也是事实。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只需要合理的解释与答案,至于真实……有必有要追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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