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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道沧竹琼听见舟中人自称虞契,讶然惊奇而失落,叹道:“他不是一冲,可时空之中,竟有这般样貌相似者!他恰又重了虞契山之名,他究竟是怎样来历?”思虑不得解,她再叹:“他不是一冲,他不是!”又见舟中虞契着急,沧竹琼入水复探看。

说她“晶珠镜影”先听有人附歌,再闻其话语,感受到那声音的纯净温润,一时激动澎湃至语塞,以至许久不能作答。而虞契不知真相,以为是自己的失礼惹她不悦,遂而兴止停了歌,继续采蓬翻藕。劳作间,虞契且抬头,且屏气细听,并无再歌,更无回应之言。失望中,正逢秋雨渐急、秋风更紧,他只得收了小舟,一蓑一笠背篓归。沧竹琼焦心喊道:“莫要离开!她正为你心动!”然而徒劳。“晶珠镜影”于浮生阁中侧耳倾听,她左等等,右等等,没声没息再等等;她站等等,坐等等,不安不宁还等等;她看不见,摸不着,诚一心期待虞契再回应;她再歌,却只得到无声寂寥落,不自觉忧心如炙痛。沧竹琼不忍她误解,拼命高喊:“他暂时离开,他还会回来!”阁中人浑然不察沧竹琼的存在,只是长歌不绝,伤至心哀,洒幻泪一场。沧竹琼空自怜惜空自急,水上水下穷奔忙,那二位却听不见她一言,看不着她一影。眼见他们两个心念彼此、近在咫尺却各生哀叹如隔天涯,沧竹琼为自己不能解其之困而忧闷,更不由自主推及己身,伤叹寻不得一冲、救不了师父,那郁痛入肝肺,一时哭得惊醒。

她醒来时,右掌尚作痛,但不似之前那般苦楚;而掌心的灼斑,光热蒸散,只留下一枚蓝紫火苗图案。沧竹琼挣扎起身,慢慢走下阶梯,叹思:“这掌心火苗又是何意?太多不解,何处得释?”

沧竹琼疲倦困顿,坐于初蓄闺的妆镜前,深思诸事:“水下阁中女子与我一貌,舟中虞契与一冲同容,究竟其中是怎个缘来缘往?”她头枕左臂,伏于妆台,又感右掌颤痛。“阁中的她与舟中的他,今时生两误,未能畅言清!我能为他们做些什么?我和一冲,结局又将如何?”想到这里,沧竹琼竟不觉右掌之痛,而感心揪更紧。“心痛,比肉身之痛,更痛!”她喃喃道来,再思再叹,“身累心累时,莫有好过倒头眠!”语毕,她卧于葆元榻。

沧竹琼已经明白,但遇倦怠疲乏,便可躺于葆元榻,醒来自会灵元增;至于葆元榻为何有此等神力,她并不知。在她看来,此时最重要的,已不是离开浮生阁,而是半梦半醒中、时空乱境里,虞契和“晶珠镜影”之故事。她渴望再见到虞契,因为那也是一冲的模样。

再醒来后,沧竹琼望镜中,没有“晶珠镜影”。她奔向浮生脊,希望掌心灼痛、痛得自己昏梦过去,让自己再去到那片荷塘那叶舟,然并未成所愿;她想进入小叶空门,然并没有泪水!她思念一冲,思念箬竹,思念烟儿……可即便内心倍煎熬,却依然不见点滴泪流!“奇怪!为什么?”她且思且朝自己心口用力打一掌,直痛得扶壁蹲倒在地,却还是得不到眼泪!

“何故又犯傻?”忽听话语声,沧竹琼侧首看去,惊喜道:“晶珠镜影!”那女子再问道:“何故伤害自己?”见镜中女子,也是荷塘下浮生阁中女子,明明白白站在自己面前,沧竹琼如获至宝,起身笑答:“让自己痛,可以得到开门之泪!”那女子叹道:“多少仙神、妖魔、凡人想要剜你的心,你不护着你的心,反倒平白施一掌,连你自己也伤害自己,凭谁想要保护你,也难了!”沧竹琼惊疑道:“剜我的心?我只知南山怀敬等众想剜我的心做药,然你何以知之?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子笑道:“你唤我‘晶珠镜影’,却还问?”沧竹琼羞涩笑答:“只因你通身晶珠闪亮,故而暂取诨名。你当然有自己的真名!”那女子笑点头,道:“钟鹛。”

“钟鹛?”沧竹琼惊而错乱问道,“这是为什么?”钟鹛笑着反问:“什么为什么?钟鹛——我不能以其为名?”沧竹琼摇头道:“不是此意,只是,在下沧竹琼,师门正在钟鹛山,你恰重了我师门之名!而且虞契……”沧竹琼话未说完,钟鹛一惊,打断问道:“你知道虞契?他在哪里?”沧竹琼于是把梦中所见皆道来。钟鹛听罢,慨叹:“可惜我没有早些知道!”沧竹琼又问:“你曾于镜中言,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之类的话,有何深意?还有,为何你我相貌如出一辙,莫非你我是孪生姐妹?”钟鹛叹答:“我从未有姐妹,我孤身一己,太久了!”沧竹琼有太多疑惑,再发问:“你住在这浮生阁中?为何我曾多次游观,并未见着你?你歇居在镜中?你既能从镜中出来,则我可否入镜中去?你和钟鹛山有怎样渊源?那位采蓬挖藕的虞契,和虞契山、和一冲,又是怎样关联……”钟鹛听见沧竹琼连珠炮之问,只是笑起,并不作答,直到听见“虞契”,不由得眉头锁上哀愁,接着听见“一冲”,便开口打断问道:“一冲是谁?”“一冲是……”沧竹琼欲言又止,心痛而红着面颊。

钟鹛见状,不追问一冲,转而问道:“你怎么会到浮生阁,你是怎么进来的?”沧竹琼遂把因由述来,而后急急道:“钟鹛,你尚未予我解惑!”钟鹛叹道:“我恍惚缺失了什么,我很伤心,就好像是我的心没了!可是,如果我真的无心,我又如何能伤心?”沧竹琼若有所思,问道:“你方才说,还有谁想要剜我的心?”却听钟鹛笑道:“我何曾说过这样的话?我记不得了!”

沧竹琼怔愕,心知自己遇到无数怪诞,顿顿,又道:“钟鹛,你总该记得自己从何处来!”钟鹛答道:“是。我是被疼出来的!”“疼出来?”沧竹琼懵然,而后讪笑问道,“三界九皋,哪有这样的事?”钟鹛确定说道:“是真!只觉得疼痛难熬,那瞬间,我便出现了!我看见一块骨碎片,他就挡在我身前,似乎是在保护我;我还看见一根发簪,缠着一缕澄金绾发,扎在前方,正是它扎伤了骨碎片,也扎出了一只血伤口;再后来,发簪被拔掉,那流血的伤口凝成一枚紫血砂;再再后来,真正的灾难,才降临!”沧竹琼细细听着,一个字都不舍得错过。钟鹛接着道:“一切皆变,所有的一切!紫血砂,不见了;骨碎片,也不见了;澄金发,更不见了;只给我留下一根发簪!我想要找到他们,可我不知该往何处寻找,我流不出去!”“流不出去?你为何用个‘流’字,不是走,不是跑,不是逃?”沧竹琼惊疑问道。却听钟鹛突然慌张自言:“我是谁?我为什么用这个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惊悸的钟鹛,从浮生阁一壁穿离不见。沧竹琼追赶,却“砰”的一声撞上墙壁——她出不去!

“我一定是中了妖魔的邪祟了!这一切发生得太离奇、太玄幻!”沧竹琼思绪凌乱,自语自宽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依旧在半梦中,所有都是梦中的虚幻!”沧竹琼不明白钟鹛为何行止怪异若此,转而疑思:“她一定是鸾姬派来戏弄我的!此处必然是十层天的某个囚狱!鸾姬想报韶容殿之仇,可她杀不掉我,才使出这些神鬼莫测之术,她想让我精神错乱自殒!一定是如此!我不能信,我不能中了鸾姬的圈套!”

沧竹琼赶回初蓄闺,蜷缩在葆元榻上,想要睡去,然她脑中全是近来发生的奇闻怪事。“什么骨碎片,什么紫血砂,什么发簪,什么绾发,什么疼出来,什么流不出,什么没有心,什么虞契和钟鹛……”沧竹琼猛地跳起来,怒喊道,“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我只想找到一冲,我只想找到一冲!”

她难以入睡,复飞上浮生脊,使出全身仙法,向小叶空门撞去。“我要进去!我要砸烂那座台!为什么我哭不出?我的眼泪去了哪里?”她气力皆损,却睡不得,又哭不出,转身面向浮生阁壁垒,不甘心,自问道,“钟鹛出得去,为何我却不能?”她奋力向墙壁冲撞,总也是困徒!“钟鹛,你在哪里?”沧竹琼吼问,无有应答。“鸾姬,你到底使的什么花招?”沧竹琼只感到头疼欲裂,她遂抱头蹲身。而这时,她掌心的灼斑也开始烧痛,迷糊间,她入半梦。

那场秋雨暂歇,半枯半荣的荷叶滴露闪华。虞契又摇小舟至,闻听歌声绵柔,欣喜之余兼感心绪荡漾,他笑道:“姑娘莫要恼我!虞契前番一曲,实无不敬!姑娘雅兴,虞契不扰,可否容虞契安卧荷叶丛,倾心静赏听?”霎时歌声又止,此番却有应答:“你是谁,在哪里?”虞契本枕手躺于舟中,闭目感受天音,忽听询问声,忙起身,四里再寻,不见倩影,遂笑答:“在下荷夫虞契,茕茕自生,独居塘畔竹庐,植白荷一池,聊慰平生。敢问姑娘芳名、可是神仙、隐身何处?为何虞契屡番找寻,只闻语声,不见靓影?”“钟鹛非人非仙非妖,独隐于幻界浮生阁。”那女子作答。

“幻界?”沧竹琼听见钟鹛和虞契的对话,不由得惊问,“时空三界之中,何来幻界?”

听得虞契笑道:“钟鹛!姑娘芳名钟鹛!敢问钟鹛,幻界又在何处?”钟鹛作答:“非你所能知,非我所能释!”虞契又问:“钟鹛可否现身一见?”钟鹛叹答:“我无路可出!”虞契追问:“可否让虞契前往?”钟鹛又答:“你无路可进!”“你我既能传声,必是缘分造化定!虞契既能感受到钟鹛,又何言无路进、无路出?钟鹛,你究竟是莲花仙姝还是水塘圣神?”虞契语罢,再翘首觅踪,或拨弄荷叶,遍里翻找;或极目远望,诚心祈祷。钟鹛笑道:“方才已明言,我非人非仙非妖。”“有声,无形,则钟鹛是汇灵?”虞契再问。“一滴泪灵!”钟鹛答。

“泪灵?”沧竹琼听着悬乎,立在虞契身旁,脱口问道,“泪灵是什么?”

又听虞契笑问:“泪灵!谁人之泪,又缘何流泪?”钟鹛答:“灵祖盘古心上之泪!”虞契怅叹:“钟鹛竟是灵祖心上之泪!自他盘古开天地,至今年久日深,钟鹛岂不是孤独了太久,可怜可惋!”钟鹛作答:“你所言不错。我不记年月,不辨西东,只有幻泪颗颗为伴,唯乐幸事,乃是梦遇百花,知百花亦有梦,或悲或喜,聊以作歌!”虞契笑道:“往后,就让虞契与钟鹛叙话解忧烦,可好?”钟鹛顿顿问道:“虞契,你为何不疑?”虞契反笑问:“所疑为何?”钟鹛道:“疑我之言!”“为何要疑?”虞契再笑问。钟鹛又道:“你未见我形容,只闻我音声,如何便轻信了我?倘或我是一水塘妖兽,以歌诱你,伺机摄你魂魄,吸你精元,将你削骨劙(li)肉,你岂不冤?”虞契大笑,答道:“心之距离,无关乎形之远近。虽未见形容,单听歌声言语,度气息语调,便可知心意是否相通;若相通,纵远隔时空,亦为心之所属;若不相通,纵近在咫尺,也是陌路过客!虞契自认钟鹛为心意相通者,故不生疑!若果真钟鹛是一妖兽,骗得虞契错信,则虞契的魂魄、精元、骨肉,全全奉上,交给姑娘,又何足惜?”钟鹛听言,手指绾发,会心甜笑。

虞契和钟鹛香甜细语、各吐衷肠、洽谈甚欢,却扰得沧竹琼的心神如乱麻错生。“钟鹛是灵祖的心上之泪,难怪她用‘流’字!然灵祖因何疼出那滴泪,为谁而疼出?钟鹛此刻明明记得清楚,为何面对我时,如作失忆?”沧竹琼看看虞契,再入水看看钟鹛,回忆钟鹛之前在浮生脊所言,她又觉得自己是个疯痴!

钟鹛笑问:“虞契,你从何而来?”虞契叹答:“醒来便在竹庐中竹榻上,不见父母,不知名姓!”钟鹛笑道:“你名虞契,却又言不知名姓,岂不自相矛盾?”虞契再叹答:“见笑!自取之名,并非来自父母。”钟鹛问:“因何自取此名?”虞契笑答:“愿此生,成真美之结局,不缔虞诈之契!故说的反言,取的反名,以明初心志!”

钟鹛赞许点头,而后叹道:“虞契,你以我为心意相通者,我却在寻觅他者!”虞契听言,心头一颤,痛而难表,手指、双唇微动,问道:“钟鹛,你又从何而来,你要寻找谁?”钟鹛答:“你如此坦诚,我不当相瞒。我想找到一颗紫血砂、一枚骨碎片,还有一缕缠绕的澄金发。我疼着醒来时,那是我从无至有的初现,只他们陪伴!却猝然万象分崩离析,那是灵祖盘古,身死而不灭:气息散开,腾化风云,气急者化作骤风浓霭,气缓者化为和风舒云;声音凝为万籁,洪厉者集为雷霆霹雳,轻柔者汇作妙音嘉曲;双目化作日月;四肢耸成山岳峰峦;血泪流成江河湖海;汗渍洒为沟渠沼泽;奇经八脉断成地理纹貌;肌肉混为田土;头发缀为星辰;皮毛长作草木鸟兽虫鱼;齿骨炼成金石珠宝玉瑙;一身轻清者上腾,精华髓质聚为人杰;通体重浊者下沉,污脏暗晦则沦为庸才;而其魂,飘浮虚处无所可依;其思绪念想,融成缥缈。过往去、新异生之时,我听见,紫血砂对我呼喊:‘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上至天,下至渊,我会找到你!’我……”

“一冲!”听到此处,沧竹琼惊喜而泪流满面,自吟,“一冲曾说过这样的话!那枚紫血砂,是一冲?”她继续听着。

钟鹛道:“我听见,骨碎片对我说:‘轮回转生,我依旧护你!’而那缕澄金发,她想要绾着紫血砂!我不知他们各自安身何处,我想要找到他们!可我只是盘古心上疼出的一滴泪,在那开天辟地一瞬间,将流未流出,陷于临界点,我既属幻界,又属寰宇三界,既非幻界,又非寰宇三界,似是而非,似彼非此,好不窘迫!我凝于心口,苦于挣扎,年年月月,屡思逃脱,却又不知寻向何处!我是该弃了幻界入寰宇三界,还是该辞别寰宇三界遁幻界?好生烦苦,久久难抉择,愈思愈纠缠,愈念愈悲伤,一滴泪,竟渐长渐大,累叠分化,珠珠颗颗,生成一口钟!而我,最初的泪滴,历经多少岁月聚灵,修成女子,作为此钟主人!因我自觉不伦不类,身世浮沉,一生如梦,便叫那钟为浮生钟!我在钟内,困倦了,则躺于葆元榻;不困倦,则难忍孑然落寞,常自歌以娱情。又是多少岁月过,我常思忆在盘古心上之时,纵天地未开、混沌朦胧,却有紫血砂、骨碎片和一缕澄金发为伴;然从那以后,我只己身孤处,幻泪不绝断!为何叫作幻泪?因我己身本是泪,泪所流出之泪,便是幻泪。幻泪形貌如何?似流似滴似珠泡,非流非滴非珠泡,落而不散不息,不消不灭。再历多少岁月,幻泪依着那口钟垒成一楼阁,即为浮生阁。幻泪结成一面镜,让我能够看见自己的影像。我喜爱自己的眉,称其为鹛,遂得己之名——钟鹛。”

沧竹琼字句听得清晰,惊如坠入虚渊,嗟叹:“所以浮生阁该是外廓如钟,钟鹛山亦是山体如钟,其中又藏多少牵缠?”

说他虞契听罢沉思,而后笑道:“其实,虞契只知寰宇分凡、仙、冥三界,从前未闻幻界之说。”钟鹛道:“不足怪!你属凡界,当知‘存在’为物。”虞契问道:“钟鹛所讲‘存在’,可是指桌椅榻、杯碗碟、木石花、虫鱼兽诸物?”钟鹛笑答:“存在,当然囊括以上目之能见、手之可触事物;然,尚有虞契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真实感受到的存在,比如气息。”虞契又问:“则幻界,属于哪类?”钟鹛答:“大量无形之存在集于一点,这一点,称为质点;质点周围,又成一界面,称为视界,即是我所言幻界。身处幻界,除非行动超过光之速,否则再难离开。我正处在幻界之中,我无法超越光之速,故而,我出不去!”虞契着急问道:“钟鹛可愿见我虞契?”钟鹛羞涩作答:“愿意!”虞契又问:“如果能出来,面对紫血砂、骨碎片、澄金发和我虞契,钟鹛,你愿意奔向谁?”钟鹛默然。

沧竹琼看着虞契,他立在舟中,焦急地期待答案,而又紧张得害怕听见答案!

良久,钟鹛笑答:“我想,我愿意,奔向虞契!”虞契欢喜,仿佛那一刻,他拥有了整个时空。他笑道:“一定有办法让你出来!”钟鹛摇头叹道:“我太笨重,跑不过光!”虞契神情笃定,许诺道:“你不能来,那么我去!”钟鹛惊喜问:“你能超过光之速?”虞契答:“让我试试!钟鹛,等我!碧落黄泉,岁月久延,生死你我,不弃不散!上至天,下至渊,我虞契,会去找你!”钟鹛听见虞契之诺,曾相闻,惊喜而狂欢落泪。她用所流之幻泪,织造一瓶。

沧竹琼犹如跌入无尽的疑幻之谷,强强无法自脱,她看着虞契果决地划着小舟离开。从那时起,他每天面向东方,只等旭日升起,便开始与阳光赛跑!一天天,一年年,他不停歇!沧竹琼对疲惫而倔强不懈的他,一次一次心疼说道:“虞契,别再跑了,你跑不过阳光!”可是虞契听不到,即便听得到,他也不会放弃,只等那阳光洒开,奋起超越!跑尽白日,迎来黑夜,他挺拔站立,翘首望东方,纵使迎来冷雨寒风,他不躲不闪,只等待阳光重现!沧竹琼敬其恒心,痛其憔悴,想要拥抱他,却被时空阻隔,只能哀哀叹道:“虞契,怎么这么傻……”

复惊醒,沧竹琼感受到自己眼中终于又有了泪,她进入小叶空门,走向花台。见那祭碟中,尘针还在孜孜不倦沁着血,她琢磨:“用我钟鹛弟子之血沁润此尘针,究竟有何深意?”未解,她再读字句:“一朝钟鹛崩,沁血尘针成。”她周身恶冷,只觉不是好兆头,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起:“钟鹛崩?莫非钟鹛山出事了?烟儿、落雨……不会的!是我杞人忧天!钟鹛万事大好……”她取下鹛舌瓶收集眼泪,自道:“这样,就不愁无泪!可是,我为何时而有泪,时而再心碎也无泪?”她依旧未解,转而四壁环顾,又叹:“这一切尽是钟鹛的幻泪,包括这只鹛舌瓶!”

沧竹琼出了小叶空门,斜倚栏杆,愁眉紧锁,低声自语:“虞契到底有没有跑赢阳光?”“你不是该担心一冲,如何又牵念旁人?”沧竹琼闻声,思绪被打断,转过身,看见钟鹛走来,遂道:“是你!钟鹛!虞契为了能见到你,夜则苦守,日则狂奔,风雨迎立,他好累好累,却不停歇!你可否让他停下?”“虞契?那是何人?他为何要见我?他既愿意奔跑,我又为何要让他停下?”钟鹛如痴似傻地看着沧竹琼问道。沧竹琼也如痴似傻地看着钟鹛,又觉自己撞上邪祟,想要辩驳,却思忖:“她既忘了,凭我,如何能让她忆起?”沧竹琼无能为力,唯剩叹息。钟鹛笑问:“你为何怀愁长叹?看你双颊,犹挂泪渍!”沧竹琼叹答:“我在心疼一个痴情的傻瓜,也在思念一个真情的故识!”钟鹛笑道:“让我猜猜,那个真情的故识,莫非一冲?”沧竹琼苦笑道:“我只提过一次一冲,你就记得这么清楚;虞契为你付出那样多,你却时而记得,时而遗忘!钟鹛,你发生过什么?”

钟鹛吃惊问道:“你怎么知道虞契为我付出很多?你认识我?那请你告诉我,我为什么会在这空无人烟的虚幻之中?”沧竹琼愈惊,问道:“你连自己是谁、从何而来,也不记得了?”钟鹛摇头叹道:“不知道!似乎前几时还曾知,可是近来,愈渐模糊!每每昏睡一场,醒来,便记不起许多事,仿佛有谁在睡梦中偷走了我的记忆!”沧竹琼听得寒栗暴颤,暗自想:“是我!每每昏梦一场,我便可以知道更多!而钟鹛之前还记得虞契,还说过她就是我之类的话,可是从我出现,从我开始有了奇怪的梦境,她便越来越遗忘过去!我知道得越来越多,正是我,慢慢在偷她的记忆!”一时间,恐惧、愧疚、不安、惊愕……各厢情绪通通涌上沧竹琼的心头。而钟鹛,迷茫蹙眉,自语:“是谁呢?会是谁呢?还有谁能来到幻界,谁能进入浮生阁,谁偷得走我的记忆?”

沧竹琼见钟鹛思虑得苦,愧疚而心疼地伸出右手,搭在钟鹛的肩头。钟鹛“啊呀”痛喊一声,吓得沧竹琼缩回手来。钟鹛捂着肩头,痛苦万状,惊视沧竹琼,问道:“你手上有什么,烧得我生疼?”沧竹琼想到是掌中的灼斑,连连道歉,并告诉钟鹛前因后果。钟鹛听罢惊叹:“你竟然进得去时空乱境!连我都不能,你何能进得去?”沧竹琼看着钟鹛着急之态,自己愈加窘迫,宽慰道:“你可以出去浮生阁,我却不能!”钟鹛点头笑道:“是了!可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我总也要各有长短!是了,是了……”钟鹛且说,又将离开浮生阁。沧竹琼有太多疑惑,想要问明白,遂伸左手欲拉住钟鹛,却是空!她眼见着钟鹛的衣袖从自己指间滑过——如同无物,她惊自忖:“我的左手不能碰到她,我的右手却可以,是灼斑之故?”思罢,她问道:“你跟虞契说过,你出不去浮生阁,为何……”钟鹛已消失。

“钟鹛属于幻界,因有时空之隔,所以我碰不到她。时空乱境中得到的这枚蓝紫火苗却可以跨越时空,将我和她连接!”沧竹琼自言自语,“可我看得见她,听得见她,则我是什么?”自问自疑间,她猛然想起多臂海蒡。“灵感仙能够感测寰宇三界生灵的归属,却感测不到我,是因我不属于三界?难道,我其实归属于幻界?”生此一念,沧竹琼心魂狂乱,如遭霹雳,那震撼、那惊悚,恍如万象再颠,就要将她吞噬。“我从幻界来,则我是如何进入三界的,又如何成了钟鹛山的仙姝?而师父、海叶、烟儿……他们又都是谁,都属于哪里?”沧竹琼被繁乱思绪搅扰得心力衰竭,只得重回初蓄闺。

那处,钟鹛正坐于镜前。沧竹琼惊喜而带悚,笑道:“原来你没走!”钟鹛回首,诧异问道:“你为何会来我的卧房?”沧竹琼紧张反问:“这是你的卧房?”钟鹛回答:“当然!我一直住在这里!”“一直?”沧竹琼头晕脑转又问道,“你最近,也一直在这里?”钟鹛点头答:“当然!那是我的葆元榻,我躺在上面休息,这是我的梳妆台,还有我的桌椅、我的箱柜……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沧竹琼瘫坐椅上,云山雾绕,早不知三界九皋为何物。

“啊!你竟然穿我的幻泪珠衫!”钟鹛惊愕盯着沧竹琼。被那眼神注视,沧竹琼窘迫难堪,急慌讪笑道:“钟鹛,你听我解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先前跟你讲过的一切,都是真实!我跳下凝寂黑洞寻找一冲,不知怎么,醒来就在这里。我的雪叶冰铠、雪寒万节鞭……我随身所带的一切,通通不见!这幻泪珠衫,我醒来时,便在我身,我并不知是你所有!”钟鹛看着慌乱的沧竹琼,笑道:“你何需慌张?我没有怪你之意!我的衣裳,你穿得倒也合身,你就如同另一个我!”

沧竹琼更紧张问道:“你躺在葆元榻上,可曾察觉旁边有别者?”“别者?”钟鹛道,“浮生阁从来没有别者!还有谁?谁来过这个地方?我从来没见过别者!”沧竹琼发现事情诡异得远超乎自己先前的胡思乱想,她努力镇定,又问道:“你可以进去镜中,是也不是?”钟鹛却笑道:“这话好不可笑!我怎么能进入镜中呢?我从来没有进入过镜中!明明是你!你上番不是在镜中对我说了一通奇怪的话?”沧竹琼的讶异可想而知,她恐惧错愕,想不透眼前这位钟鹛、梦中水下那位钟鹛、镜中那位钟鹛,还有她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累!”沧竹琼抱着头,怅然低声自语。钟鹛听见,笑道:“你累了,可以在葆元榻上休息!”说完,钟鹛“嗖”的一下飞进镜子里去了。沧竹琼呆怔良久,而后,抱头倒在葆元榻上,昏昏迷睡去。

再醒来时,一切如旧。她精神焕发,寻思:“为什么会这样?葆元榻有何蹊跷?整座浮生阁,是否真如梦中钟鹛所言,是灵祖心头最初的那滴将流未流出的泪经年累月造就?眼前浮生阁中所遇钟鹛与梦里水下浮生阁中的钟鹛,是否同一身?她,或她们,与我有什么关联,与钟鹛山又有什么关联?还是这所有,其实都是骗局,一切尽在鸾姬的掌握之中?可一冲又到底在哪里?我一定要弄清楚这一切!”

沧竹琼抖擞精神,重又飞上浮生脊,用之前存留在鹛舌瓶中的眼泪打开小叶空门,把右手伸向沁血尘针,顿感那灼痛烧心钻肺。她忍痛念道:“让我去那片荷塘、那座竹庐……”

虞契依旧在与阳光赛跑,他憔悴而沧桑!沧竹琼钻入水中,来到那座浮生阁,高呼:“钟鹛!只有你能解我疑惑,只有你能救虞契!”可是钟鹛听不见沧竹琼,只是独自怅然伤叹:“虞契,你去了哪里?你说过会来找我!可我储存在鹛舌瓶中的幻泪也已分化千万,为何还不见你到来?”沧竹琼听着钟鹛之悲言,疑惑转为心痛,钻出水面,重奔向虞契。

“傻瓜,还在和阳光赛跑!虞契!虞契!”沧竹琼拼命想要拉住他,可惜无能为力!她眼见虞契精疲力竭却依然执着向东方奔跑,听见他一路自语:“我要超越光,进入幻界,见到钟鹛!”沧竹琼紧跟一程又一程,直跟到一片苍茫的大海!“这是……擎滨!则前方是……”她疯乱高喊,“虞契,别再跑了!你跑不过阳光,无论你多么努力!”终见,虞契停住了脚步!

“他听见我了?”沧竹琼带泪大喜,再呼唤,“虞契!”然而,虞契没有回应她,而是倒在了那方土地!沧竹琼痛心哀哭,守在虞契身旁,亲睹虞契之肉身化成一座高山,那山有三峰,中峰为巅。沧竹琼悲泣道:“虞契山!这才是虞契山的由来!”她痛贯心膂,她窒息呜咽,良久,又道:“除了我,还有谁真正知道此山是你虞契?”这时,天象异变,一位天外来客,焰火璀璨,划过长空,坠落于山巅。

沧竹琼奔飞去,看见一块巨石,石体黝紫,晶墨光闪耀,星星点点,杂糅着颗颗如紫血的砂砾。“陨星天石,不留刹门前的陨星天石!它坠于虞契陨灭时!”沧竹琼愈悲恸,抚摸石身,泣道,“我得留下见证,得让时空知道,这里是虞契!”她痛咬手指,想要取血题字,然而,她的手指没有血!

“我怎么会指尖无血?”沧竹琼迷茫自问,惊心愈乱,猛然道,“足心!”而这时,不经意间,她发现,陨星石脚下,静躺着一根发簪!她拾起,凝思:“这是虞契束他紫发的发簪!可簪之形,分明是一冲的索心劈魂枪!是枪,却为何这样轻小?我竟然拿得起,执得动!难道神枪在这幻界,会缩小,会变轻?这是否正是钟鹛提过的同一根?我既然碰不到虞契,却为何能够拾起他的发簪,又为何能够碰到这陨星天石?”沧竹琼嗟讶,困惑,叹息拭泪,而后,以发簪刺向左足心。她再次惊如雷震,自问:“怎么会?不可能!师父明明曾经给我和海叶取过足心血,为何此刻我的足心也无血?”她伏于陨星石,哭得难休难止。

“心窍血!在浮生脊,钟鹛说过,有谁想要剜我的心、取我的心窍血,则我心内定然有血!是了!得知师父和常奇遇难后,我曾口喷鲜血,那必是来自心窍!”思至此,她将发簪狠狠插进自己的心!终见,心口滴滴血出!她痛而喜,拔出发簪,以簪头蘸着自己的两滴心窍血,在那陨星天石身,刻题“虞契”二字。她惊悟,崩溃,疯魔哭笑道:“原来,此二字,是我用我的心窍血亲手题刻!所以,那时,烟儿说,这‘虞契’二字,嗅着有我的味道,竟然是真!所以,那时,我觉得,‘虞契不留刹’五字,非出自同一手笔,也是真!所以,那时,海叶看出,‘虞契’字迹显我之笔法,都是真!‘虞契’二字,竟是出自我手,出自我手……”沧竹琼彻悟得啼笑皆非!

她将发簪别上自己散披的秀发,泣别虞契山,手捂心口,返回荷塘之下的浮生阁。

正是:幻里幻外幻不灭,缘起缘落缘又生。

毕竟,后情如何?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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