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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陆悬鱼已经意识到了,并且在努力去克服,有些她从来没考虑过,因此也就讨论不到克服不克服这一步了。
比如说关于“大族”这个词,她就得认真思考一下它的定义。
世上不可能只有汝南袁氏一家大族,比如“降临”了一下剧城的天使杨修,这位出身弘农杨氏,爷爷是太尉,爹爹也是太尉,同样也是闪闪亮的大族。
再比如下邳陈氏、颍川荀氏、辽东公孙氏、吴郡陆氏、鲁国孔氏啥啥啥的,都可以随便数出来。反正要说世家大族,肯定是有且有不少的,但她南北打了这一路,杀的世家比孙策少点,但也没少太多,尤其连袁术都被她砍了,那她肯定会对“大族”的印象产生一些偏差。
——能被她记住的,才称得上大族,陆悬鱼的脑子里有这样一个朴素认知。
那现在翻一翻,在剧城的,被羊四娘遇到还高攀不起,而且家里有年轻漂亮小伙子的世家大族有哪家?
杨修点一卯就走了,孔融跟她关系还成,不至于说不上话,下邳陈氏算是她半个本家,除此之外还有谁家有年轻小伙子?
因此不能怪陆悬鱼的思绪飘到了伤势还没好多少就被塞上车送走的袁谭身上。
然而她知道了“平邑柳氏”之后,她也是认真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他家有什么人。
……当然,不知道不代表就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种关系有可能是好的那一种,也有可能是不好的那一种。
羊四娘既然不想告诉她,陆悬鱼决定暂时先装不知道。
流民还在慢慢地往家乡而归。
路上每到一座土城外,官府都会支起几个小棚子,里面不停地烧一些滚开的水,以及提供一些麦饼。
水是免费提供的,流民不仅可以喝个饱足,还可以装满水囊再继续上路,省去不少柴火。
而麦饼不是免费提供的。
那些麦饼并不好吃,麦粉是从粮仓底部搬出来的陈粮,不仅完全失去了香气,而且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儿,里面还掺杂了大量的糠,真是难吃极了。
但这样的麦饼也不是免费提供的。
那些自琅琊而归的流民手上都有染了色的竹签,用以分辨他们的身份,在回去的路上,百姓们可以用来领取麦饼,每领一次,便要收走一根竹签。
官府向他们承诺,如果他们的竹签一直没有使用,完整带回了家乡,那么一根竹签可以免去一人一年的口赋和算赋。
这样的一块麦饼,在丰年是不值一枚五铢钱的,而一家的口赋和算赋一年怎么也要数百钱,于是这根竹签变成了很多人两难的选择。
“再忍一忍,”他们这样商量着,“饿得实在不行时,再去领麦饼吧。”
“贵人们已经免了田税,若是能再免去这一年的赋税,这个家业怎么整治不起来!”
于是漫长的队伍里,总有孩子哭着喊着奔向堆着麦饼的棚子,也总有狼狈的父母拎起孩子照着屁股就是来几下。但最后拿着竹签去换麦饼的,通常是那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明显走投无路的人。
这条流民组成的长河慢慢向着西北而去,在剧城下分出几条支流,有人继续向西,有人一路向北,其中有些一路上新结识的朋友,便含着泪眼,依依惜别,彼此约定了以后若是有机会路过对方的家乡,一定要前去拜访。
一辆辎车穿过这些流民,缓缓地行进了剧城。马车前后皆蔽,令外人无法得见里面坐了一位什么样的贵人,只能从车夫与随车而行的苍头衣着与面貌来评判它的气派。
平邑县丞夫人坐在马车里,忍受着这一路的颠簸和摇晃,一声不吭,直到进了城之后,才终于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她一个妇人,领着几个仆役离家而至剧城,大不成个体统,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这位“行止有度”的夫人是断然不会这么贸贸然跑出门的。
就在昨日,家中众人都以为已经被说服的四郎收拾了衣物,趁夜偷偷地牵了马,准备逃去剧城见他的心上人,被值夜的仆役抓到,惊动了全家。
县丞循规蹈矩了一辈子,没想过自己养出了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儿子,大怒着拎起了棍棒,好好教训了他一顿,打到血肉模糊,还气得不肯放下手里的棍子……但就这样,她这小儿子还是不曾认错,一心一意准备为了一个商贾家的女儿忤逆父亲。
要不是几个儿子磕头如捣蒜,就快要磕出血来,县丞大概是准备打死为止的。
既然往死里打都不曾给他打服,又不能真的打到死为止,就只能想一想别的办法。
柳夫人就是为此而来的。
她想求羊氏女为她家侧室,媒妁是不用了,那女子家中又没有父母长辈,请哪一位男性长辈登门也肯定是不妥当的,再说她也想亲自看一看,这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品行心性,因此必须得自己登门一趟。
纳妾虽然不比娶妻那样隆重,但这毕竟是儿子喜欢的人。
柳夫人的性情也并不算刁钻蛮横,她是准备好好与那女子分析厉害的。
羊氏女既然已无亲人长辈,自己孤身一人带着弟弟,与几个邻里妇人一起来剧城定居,那她的生活多半孤苦伶仃——若真如此,自己可以给她一笔钱,用来当嫁妆傍身也行,给弟弟攒一笔积蓄也可,至少能保证她们衣食无忧,不至于挨饿受冻。
但当她这样沉思时,马车停了,随行的仆妇似乎在与什么人交谈。
过了一小会儿,仆妇走到车下来,恭敬地禀报了一声。
“夫人,那羊氏女便是住在这一户的。”
这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只是个清净的两进小院落,干净整洁,门外留了拴马的桩子,看桩子的光滑程度也知道,这家往来是有骑马之人的。
一个布衣荆钗,生得却很美丽的年轻妇人开门而出,里面隐隐还有孩童打闹之声。
柳夫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想法和现实是有出入的。
这一户的确是没有男子的,只有几个妇人领着孩子住在一起,那位同氏妇人这样对她说,大家都是自长安一路颠沛流离而来的,见到这里安定,便在这里定居了。
柳夫人迅速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也没有太过惊讶。
那羊氏女的父祖既然是在雒阳卖肉的,自然能置办出一份家业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留些财货,再加几个忠心的仆人给这一对姐弟,也够她们小心度日的了。
这样一个女孩儿,未见得会愿意当别人的侧室,但柳夫人也早就做好了这种准备。
她坐在朴素而明亮的屋子里没等多久,就走进来一个年轻女郎。
女孩儿十七八岁的年纪,身姿窈窕,皮肤白皙,虽然姿容称不上妖艳,柳夫人心中倒是有了几分好感,觉得这样的颜色刚刚好,将来想娶进一位颜色差不多,家世更高一筹的新妇,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位夫人微笑着说明来意,又招呼羊氏女坐下与她细谈之时,正好有人回来了,见家中有客,也没有直接现身,而是悄悄地藏到了窗下,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偷听起了里面的对话。
……这不能怪陆悬鱼。
她上一次看到“给你五百万你离开我儿子”的剧情,还是在很遥远,很遥远的从前,而且也不是亲眼所见,而是通过另一种汉朝人民理解不了的媒介观赏到的。
因此这一次要亲眼所见了,她就有点兴奋。
但出乎她的意料,这位夫人的确是来送钱的,但不是为了让四娘离开她的儿子。
……是为了让四娘做妾。
“我儿的家世人品,难道称不上一位好郎君吗?”这位夫人循循善诱,“你与他有这样的情分在,难道还怕新妇欺了你去?”
“我家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祖上也没有为人做妾的女儿,夫人若只是为他寻一位侧室,恕我无能为力。”
夫人叹了口气。
“我也看得出来,你自然是好人家的女儿,但时逢乱世,身如飘萍,你便不为你自己着想,难道也不为幼弟着想?”
“……我弟弟?”
“我长你这许多年岁,因此想要劝你一句罢了,你仔细想一想,你在剧城没有亲友故旧,将来便是嫁为正室,也不过小门小户罢了,就算你自己嫁得,你那幼弟又当如何呢?”
四娘没吭声。
“看你谈吐便知,你姐弟俩必定都是读书识字的人,他现下年纪还小,待到将来,岂能没有一番抱负?你那弟弟在此举目无亲,将来想要出头,又该靠何人举荐呢?”
四娘终于又开始说话了,声音听起来有点冷淡。
“他若是真有为官为宦的本事,就算他姐姐嫁了个黔首,也总有出头之日的,若是没有本事,便将我卖了换钱,也照旧帮不得他。”
……冷场了。
但很快,很快啊,那位夫人又开始说话。
……语速也开始急促起来。
“女郎小小年纪,如何有这样冷硬的心肠?我家四郎因你之故,被他父亲打得躺在榻上不能行走,要不是他几个兄弟苦苦哀求,险些便打死了!你若是能点一点头,你们这一对有情之人可以长长久久,你弟弟也有家族庇护,四郎也不必招人非议,我亦会待你如己所出……这岂不是三全其美吗?”
四娘又沉默了。
但是沉默没持续多久,而且这一次她的声音比上次更冷了。
“他受了那样重的打,并非因我之故——”
“你?!”
“若是两位大人能任他来剧城寻我,他岂会受这样的伤?”
有什么声音“砰!”的一下!
似乎是豪门婆婆愤怒地站起身了!
“你这是什么话!”她大声嚷道,“你一个年轻女郎,如何能说出这样的话!上无父母下无媒妁,他来寻你,又能怎样?!难道你们就要不知礼法不顾廉耻,一心淫奔了不成!”
羊四娘这次回答得很快,而且特别坚定,有气势。
“他若是来,我就跟他走!”
屋子里没有争吵声了。
取而代之的是急促的呼吸声。
突然!豪门婆婆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的速度将门推开了!
她一脚迈出门去,刚好看见了蹲在墙角下的人。
……今天也是一条旧头带,一件打了补丁的氅衣打扮的纪亭侯扬起头来,有点不安,又有点局促地冲这位气急败坏的阿姨笑了笑,挥了挥手。
阿姨的脸色铁青铁青的,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
“这是什么家风啊!”她似乎整个三观都被砸碎了的样子,扯着嗓子开始喊,“尔为外男,竟在此处偷听妇人之言,岂不自耻!”
“啊这……”陆悬鱼尴尬地想要站起来,“夫人听我解释……”
阿姨没听她解释,阿姨已经崩溃了,阿姨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门去,用歇斯底里的嗓音要求仆妇赶快将她扶上车,她要立刻离开这个……这个……
阿姨破防时的语速有点快,陆悬鱼没听清,但估计是在骂要赶紧离开这种比索多玛还要可怕的地方。
……行吧,这不是什么大事。
比起破防的阿姨,陆悬鱼自然更关心四娘的状态。
这闺女小脸煞白,见她同手同脚地走进来,突然就绷不住了,趴在案几上开始大哭。
“他要死了要死了怎么办!”她一边哭一边嚎,“都是我的错!呜呜呜呜呜!”
“……你刚刚不是挺硬气的吗?”
关于这个“为啥在外人面前这么硬气”的问题,小姑娘没回答她,而是气愤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继续在那里号啕。
……后来同心跑过来了,先给她推出去,让她去隔壁李二媳妇家找小郎和阿草一起玩儿,然后再回头来劝四娘。
……就很热闹的一个下午。
但不知不觉间,零星着有几户屋顶升起了炊烟,于是夕阳渐渐也就下去了,城中的喧嚣与嬉笑也渐渐静了。
今天不仅陆悬鱼回来吃饭,陆白也从营中回来一趟,姊妹俩还有一点正事要说。
“陈从事今日果然来了健妇营,”陆白这样说道,“他择了二十名妇人去昌邑。”
“……就只有二十人?”
关于这一点,陆白倒是替他辩解了一下,“陈长文所择那二十人,不仅军中法度精熟,庶务也十分老练,他说只有这样经得住挑剔的人,才适合第一批送去乡亭间。”
陆悬鱼想了一会儿,“营中还缺不缺老师?”
“我已同诸葛小先生说过,待他仲父这几日有空,送几个文吏过来。”
“比以前更干练了。”她夸奖了一句,陆白噗嗤一笑。
“都是阿姊教导得好。”
正事讲完了,还有一些家里的事要讲。
陆悬鱼之所以没有在愤怒的豪门阿姨面前表露身份,是因为她还有一点担忧。
尽管她对“平邑柳氏”没什么印象,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方对她和陆白也没什么印象,她很担心某件事和他家有没有关系,因此才有这样慎重的态度。
当她细细地讲完羊四娘的恋爱故事之后,陆白默不作声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用十分确定的目光看向了阿姊:
“我没杀过他们家的人。”
陆悬鱼大喜!
“那就行!”
这总算不是一个柳密欧与羊丽叶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