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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宁实录•顺宗卷》

崇明十四年正月,帝以苏恒安为禁军大统领,总领宫廷防务。

苏恒安是寒族出身,还是那种真正的寒素家门,五代算下来,都找不出一个与官字搭边的亲戚,他也不是恩科入仕的,而是在服兵役的时候被当时的江夏大营都督赏识,着力栽培了一番,五年前,他被任命为江夏大营的都督。当然,也不能否认,他的妹妹嫁入汜州杜家是一个关键原因,尽管只是侧室,但是,一来,她嫁的是杜家嫡系的公子,二来,入门一年后,她便生下了儿子。

禁军大统领是一品的官位,不可能允许来历不明的人担任,资历稍浅一点都会被质疑,阳玄颢选了苏恒安,虽然不合惯例,但是,也说得过去。于是,刚因为轮调而接掌关中大营的苏恒安,不得不再次移交防务,前往皇宫。

阳玄颢依着惯例,勉励了一番,要求他整肃防务,确保宫廷安全,苏恒安也的确有能力,迅速进入状态,宫卫与禁军都波澜不惊地接受了这项人事变动。

阳玄颢的决定在朝廷并没有引起什么议论,宫卫、禁军都直接保护皇帝与皇室成员的,这种问题,外臣不宜过多地干涉,更何况,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紫苏听到消息,依旧只是冷淡地一笑,并没有任何表示。

阳玄颢视之为默许,云沐雪却不这么看,她隐约觉得,这一切都在紫苏的意料中,否则,紫苏不应如此淡然。

紫苏的沉默令云沐雪不安,她很清楚,这样的沉默总有一天会以更激烈的方式结束。

云沐雪更清楚,阳玄颢只是一时悲愤,又是第一次面对自己孩子的死亡,才会下意识地认定了一切与太后有关,其实,并没有太充分的支持。

如果阳玄颢冷静下来了呢?

云沐雪不敢想,她也明白,有些路是不可能回头。

似乎,她只能让阳玄颢走到不能回头的地步,同时,也就压上了自己的一切。唯一庆幸的是,紫苏也在放任这样的结果。

庆幸,也令人心惊。

——放任到最后,那无可挽回的结局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事实上,云沐雪很清楚血浓于水是什么意思,紫苏只有一个儿子,即使到最后,那位太后也未必会对皇帝怎么样,但是,她呢?

云沐雪苦笑,不再去想。

正月的庆典结束,后宫再次平静,但是,谢纹却很不安,皇后掌握着宫法大权,在这个时候,也就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谢家无法给她更好的意见以自保,毕竟,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相对皇后这个看似显赫的位置都有着太多的强势。

倩仪很中肯地告诉她:“谨宜郡主与谢栉已经订婚,太后对你是有保护之意的,但是,这并不表示太后不会动你,毕竟从宗法上来说,你与谢栉已没有关系。”

谢纹明白这位婶婶的意思,太后想保她,只是因为她姓谢,但是,不可否认,正是因为那桩婚事,阳玄颢才没有敢对她这个皇后说什么,后宫才平静地以敬畏之心继续尊崇她这个皇后。

婉妃的问题很现实——太后与皇上,她该如何选?

如果可能,她很希望自己能像某些皇后一样淡泊优雅地远离世事,无论如何,属于皇后的尊荣永远不可能是别人的,但是,她不可能做到。

她的家族同样在两宫之间犹豫,这并不是普通的政治斗争,而是攸关家族此后几十年兴衰存亡的选择,再好的交情也不能用在这个上面。

谢清在听到四皇子暴毙的消息时,便气急败坏,想追回杜全浩,却被倩仪拦了下来:“你便是派了人去,这会儿,尚书大人也已经进了王府,怎么追?承正表哥对长女也不是全无感情,不然,回京一趟就特地为她求见太后吗?你悔婚,不说别的,永宁王殿下先恼了你!你若是想好了,我就不拦了,可是,你连决定都没下,先得罪承正表哥,恐怕不好吧?”

谢清也知道追不回来了,便没有坚持,却道:“太后这是逼着谢家表态呢!”

“又不是一时三刻见分晓的事情!”倩仪认定了拖字诀。

谢清也只能点头。

其实,倩仪也知道,结了这桩亲,若是再想脱了太后这边,只能舍了谢纹,可是,一个皇后对家族来说又岂是能轻易舍弃的?

顺势而为倒是简单,逆势而动就困难了,无论如何,谢清也只能先站在太后一边,再慢慢想办法。

紫苏看得清楚,但是,没有说什么,齐朗却是找了机会与谢清详谈,之后,两人对此讳莫如深,再见面,亲密依旧,紫苏便问了齐朗一声,齐朗冷笑,却没有说话。

“随阳有他的难处,我本也没想用他的力。”紫苏拍拍他的手,安慰他。

齐朗摇头,连目光都冷了下来:“不是我不休恤他,而是他至今没个决定,这是你我才容他,换个人让他犹豫试试看!真不知道……”

紫苏反而笑了,笑了好一会儿,才在他疑惑的目光中开口:“当年谢老是怎么说随阳的?便是天塌下来,谢清也有应对的法子,但是,若是事情出乎意料,他冷静下来的时间,足够那边事情了结了。”

齐朗也想起来了,不由笑了笑,握着紫苏的手,拥着她,笑问:“你真是如此想的?”

“这不是朝堂上的政见之争,随阳能做的其实有限,但是,他选错了,就毁了谢家的基业。”紫苏倚在他怀里,将他的手合在掌心,轻笑,“他没有立刻做决定,倒也不是坏事!”

齐朗皱眉:“你在说我的决定做得太快?”

紫苏起身,侧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轻笑着摇头:“撇开其它不谈,你与随阳不同的是,齐家在后宫没有人,你除了我,还能选谁?”

齐朗失笑,勾起她耳边的一咎散发,摇头说:“你算得好!”

“不是算得好,而是,景瀚……”紫苏一直没有松开的手更加用力,“你与他不同。”

齐朗微笑,没有说话。

“随阳只是一时震惊,给他点时间吧!”紫苏似乎十分纵容的样子。

齐朗扬眉,不满地扯了一下她的头发:“你还真敢说!那你那么急着设计谢栉娶谨宜郡主又是做什么?”

紫苏笑出声:“所以,他才会震惊!”想了想,又道:“景瀚,你觉得皇后如何?”

“皇后……”齐朗不明白她这会儿为什么提起谢纹,斟酌着用词,“很有分寸的一个人。”

“她很聪明!”紫苏微笑,“很有分寸的人都是聪明的!”

“你是为了牵制皇后?”齐朗马上明白了,却很惊讶,“有必要吗?”

“谢纹虽然一直没露声色,但是,她没有做过一件逾越身份的事情!这不是简单的‘听话’二字就能说通的!若是她与皇帝同心……会很麻烦!”

齐朗沉默半晌:“陛下会与皇后同心吗?”

“……他们是结发夫妻!”

结发为夫妻,执手长相依。结发夫妻是不同的,至少在元宁的礼制中,只有结发夫妻能够合葬,侧妾不说,继室也不能与夫君同穴。

不能说紫苏多虑,谢纹确实在犹豫,她从未期待过阳玄颢深情以对,自然也不会失望难过。她视他为夫君——她必须忠诚的男人,因此,她的确想过劝谏。

阳玄颢的举动令她心寒,却也只是心寒,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深刻的羁绊,信任二字确实太单薄了。

阳玄颢指责皇后未尽到嫡母的义务,疏忽皇子的状况。——谢纹上的奏笺也是这样自责的,但是,谁都知道那是套话,阳玄颢却抓着不放,大有要她自请废后的意思。

虽然她不是最早伴驾的人,但是,他们之间有近十年的情份!——竟抵不过一个周岁的孩子!

尹韫欢背上同样的罪名,与谢纹一样,她沉默着领受,没有分辩一个字。——面对盛怒中的皇帝,分辩可以算是最糟糕的举动。

这种情况下,所有后宫都是紧张的,但是,阳玄颢似乎已经在两个最高贵的后宫身上发泄足了怒火,竟没有再迁怒于任何一位后宫,包括婉妃。

对此,尹韫欢几于自嘲地对谢纹说:“谁让妾与娘娘看是尊荣,出身却远不够尊荣二字啊?”

谢纹稍好一些:“也许其他人会认为那是荣幸,毕竟皇帝还知道你我,也没办法忽视。”

齐朗不太相信在被阳玄颢近于羞辱地责备之后,谢纹仍然会为皇帝考虑周全。

紫苏看出他的怀疑,却只是温柔地微笑,没有再解释。她喜欢此时氛围,而有些解释是不适合这时的。

齐朗也很喜欢这种感觉。他们身边总是有太多的繁华喧闹,私密的安静是他们喜爱的,但是,意外之所以是意外,但是因为它的突然与不受欢迎。

慈和宫很大,尽管有浪费的嫌疑,却也是必要的,也因为它很大,长宁殿总是安静的,因此,听到争执的声音,紫苏与齐朗都很惊讶。

苏恒安离开江夏大营时,他的妹夫曾告诫过:“皇室的事情,臣下是不能沾的,但是,有些位置是不可能摆脱皇室的事情的。”很绕口,他却记着了。

那时,他没有料到自己会掌握禁卫大权,只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需要记住一些从未接触过的事情。

直到今天,他才知道禁卫大权不是那么好掌的——燕贵妃在御花园被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冲撞,受了不小的惊吓,皇帝要他立刻查清,循着痕迹,竟来到了慈和宫,他更是头痛,也担心若是太后也被惊吓了,他可能就会成为任期最短的禁军大统领了。

无论苏恒安怎么说,赵全与叶原秋都不敢放他接近长宁殿的,至于其它宫殿,倒也配合着苏恒安搜了一遍,见苏恒安领着人往长宁殿走去,两人同时拦在他面前。

“苏大人,太后娘娘已经休息了!”赵全保持着对外臣的礼节,语气却是坚定的拒绝。

苏恒安因他们两人的动作一愣,下意识地道:“就是因此,我才要确认娘娘安泰啊!”他是真担心有人闯进太后宫。

今夜本不是叶原秋值宿,因为苏恒安要搜查,她才不得不起来,心情不是很好,当即就冷笑:“娘娘又没有出声,自然是安泰。”

“若是……”

“没什么若是!”叶原秋答得肯定,“苏大人,奴婢不觉得慈和宫有人闯入,大人还是去别处吧!”这已是在表示怀疑了。

苏恒安其实也察觉出不妥了,毕竟慈和宫上下都冷着脸,显然很不高兴,他也不是有勇无谋的人,只是对有些事情陌生而已,这会儿一愣反而明白过来,脸色立时苍白。

赵全一直看着苏恒安,自然明白他的心思,手肘轻碰了一下叶原秋,示意她见好就收,叶原秋也没坚持,缓了一下语气:“苏大人是职责所在,奴婢等自然无异议,可是,仅凭一点猜测便去打扰太后娘娘,未免就过分了,奴婢这个掌印尚宫与赵总管也就不必再在宫中待着了!奴婢等不足惜,但是,慈和宫的威仪受损,奴婢等却是万死莫赎了!”

说得严厉,却也给了台阶,苏恒安脸色数变,终于一拱手:“在下初掌禁卫,思虑不周之处还请见谅!两位说得极是,在下再去别处吧!”

赵全送苏恒安出去,叶原秋转头看了一眼长宁殿,一片黑暗寂静,稍候了片刻,便摆手让所有宫人离去休息。

赵全返回时,就只见叶原秋一人立在中庭,一身的萧索。

“怎么了?”赵全有些忐忑,以为有什么事,叶原秋摇头,轻语:“云沐雪……算是毁了!”

即使之前紫苏还有各种顾虑,从今夜开始,都是必致其于死地而后快了!

“可怜她?”赵全惊异,不觉得那位燕贵妃有什么值得叶原秋感叹同情的!

叶原秋再次摇头:“是陛下与太后娘娘……”

两位都是至尊至贵之人,叶原秋实在说不出那两个字,只能任“可怜”两个字在口中、心中回响不息。

赵全听得懂,怔忡了一下,只能沉默。

紫苏听得分明,气得颤抖,齐朗硬攥着她的手才没让她妄动,他很清楚,紫苏在火头上,将长宁殿拆了都可能,但是,那样……很糟!因此,尽管他也愤怒,却仍按捺了下来。

按捺下来的只是动作,心中的怒火却怎么熄不了。

“我要杀了她!”寂静中,紫苏愤恨地冷言。

“那太容易了!”齐朗亲吻怀中人的发际,声音极轻也极冷。

既然当时没有发火,紫苏便当作此事没有发生,只是教训谢纹:“后宫的规矩散漫了!”

谢纹请罪,随后便整肃后宫纪律。

苏恒安当然也查清了事情,只是一个小内官白天事情没做完,回去晚了,冲撞贵妃后,担心处罚便连忙溜了,阳玄颢见查清了,也没深究,命宣政厅的刑司处置,紫苏却发了话:“犯错不要紧,存了侥幸的心思便容不得了!”

谢纹被紫苏眼中的冷意吓住了,不敢违逆,内官执事更不敢,最后,三十杖便让那个小内官送了命,这才了结了事情。

也是因为那人是供奉职司的,并非在宫里伺候,才了结得快,否则,只怕不牵出一群人是不会了结。

二月初十是皇帝的生日,自然是隆重盛大的。不是整寿,阳玄颢只是白天接受朝臣的恭贺,晚上并未设宴,只由皇后安排了一个家宴。

这一次,云沐雪相当谨慎,事实上,自从那次流苏步摇的事情之后,云沐雪在稍正式点的场合都十分小心装束。因为是皇帝的生日,所有后宫都将自己妆点得极为优美,衣香鬓影尽是温柔红粉,紫苏特别调笑了几位,引来后宫的笑声。

见紫苏高兴,阳玄颢特别让几个会奉承的后宫坐到紫苏身边,就在调换位置的时候出了事。

云沐雪与婉妃都很沉静,虽然附和着微笑,却没有讨好太后的心情,阳玄颢便示意两人稍退,两人默然行礼,悄悄离开位置,婉妃离得稍远,没什么问题,起身离开的样子便可以了,云沐雪却要经过尹韫欢的身边,正好是上汤羹的时候,尹韫欢身边伺候的尚仪只顾着主子,竟没看见云沐雪经过,正碰到云沐雪身后的宫女,一盏银耳红枣羹直接洒到云沐雪身上,铜盏落地的声音令殿内立时安静。

那名尚仪跪下谢罪,云沐雪穿的是绛色宫装,绯色裙裾上绣着鲜活的石榴花,质地上好的锦缎上洒上这么一摊,尤为显眼,云沐雪不由就沉了脸,却又不好在皇帝面发作,听那个尚仪口中不住地请罪,更是心烦,一拂袖冷斥了一句:“蠢才!”

倒不算过分,毕竟身份不同,云沐雪只斥一句倒是那名尚仪的运气,可是,那人是尹韫欢的尚仪,她当着尹韫欢的面教训便是大忌,尹韫欢面上自然过不去,脸立刻沉了下来,本来想说的话也咽了下去。

尹韫欢眨了一下眼,缓了神色,淡淡地道:“燕贵妃说得是,是本宫愚蠢,竟调教坏了一个尚仪!”

尚仪与尚宫都是由皇后处置的,尹韫欢这话一出,谢纹只得讪笑:“皇上的好日子,让她先下去反省吧!过了今天再处置!”

“你们什么身份,值得和一个尚仪计较吗?”紫苏不太高兴了,“燕贵妃换了衣裳再来侍驾!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殿内再次歌舞纷呈,笑语吟吟。一个插曲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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