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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悬鱼偶尔会陷入幻想。

不同于曾经那些轻佻的,浪漫的,关于自己个人生活方面的幻想,她现在的幻想来自于面对的形势。

她似乎没有打过势均力敌的仗。

当她只有数百兵力时,她需要去面对拥有四五千青州兵的曹洪,她那点可怜的兵力,能做得了什么呢?于是她只能装神弄鬼,在沼泽地里用黑布和长杆假装出“鬼师”的队伍,借了袁术的名头来吓唬曹洪。

现在她已经有了七千步卒,五百骑兵,相当可观的一支兵力,而她需要面对的敌人变成了拥有一万五千余兵力的袁谭,其中还有她不清楚数量的匈奴骑兵。她需要击退袁谭的军队,但要小心一点,只能击退,不能下狠手,因为在这个国家更北方一些的地方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里,袁绍据说动用了十万以上的军队。

精兵十万,战马万匹。

这对于看惯了网络的现代人来说不值一提,战争机器一旦开动起来,就是要绞肉机一般消耗掉数十万甚至上百万士兵的生命才过瘾。但对于陆悬鱼来说,她清楚地看到了这片大地是如何萧条,甚至濒临凋零的。

百姓很少,种出的粮食很少,于是能招募的士兵也很少——流民总是很多的,但你拿不出那么多粮食来喂饱他们。

招募一千士兵,在吃饱或者吃不饱的一段时间之后,剩下了五百,三百,二百,如果你有粮食,你尽可以继续招募,如果你断了粮,不管他们曾经对你多忠诚,都会一哄而散。

袁绍的实力可见一斑。

于是她就会在某一段长久的苦思之后陷入这样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说她能不能找到红薯、土豆、玉米的种子,比如说她能不能用这样或者那样的办法,获得大量现代的粮食……

脚步声由远及近,陆悬鱼迅速从这样的幻想中清醒过来。

当田豫走进这间放置了沙盘的中军帐时,看到这位年轻统帅没有掩盖住脸上的那丝疲倦,这令田豫的心没来由地纠结了一下。

也许是冬天鲜少晒太阳的缘故,她的肤色显得苍白了一些,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灰色痕迹,刚到琅琊时略见丰腴的双颊又凹了下去。

于是当这个瘦削、苍白、严肃的年轻人抬起眼睛时,没有人会觉得这是一位年轻的女郎。她的面色看起来有些疲倦,神情也有些苦恼,但她的眼睛是冷而亮的。

——像她那把利剑一般,冰冷坚硬,虽山海亦不能移。

“将军。”田豫躬身行了一礼。

她冲他微笑了一下,“子义呢?”

“晨起操练点兵,须臾便来。”

陆廉点了点头,然后便不再言语,这不同寻常的气息立刻令田豫警觉起来。

尽管比预计中早了一个月,但他几乎可以确定,袁谭的前军动了。

他们已经尽力加固城防,囤积粮草,操练兵马,尽可能地做了一切的战前准备,但在战争来临时,田豫还是感觉到从头皮到脚底一瞬间都紧绷了起来。

不管怎么准备,“准备”永远是不够的。

主室一会儿就挤满了人。

除了田豫和太史慈之外,还有其余几个中下级军官,这些人同样也是刚操练完,跑过来时十分匆忙,于是这间并不宽敞的主室里一瞬间便染上了一股汗水气息。

如果陈群在这里,有可能会皱皱眉,如果是糜芳在这里,也可能会捂住鼻子,但与接下来的行军生活比较,今天的中军帐应该算是相当清爽的。当然陆悬鱼也没有对这几位偏将有什么意见,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袁谭的前军已经开拔,”她说,“十日过河。”

屋子里陷入了一阵轻微的嗡嗡声中,很快又静了下来。

她没有谋士,她也不信任她遇到过的那些文士——名满天下的孔融她都见识过了,还能相信哪位名士靠谱呢?诸葛亮确实靠谱,但还在每天好吃好睡长身体顺便帮她研究连弩的阶段,陈登也很靠谱,但被主公送去和关羽搭档守南边了,陈珪也很靠谱,但一把年纪的老大爷不能拎到前线来。

于是她能倚靠的就只有田豫和太史慈了……勉强还有一把黑刃。

“将军意欲何为?”太史慈没有发表意见,而是先问了一句。

“青州地势平坦。”她说,“尤其是自平原到北海这一条路,不对,平原到北海没有路,平原到北海到处都是路。”

……几个小军官脸上露出了“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神情。

“袁谭兵力倍于我,其中又有匈奴骑兵,在平原上大可随心驰骋,何况我军……只有咱们那两千老兵是能带出来一战的,”她说,“所以咱们得想点办法。”

于是屋子里又陷入了一片嗡嗡声,但第一个做出反应的仍然是太史慈。

“兵力既倍于我,粮草消耗自然亦是如此。”

她看向太史慈,却并不惊讶,而是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位东莱出身的武将在寻找敌人弱点方面有着十分出众的嗅觉,她不经意间透露出的讯息和一点隐秘的想法,他都能立刻察觉到。

或许这个人比她更适合带兵打仗,她心里闪过一丝这样的念头,然后迅速地抓住了它,并且令它逐步清晰起来。

“所以我准备派出斥候去厌次打探一番。”她指了指沙盘上那座渤海旁的小城。

“袁谭号称兵力三万,其中一万五千余人的兵卒,还有万余民夫,平原残破,民生凋敝,的确喂不饱这许多士兵,”田豫犹豫了一会儿,“但厌次在平原境内,袁谭亦非不知兵的庸将,岂无重兵把守?”

她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田豫也在考虑这个问题。

太史慈好像并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他在盯着她看。

中军帐又陷入了一片寂静。

【你很为难。】黑刃评价道。

【我很为难,我只有这点兵力,要是送他们去厌次,我自己怎么办?】她说,【但如果换成那些新招募的兵士去言辞,他们走不到厌次就散了。】

【只要控制得当,是可以惊扰敌军的。】黑刃意味深长地说道。

……当然可以惊扰,但袁谭的骑兵比她的更多。

那也就意味着,如果这支军队不够强,她派去的士兵,以及武将,都可能有去无回。

她犹豫不决地看向太史慈的时候,这个青年武将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双眼睛里坦坦荡荡,是全心全意,毋庸置疑的信任。

她在那一瞬间迅速地做出了决定。

“子义领两千精兵,并二百骑士,分兵而去便是。”

田豫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将军?”

“嗯?”

“将军此举大谬!”他一瞬间嗓音就提高了,“二千老兵分兵而去,中军岂不只剩五千兵马?”

“哪来的五千,”她心平气和地说道,“还得分一些人守剧城呢。”

太史慈猛然向前一步,“若遣末将去,领二千琅琊兵便足够。”

“不足够,”她说,“子义若是领了那两千琅琊兵去,恐怕就心存死志,不准备回来了。”

“若能大破袁谭,守住北海东莱,”太史慈冷声说道,“死又何惧?!”

“我一定能大破袁谭,”她站起身,“也不用你死。”

“……将军!”

她在中军案上摸了摸。

……摸到了一个木头刻的兵符。

……没办法,虽然电视剧里的兵符都是金灿灿的金子铸成的虎符,但他们这种小团体用不起那种东西,反正走流程而已,就算是木头刻的,只要平时注意保养别泡水别发霉别靠近炭火,也还能凑合用。

“如果袁谭在厌次屯粮,咱们就把他的粮食烧了。”她将那块兵符递过去,“但烧不成也不要紧,记着活着回来。”

太史慈那双颇为英气的眉毛一瞬间挑高了,眼睛也睁大了,好像在那一瞬间什么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似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了兵符,肃然地行了一礼。

“咱们现在还剩五千兵力,”她看向田豫,“我拨两千北海兵守城?”

田豫摸摸下巴,刚想说点什么。

后排有个小军官出声了。

“将军,且请细思。”

“嗯?”

小军官小心地走了出来,行了一礼。

“将军不如将北海兵带出城,”他说道,“徐州兵留下守城即可。”

“为……”她刚问了一个字,剩下的都咽回去了。

一言以蔽之,新兵留着守城,防止逃跑。

她留意地看了那个小军官几眼。

一共只有这几千士兵,她连士兵的姓名籍贯都能背下来,军官的自然更不在话下,这人姓邴(bg三声)名茂,是一位北海名士的族侄,那位名士后来跑去公孙度的地盘了,留下了一大家子扔给孔融照顾,孔融秉承着“有我一口吃的也饿不死你们”的宗旨养活这位名士的家属,于是其中大部分就那么躺平了,少部分奋发一下的,看她来北海,就跑来追随她了。

“仲宗很有见地,”她笑了笑,“不愧是邴氏子,帮了我一个大忙。”

邴茂并没有兴奋得手舞足蹈,而是很有规矩地又行了一礼。

“将军谬赞。”

她看着这个人,觉得士族确实是有迷惑力的,比起绝大部分根本接受不到教育的穷苦百姓而言,他们有学识,有见地,如果想的话也有气节,哪怕一个相貌平平的寒门子,如果他想的话,举手投足间的风度也会立刻将那些底层爬上来的老革比下去。

……但他们同样也会傲慢,愚蠢,贪婪,理所当然地躺在父祖留下的阀阅功劳簿上,想要攫取更多的利益。

陆悬鱼将这一点感慨暂时地抛开,她决定等到打完这仗之后,再回头考虑那些北海名士到底要怎么办。

“国让,”她说,“你领两千琅琊兵守剧城可否?”

田豫起身,肃然行了一礼。

她顿了一下,“还有陆白那三百健妇营,也归你统领。”

这位年轻的文士抬起眼睛与她短暂地对视了一下。

“定不辱命。”

她还缺一支运粮的队伍。

陆悬鱼决定,不从自己这三千北海兵中继续割肉了。

她不是个未婚的年轻女郎吗?

大家不是都觉得她迟早要嫁人吗?

不是有一群青少年带着父兄的意思跑过来刷她的好感度吗?

她怎么就不能白嫖一支运粮队啦?

【注意,】黑刃很欢乐地提醒了一句,【我感受到你的道德有滑坡的风险。】

【真的?】

【说不定在外人眼中是有的。】

【……爱怎么想怎么想去吧!】

为了掩饰尴尬,她深吸了一口气。

“请小臧……咳,请臧将军来中军帐一趟,”她淡定地说道,“哦对,还有糜小郎君……算了,把陈家三郎也一起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