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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一切并不是陆悬鱼做的,但这个锅她来背也没什么毛病。

因为在孙策不出战之后,张辽迅速地又写了第二封信和第三封信,这些信都如石沉大海,进了孙策的营寨后,再没什么反应。

历阳周围多河流湖泊,夜里总有蚊虫叮咬,在这里相持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比如说她的中军帐已经算是条件最好的,入夜会点起驱蚊的香料,但也经不住那些饥肠辘辘的吸血鬼猛地俯冲下来,逮住她就是一口。

当地人管这个叫“瘴气”,并且提醒他们,瘴气若是重了,便要起时疫的。

……她理解下来,觉得大概是疟疾之类。

因此按照高顺曾经教过的方式,她出门时也没忘记提醒购置驱虫草药,每晚入睡前给士兵的帐篷里也熏一熏。

除却蚊虫之外,时不时还能遇到点别的东西……连她都在帐篷里打死过两条蛇。

这种环境绝对算不上舒服,孙策非要在这里扎营喂蚊子,又坚决地不出战,这就很奇怪。

【他做事总该有个目的。】她想,【我原来认为他想在这里困住我们,派兵去攻打广陵。】

【你不确定。】

【我不确定。】她表示,【我的骑兵往返探查数日,却根本未见分兵踪迹。】

【你认为他主力就在营寨中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是一个十分有城府的人,实际上他才二十二岁,还很年轻。】

【嗯,不错。】

【所以他不该忍得住这样的羞辱。】

【如果我是你的话——】

【会如何?】

【我会尽快攻下这座营寨,】黑刃这样表示,【但我同时也会做好心理准备,因为他也知道,你很快就会下定决心要攻破它。】

这座营寨修建得十分坚固,四周到处都是箭塔,几乎可以当做一座土城来守。

试探性地攻了两天之后,太史慈迅速制订了一个进攻计划。

“若将军信我,”他这样说道,“我便动用全部的兵力出击。”

不仅她吃了一惊,张辽也大吃一惊。

“六千兵力全上?”

“不错。”

“第一战便要如此?”

“第一战便要如此。”

一般的武将打仗总要分出前中后三军,通常情况下来说,新兵充作前锋,壮年兵中军压阵,后军则多为殿后与预备队使用,由部曲与百战老兵组成。这样新兵不容易逃跑,士气也不容易崩溃。

……除非是亡命之徒押上全部身家的豪赌,否则这种破釜沉舟的打法就挺少见。

但太史慈看起来并不像亡命之徒的样子,他的神情十分平静。

“我若四面八方进攻,便能探出虚实。”他说,“这营寨虽大,旗帜亦招展绵延,我却怀疑外强中干,主力不在其中,而在他处。”

“既如此说,我也要亲临战阵,”她思考了一下,这么表示,“若是孙策在营中,我便抓他出来。”

在徐州军到达历阳的第五日,已经等得不耐烦的陆廉终于倾尽主力来攻打营寨了。

韩当站在箭塔上,遥遥望着那一片片的“陆”字旌旗,心中不由得沉了下来。

她的确已经开始怀疑营中有诈,因此才会出动全部兵力前来攻营。

这无疑是另一种试探:我营中空虚,你若能分兵,大可以分兵出来夺我的营寨!你若不能,岂不是坐实了营中无人!

……韩当默默地攥紧了手中的长戟。

她年纪虽轻,又是女子,行军布阵却丝毫不见怯意,反而行事中透着一股强横之色,更立下了赫赫战功。

对于此时的各路诸侯而言,尚能轻飘飘叱责一句刘备荒唐,竟令女子掌兵。

但不需要多久,只要刘备继续扩张势力,只要他麾下的陆廉继续为他开疆扩土,天下人那隐隐的轻蔑与指责会转向另一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陆廉是女子又怎样,比得过光武帝昆阳之战的异象么?

看啊,只要汉室式微之时,自然有宗室站出来力挽狂澜,自然有这样的奇人异事来证明天命所归!

到那时,她的女性身份反而更可成为汉室再兴的佐证!

韩当是个粗人,想不到这么细微的地方去,但他跟随孙坚见过许多诸侯,也见过残破的雒阳,因而隐隐产生了这样的忧虑。

他必须守住这里,必须击退陆廉。

见到敌军军容严整的阵仗之后,韩当心中的念头丝毫没有动摇,也丝毫没有惧怕。

他根本不去考虑这座营寨丢失的话,他如何还有颜面去见少将军的事。

那个北国大汉深深地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弓箭手上箭塔,准备迎敌!”

“是!”

无论这一战是输是赢——韩当心中升起了一个模糊的预感——他都再也见不到少主君了。

金钲急鸣,战鼓激昂,这场攻营拔寨的战争就这么开始了。

对于三千东莱兵而言,这是他们经历过的第一场战争,尽管有他们同乡的将军与他们并肩作战,但这些士兵仍然状况百出。

将军下达的命令是,先烧鹿角,再搭绳梯,顶了藤牌,爬过壕沟,再正式开始进攻营寨。

但那鹿角要如何烧!

哨塔上的弓箭手一波接一波的箭雨之下,他们又如何能前进!

有人硬着头皮上前,有人悄悄后退,有队率在责骂,甚至有军法官威胁要将击鼓不进的人斩首!

甚至真有人浑身颤抖着,想要转身逃跑!

这里前有山,后有河,旁有沼泽,总能寻一个逃命的去处!

可是第一个人刚刚拔了步子想逃,身侧的队率便拎起环首刀,捅了进去!

“一人逃!同伍死!”

“一人逃!同伍死!”

这样的吼声自队率而出,滚滚如沉雷般,很快传遍了整片战场。

陆廉自带的三千老兵中没有这样的规矩。

临阵脱逃者第一次先打军棍,第二次才会斩首,更没有因此连坐的规矩。

但太史慈仍然下达了这样堪称严苛的军令。

这些东莱兵是新兵,新兵总会逃跑的!

但他们彼此也是同乡、同村、甚至同宗同族!因此为了一个人而牵连到他人是种不可忍受的懦夫行为,即使其他新兵也无法容忍!

——如果有人要逃走,那么必定要受到来自同伍兄弟最残忍的报复。

阵线勉强地压住了,顶着箭雨,继续向前推进。

有人倒下,后面的人还在继续前进,很快便到达了鹿角旁!

太史慈望了一眼风向,“时候正好。”

丛林中有现成的木头,却没有足够多的干柴,但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太史慈提前同张辽商量过,担了些马粪晒干,此时堆在鹿角下,点火便烧了起来。

滚滚浓烟,顺风飘进了营寨里,箭塔上的弓箭手视线顿时便受了挫!

“绳梯!快搭梯!”

“藤牌手!藤牌手!”

“儿郎们!不趁此时杀敌!更待何时!”

“杀!”

“杀!!!”

太史慈踏过壕沟,百忙中甚至还抬眼望了望箭塔,那些弓手竟然下了箭塔,忙忙地拎起短兵准备迎战。

这个怪异的举动令他心中顿时雪亮。

——孙策的确不在营中。

韩当很想将将营地外围防御再加固一番。

但没有足够的兵力来守,再如何加固也是没有意义的。

在陆廉与太史慈开始攻打营寨之后,他迅速判断出来自己防御的侧重点。

太史慈用兵与少将军颇为肖似,果决大胆,其中亦不乏心细之处,但他亦不能与陆廉相比——当今天下,何人还能与她相提并论?旁人领兵,大纛总在中军,在高处,在最安全的地方;陆廉领兵,大纛便在最前方!

吕布虽勇,毕竟是马上之勇,来去如风,不会身陷重围。

陆廉之勇,却如项王再世,她未曾骑马,而是手持一柄长剑,一步步走过来的!

太史慈尚需派兵先烧了鹿角,再搭绳梯,小心爬过才能靠近营寨,陆廉却根本不需要这些手段。

男子臂膀一般粗的鹿角主枝,她一剑挥下去,如同破开一段素帛,轻飘飘便分为两段!

军中欢声如雷!

有这样的主帅在前,什么样的士兵还会怕死!

……可是这样的豪杰,为何却在刘备麾下?

韩当很想要问一问她,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需要时间,他的将军需要时间。

“布拒马!”他大喊道,“将那些车子推来!”

这场战争从天亮打到天黑,竟然也没有分出胜负。

原因无他,这个营寨修得太反人类了。

营地都是大营套小营的,有个两三层的防御工事也很正常,但它足足修了六七层的防御工事!

与其说这是个营寨,不如说它是个迷宫一般的堡垒!

若说将整座营寨都一把火烧干净,偏这里又是建在山下沼泽附近,主帅韩当又挖了沟渠进营,一时半会儿根本烧不完!她虽然能够腾挪跳跃,但又不能抛下军队,自己一个人冲进去。

于是攻破一层,杀了近百个敌人之后,东吴军队后退一层,再来这么一遍拉锯战。

……她抓了两个俘虏仔细一问,终于知道孙策果然不在这里了。

……就丢了这么一群弃子在这里当诱饵拖住她的主力,缺了大德了!

到了夜里,她不撤兵,让士兵就在外面休息,就地支锅造饭,韩当也就在营里支锅造饭,大家各自处理自己的伤员和俘虏。

她端了一碗粟米饭,上面盖了两块盐渍青瓜干,想想还是很气愤。

“找几个嗓门大的人,”她说,“明天清晨去营寨前喊话!”

“将军,喊什么?”

她也不会什么有文采的话,于是决定简单粗暴些。

“你家将军不要你了!”她骂道,“投降不杀!”

当晨曦洒在营地的空场上时,韩当走出了帐篷。

他昨晚没怎么睡,只在天光将至时忍不住倦意,睡了片刻,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还只是个小小的偏将,跟随孙坚征战于京畿之地。

但那个梦清晰极了,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脚下是吸满鲜血的土壤,身侧是许多江东儿郎,他们在西凉人的尸体之间,一面寻找着自己同袍的尸体,一面寻找着宝贵的战利品。

而在这片土地的尽头,孙坚牵着马,站在一座古亭外,遥遥注视着破落的陵墓。

那时的孙坚只有三十出头,是个容貌不凡的年轻将军,喜爱华服,因而铠甲也总是闪亮亮的,特别漂亮。

但那一天里,他身上也染了一身血污,鲜血自他的耳后缓缓而下,似乎先是涓滴,后汇江河,到了腰部以下,便尽皆被鲜血所染透了。

孙文台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看了他一眼。

“你看到了吗?义公,”他说,“那是先帝的陵寝,那是大汉皇帝的陵寝啊。”

“汉室衰微,此乃天命,”韩当说,“将军岂会不知?”

汉失其鹿,谁当为天下共主?

当他这句话说出口时,孙坚并没有回应。

但韩当却听到了他的心声。

他从梦中醒了过来,营寨外的叫骂声虽远,却清晰极了。

韩当走出营帐时,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在陆廉发现叫骂无用,又一次开始攻打营寨时,他还在想着那个问题。

但他终于想清楚了。

董卓祸乱朝政,挟持天子时,满朝公卿似雪,能率义兵入讨董卓,声冠中夏者,只他家将军一人!

孙坚收复雒阳,又以重新将灵帝安葬,臣子应尽之义,唯他一人!

当韩当终于想清楚这一点时,内心那一点郁结之气也随太阳逐渐升起而消散了。

将军虽死,少将军尚在,对于韩当而言,他的天命尚在。

因而他人生中最后一件事也就无比明晰了。

当探明整座营寨都的虚实之后,陆悬鱼再也不需要倾尽全力去攻打。

她只要带上千余人的工程队,遇山开路遇水架桥,顶着骚扰的箭雨一路突进,攻营的第三日便打进了中军帐前。

但到了这一步,太史慈却不同意她再身先士卒了。理由也挺简单:明枪易挡,暗箭难防,韩当死守在这里替孙策拖时间,抱的自然是杀一个不赔杀两个更赚的主意,若是能伤到大将,那更是死不足惜了。

因而太史慈在东莱兵中挑选了一队勇士,送了进去,又花了三五个时辰,终于拔了这座营寨的大旗。

“韩当呢?”她见到凯旋的太史慈,立刻发问,“有没有给他捉回来?”

“他下葬了。”太史慈说道。

“……你杀了他?”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他,令他犹豫了一会儿,“我拔剑时,他似乎已经死了。”

尽管那个大汉浑身是血,威风凛凛地站着,脚下还有无数东莱士兵,以及他自己部曲亲兵的尸体,令人一时不敢上前。

但他似乎那时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