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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禁没抓到。

当察觉到战局已经无法挽救时,于禁迅速做出了决定,留一部分士兵殿后,自己领着亲随与预备队很快就撤退了。

尽管那些殿后的士兵也在察觉到主帅撤退后很快开始了溃退,但他们仍然拖延了一些时间,使于禁并未被擒,并且成功召回了一部分仍然在与太史慈僵持的兵马。

这人很难评价,虽然都堪称名将,但他与曹仁孙策的作战思路大不相同。后者有一股古人的意气与血性,要打就轰轰烈烈打一场,战死沙场也可称一声快哉。

而于禁在进攻时比莽夫还要勇猛,但撤退时又瞬间变回了四足爬行动物的思路,冷静残酷,自断半条尾巴也在所不惜,反正就是要活下来,再图后日。

……陆悬鱼不知道于禁觉得她是打不死的那种讨厌生物。

……如果知道的话,她可能会谦虚一句,认为他才是那种打不死的讨厌生物。

但此刻无论如何,这场战斗算是暂时结束了,于禁可能会带兵与曹操汇合,也可能在淮阴附近徘徊不去,继续企图阻绝援军北上,但不管哪一种,关羽和陆悬鱼都没有力气再去追击他了。

……无论如何,总得先休息一下。

淮阴城很热闹。

大战之后,民夫们要搬运尸体,要搬开外面的鹿角,士兵们收缴兵器,小吏清点物资,大家都很忙忙碌碌。

她骑在马上进城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气味极其刺鼻,满眼都是褐色的血迹与尸体,有人在寻找自己亲故之人的尸体,也有人已经寻到了,正在哭泣。

进了城门里时,哭泣声便渐渐消了,取而代之是一种熟悉的吵嚷。

更多的百姓已经走出家门,有些站在路边围了一圈,探头探脑正看热闹,将城门口这里堵了个水泄不通。

她伸了脖子去看时,发现那一大圈的中央不是别的什么稀罕物资,而是几十具尸体,摆在路边,看衣衫既不是兖州兵,也不是徐州兵,只是一群民夫而已。

她正准备问一句出了什么事,路边看热闹的已经有人察觉到这边又进来了一队兵马,立刻闪到一边去,让出了一条路来。

这些人从一个圈变成了半圆,原来在内圈的人就显了出来。

……一群民夫,灰头土脸,衣衫褴褛。

“怎么回事?”她看了一眼那个关羽麾下的小吏,招了招手。

后者脸色铁青地跑了过来,“将军!这群贼人!”

“……怎么说话呢。”

“将军!这真是一群贼人!”小吏显见是被气得狠了,嚷嚷道,“将军不信,问问他们自己!”

她看看这个小吏,又看看那群民夫,民夫立刻就趴在地上,头也不抬,乌压压跟一片抱窝的鹌鹑似的。

“……你先说,”她说,“这些民夫尸体是怎么回事?他们又是怎么回事?”

“昨日攻城时,城内有义勇冒死搏杀,襄助我军!”小吏大声说道,“虽为贼军所杀,但关将军说,他们每一个人的尸体都要好好安葬,还要寻到他们的亲眷家属,给他们一些钱帛粮米,彰其凛凛义士之风!”

她听得愣了一下,看了看那个愤怒的小吏,又看了看那一具具静静躺在路边的尸体。

他们有高有矮,几乎都不怎么胖,但即使肠穿肚烂,血糊了眉目衣衫,也能看出原本的穷苦困顿的模样。

……那并不是世人想象中勇士该有的,高大壮硕,威风凛凛的模样。

但她立刻跳下了马,不再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

“然后呢?”她问道,“为什么又吵起来了?”

“小人今晨开始,便奉命四处寻这些民夫来,询问义勇们姓名与亲眷所在,只说要一个个地安葬他们,晌午前尚算顺利!”小吏说道,“后来有士兵说漏了嘴,提及这些人的亲眷还有一笔钱帛可领,这些贼人便动了贪念,跑过来一个个地嚷嚷自己就是这些义勇的兄弟亲人!要领了尸走!”

她转过头去看那些民夫,那些人已经悄悄将头抬起来了,见她的目光扫过来,立刻又臊眉耷眼地低下头去。

“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她问道,“义勇已死,又不能开口告诉你。”

“尸体虽不能说话,但这些贼人尚有亲邻不曾离去,小人只要稍一打听便立刻清楚了!”小吏大声吐槽道,“何况这些人根本记不清那些尸体的面目,初时指了一具,待小人命他过一刻再回来,便又指了另一具!既是他同父同母的亲兄弟,怎么连脸也记不住!”

……她看看气愤的小吏,又看看那些伏倒在地的民夫。

“你们这么干,”她说,“实在是缺德了些,论理该打你们几棍。”

“将军,小人们知错了,”其中有个民夫大着胆子又抬起头,满脸愁苦地哀告道,“只是今岁的粮食都被兖州人夺了,房屋也被烧了,就算回到田地上去,一家人不知该吃什么喝什么,小人又无处投亲靠友,故而……”

有了第一个哀告的,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然后有人开始哭,还有人叩首。

她的目光从那个民夫身上挪开,又看了看其他人。

这些人里没有衣衫整齐的体面人,他们每一个都衣衫破落,脸上,身上,手上,带着一道又一道的血痕,有些人的手脚伤得不轻,发黑肿胀,这也是真的。

“你们有苦楚,”她说,“却不想想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他们的妻儿老小难道不苦么?”

“小人有罪!将军!小人确实是无法……”

“将军,将军,小人们的确是活不下去才行了这样的骗术的……”

“将军能不能和关将军说说,借小人们一点粮食也好,明年,明年小人必还!必定还的!”

这样一声接一声的哀求,以及身前小吏气愤的大骂,身后百姓们的指指点点,混杂在一起,吵嚷极了。

她一面想着该如何同二爷说,一面走出了这一片吵嚷的城门口,将这些人都抛在了身后。

士兵牵过了马,她上马之后,继续前行。

【你看,你看,以那位于禁将军治军之能,相比他们在他的治下应该乖巧得很吧,】黑刃又开始嘲讽了,【看看他们现在的嘴脸,这样死乞白赖,你是在为这样的人而战吗?】

【这有什么关系?我宁可看他们这样没脸没皮想要占一点便宜的模样,也不想看到他们因为死亡的恐惧而乖顺沉默。】

【……你心态真是越来越稳了,对这种小人也这样宽容。】

【如果他们都是你想象那样的小人,为什么关将军还要嘉奖他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她说,【他们当中也会出现英雄的。】

【那些受到嘉奖的人已经死了,英雄总会死的。】

……这个,她不发表什么看法。

【活下来的,是些什么人?】

活下来的人当中,傅士仁算是比较幸运的一个,但他一点都不这么觉得。

他和淮安城的那些官吏与武将都被于禁塞进了监牢里,并且不曾被威胁逼问,就这么塞在监牢里晾着。

这也许是因为于禁对他们尚有三分客气,但更有可能是因为于禁实在太鄙视这群草包,不准备从他们这里问出任何关于陆廉与关羽行军的讯息。

因此他被冷落在监牢里,每天吃两顿粟米饭,喝一罐清水,不能更衣,也不能沐浴。

当家人和仆役在士兵的引领下,赶着马车过来接他出狱时,傅士仁整个人脏兮兮的,连胡子都长出了跳蚤。

“主君!主君辛苦——!”

几名苍头忙忙地扑上来迎他时,傅士仁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战事如何了?”他警惕地问道,“我主如何了?!”

“主君且宽心,刘使君暂且无恙,关将军已经夺回了此城!”

傅士仁的眼睛一瞬间亮了起来!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那身边亲近的健仆又小心翼翼加了一句,“不过听说关将军有令,城中文武皆有失城之罪,究竟如何,还得等关将军审问清楚,再行定夺。在此之前……主君且先回府……”

后半段根本没被傅士仁听进去。

淮安城又回来了,淮安城又回来了!

而且是二将军打回来的!

关将军是主公在涿郡起兵时便追随左右,情同兄弟之人,傅士仁即便自恃辈分老资历老,也不会想要同关羽比一比资历。

因此二将军夺回了这座城池对于傅士仁来说,是再好不过的!

尤其这个亲随只说二将军,不曾说起陆廉的名字,傅士仁想了想,觉得心中更加火热起来。

他失城有罪,这不错,但陆廉也并未一起跟来啊!

她是不是兵败在哪一处,只能原地休整?

又或者看到主公落了下风,干脆便叛了主公,去投奔曹贼了?!

她一个妇人家,懂什么领兵,又懂什么忠义!见到谁势大,便投奔了谁去,做了那蛇鼠两端,随波逐流之人,这是一点都不会错的!

傅士仁换了一身外袍,但胡子里的跳蚤还得等回家之后再行处置。

因此坐在车上,一面听车轮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发出颠簸的声音,一面挠一挠胡子,一面还要继续想一想自己的猜测。

这些猜测很是振奋他的心神,因此心跳就越来越快,情绪也越来越激昂。

傅士仁压下莫名的兴奋,咳嗽了一声,问道:“我听说关将军与陆廉是合于一处,围攻寿春的,怎么攻城时没有陆将军的事?”

“主君有所不知,小陆将军诱于禁领五千精兵出城,而后在一处沼泽林中设了埋伏,大破于禁,因此关将军才能顺利攻城!”

主君没有吭声,车轮还在吱呀吱呀地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但一提到小陆将军,车夫便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想一想主君这些天一直被关在牢里,他错过了多少新闻啊!

“小陆将军破寿春,斩袁术后,又与淮水大营的曹仁大战了三天三夜,听说那一战真是尸山血海,惊世骇俗,天下间竟有这样的名将!这不是吉兆什么是吉兆!因此主君莫担心刘使君了,还有人说刘使君将如光武——”

“住口!”

傅士仁很想说些什么,但他那些恶毒的话语都忽然噎在了喉咙里。

对面有人骑马而来,带着一队士兵。

路边有百姓拦住了她,似乎是想请她尝一尝自己家烙的饼子。

但那位骑在马上的女将军笑着摆了摆手。

远处坐在轺车上的中年男人因为这一幕,愤怒得浑身都颤抖起来。

【你也是英雄,】黑刃轻飘飘地,不怀好意地吹捧她了一句,【想想看,那些活下来的人,他们怎么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