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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他身上哪一点怪异,不对,他确实是有点怪异的。
他骑马向着他们而来时,面目刚开始自然模糊,但能让人隐隐感觉到五官的端正,离近些清晰起来,那种端正就变成了秀丽。
但这种秀丽仍然是隔了百步开外的,田豫原本这样想,真站在面前时,总该在脸上挑出一点瑕疵来。
……因为哪怕是剧城这些年轻郎君中间生得较好的陈群!他那张脸也不是毫无瑕疵的啊!
但这位来客下了马,走到他们面前,向着陆廉行了一礼时,这个距离称得上纤毫毕现了。
……五官、身材、举止、风度,都仍然挑不出任何毛病。
“许久未见,”这位来客开口时如同清泉流过玉石表面,声音温润悦耳,“纪亭侯尚安乐否?”
田豫忽然感觉心跳都跟着慢了一拍。
这位来客名叫荀谌,字友若,颍川荀氏出身,现在袁绍帐下为冀州别驾,听说是非常受器重的人。
袁绍遣使来,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这似乎快要成为一个循环了:结盟、过一段时间撕毁盟约开打、打完继续结盟。
因此请这位使者吃饭时,陆悬鱼便忍不住开口问了。
“别驾此来,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纪亭侯有此一问,必是腹诽袁公不守信义。”
“……难道不是吗?”她想了想,又改口道,“至少也是个教子不严吧?”
荀谌转过头,含笑望着她,“足下想一想,难道袁公当真不守信义吗?若他真是如此反复的小人,又该如何待曹孟德呢?”
握着筷子的陆悬鱼陷入了一阵犹豫中。
毫无疑问,袁绍对曹操是真爱,兖州全境被打个稀烂,曹操的兵马自徐州狼狈而归,疲惫已极,根本无法对阵董承是,是袁绍派臧洪自东郡出兵,替曹操扛下了董承的主力。
……事后不仅没要钱没要地,还送了不少粮草过去。
……图什么。
“直到现在,朝廷依旧因此事抱怨袁公举措不当,‘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哪,”荀谌悠然地将酒盏端到唇边,“袁公却一句怨言也没有,纪亭侯细想,他难道不是天下最重情义之人吗?”
……她嘴笨,由得他说。
“况且自董贼祸国,群雄并起,生民如陷沸釜,”荀谌喝过那盏酒,又将酒盏放下,“以在下看来,兵事于国无益,自然是能避则避的。”
这种话太虚伪了,她想。
不打仗,袁绍要他们这些谋士干什么?放着好看吗?当然放着确实挺好看,但这些好看的家伙各个都是世家出身,而且与打得稀烂的青州不同,袁绍这些世家出身的谋士家大业大,是有私兵部曲的。
想象一下,她,陆悬鱼,自己有三千兵马,然后整个青州世家凑一起能拉出个四五万的军队,她得用什么样的力气,冒多大的风险,才能将隐田隐户这点事捋明白?
况且他要是不打过来,她自然能慢慢恢复起来,到时候人丁一多,军队也就多了,这种事冀州人难道想不通吗?
“嗯,纪亭侯心中所想,在下明白。”
“……你明白什么?”
荀谌没理会那句话,还在继续往下说,“但请足下细想,北海的乡野间,农人忙碌得很吧?”
“不错,”她迷惑地望着他,“你想说什么?”
“在下想说……难道河北的农人便不种地吗?”
并冀两州的百姓已经数年不见战火,幽州现下也已平定,以袁绍的基础而论,大家一起疯狂种田,难道他种不过青徐吗?
她被噎住了,瞪了他一眼。
这位如玉君子似乎一点也没察觉到,很殷勤地伸手过去拎起酒壶,替她也斟满了酒。
陪在一旁的田豫看了这一幕,感觉心里纳闷极了。
有剧城的信使至,趁着城门未关跑了进来。
于是上座的年轻女将军起身离席,去处理一点庶务,留下了客人、几名千乘的官吏、田豫。
田豫又看了一眼这位使者。
他喝了几盏酒,因此脸上带了一抹绯红,唇边似总有丝笑意,映在灯火下,美则美矣……
……就是总让田豫想到《佞幸传》。
他清清嗓子,决定不让席间冷场,同时也试探着问一下。
“别驾是第一次来千乘?”
荀谌点点头,“一直很想来北海拜会孔文举,未得便利,这次总算得偿所愿。”
哦,想来见见孔融,也正常,孔融有大才嘛。
田豫点点头,又有意无意地接着问了一句,“孔文举兴办学宫,的确名望于一时……不过,别驾似与将军也相熟?”
这位冀州别驾握着酒盏的手一顿,那双含笑又多情的眼睛忽然转开了。
“纪亭侯虽统军陷阵,名震天下,毕竟也是年轻女郎,”他似乎有些害羞,微微地低下头,抿起嘴角,“不当在背后聊她的事。”
……………………
田豫看着他这幅模样,总觉得有点不安。
但比起这位来青州作客的使者,另一位使者才更应该令他感到不安。
那位使者相貌并不英俊,年纪也不年轻了,但他看起来笑容可掬,是个一见便让人喜欢的人。
在他的示意下,又有一只沉甸甸的箱子被抬了过去,放在对面男子身前。
那箱子里沉甸甸的,分门别类放了许多样珠宝与金饼,一旁又有仆役抬上来几匹蜀锦。
那些珠宝自然散发着光辉,映上蜀锦,如流金一般。
连那几匹蜀锦的颜色挑的都极好,似乎早就听说他的爱妾喜欢绛红,因此几匹蜀锦都选了绛红的底色。
杨丑一见了,便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摸那匹蜀锦,而后又连忙收回手来。
但使者脸上已经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我不过一偏将,”这个四十余岁的并州汉子粗声粗气地说道,“曹公为何这样看重我?”
“大汉宗庙,全靠大司马得以维持,而大司马最为倚重的,莫过于将军!莫说曹公,便是天下之人,又岂有不知将军名姓者?”
这样的恭维话没什么分量,但对杨丑而言却听得很受用,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使者又笑眯眯地开口了,“可惜将军久居人下,才华不得施展。”
杨丑忽然一愣,警惕地说道,“我虽不过一粗人,但也知报效主君,况且大司马品行高洁,我很是敬仰,安敢有异心?!”
“将军忠勇,在下佩服!”使者一点也不慌乱,又声情并茂地夸赞了几句,“曹公就是看重将军这一点,才起了结交之心啊!天下庸碌辈无数,难道都能得曹公爱重吗?”
听了这话,杨丑放下心来。
“那你……那曹公,究竟对在下有何吩咐呢?”
使者摆了摆手,“曹公岂有别意,只不过是爱重将军人品,特来提醒一句罢了,信与不信,君自取尔!”
这位粗鲁而不精文墨,更不精阴谋的武将已经完全被对方的思路牵着走了,听了这话,立刻急切地身体向前,“请讲!”
“河内北临袁绍,南护雒阳,无人可以为援,若将来天下形势生变,将军当自思后路啊!”
“如何就无人为援了?”杨丑忙道,“温侯就在雒阳啊!”
刘晔等这句话已久,听他这样一说,立刻哈哈大笑起来。
“将军!你是个忠肝义胆的磊落丈夫!难道吕布也如你一般么!难道你当真相信,袁本初兵临河内时,他真能来帮你们不成!”
杨丑愣了。
但刘晔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他的窘迫,还在大笑,“将军哪将军!大司马的重兵既在你手,天下何处不可去!哪位诸侯不视你为上宾为心腹?所得荣华富贵,必十倍于今日!你如何却这般想不通哪!”
他的荣华富贵十倍于今日?!
他整日里守在野王,哪里见过什么富贵,又能有什么荣华?那些公卿看在兵马与粮草的份上,勉强看得起张杨,又怎会看得起他这个边地的武将?
杨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那几匹蜀锦,仿佛透过那鲜红的色泽,看到了一个真切的未来。
宾主尽欢,酒席散了。
荀谌还要继续去剧城,到了剧城歇一歇,继续往东跑去下邳,见刘备才是他最终目的,因此酒席散得就不太晚。
酒宴是在官舍摆的,陪座的官吏们都一个个回去了。
田豫也跟着回去了,回去时似乎还有点不放心,总想留下来。
剩她出门时,荀谌特意送一送。
……陆悬鱼就还是有点想不通。
“我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皱眉道,“你肯定不是来结好的。”
“怎么不是?”他很自然地问道,“刘使君是汉室宗亲,袁公祖上亦是四世三公,深受朝恩。为诛董贼,他死了多少族人!大家都为汉室效力,如何不能结好?现在大公子的误会也说清了,两家再打下去也是两败俱伤,辞玉为何不信呢?”
……称呼什么时候悄悄变了。
她皱皱眉,“我家主公是汉室宗亲不假,但我觉得袁公与他之间,没有你说的那种,袁公和曹操的情谊,我看这结好不太容易。”
荀谌似乎咳嗽了一声。
“若刘使君愿投我以木桃,必报之以琼瑶!”
“……什么木桃?”
这位长身玉立的青年站在门口,朦胧的春月夜就这么一片一片地往他头顶、肩上、袍袖间倾洒月光,洒得整个人都跟着朦朦胧胧的。
他的声音也跟着朦朦胧胧的。
“若刘使君能忍痛割爱,使你我联姻,青州自然永——”
“什么联姻?!”她大吃一惊,“谁跟你联姻啊!”
“我们三公子尚未娶亲,他才学出众,品行亦佳,又有美姿容令人称道,”荀谌似乎也吃惊极了,并且还挺委屈的,“如何配不上刘使君之女?”
她转头就走,留下身后这个缺了大德的使节一本正经地深揖道别。
荀谌并未返回官舍,而是转过头看向了这条街道。
这里还有些萧条,但考虑到这座城池曾为袁谭屠戮过,现下的恢复速度已经够令人吃惊了,这意味着许多居民都是安全撤离而又安全返回的。
甚至在渡过黄河后,他所看到的这半个青州,处处都透着这种令他惊异的生机勃勃。
他真切地知道在袁谭的统治下,平原郡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已经变成了何等凋敝的模样。
——饿死在路边的饥民,被迫逃进山林的流寇,以及卖给豪强为奴为婢,从此在案比上再也看不到的幸存者。
但在这里,他看不到流寇——那是战争过后最容易出现的群体——也看不到垂垂老矣的农人,更看不到路边的饿殍。
那些农人依旧衣衫褴褛,赤脚在田里劳碌。
小吏的面色也依旧不怎么好看,甚至其中还有一些是女人,她们也在忙碌地测量田地,偶尔还会大声与人争吵。
但他们都在努力地活着,而且是干劲十足地活着。
妇人在忙碌着纺线,小孩子在脚边玩着泥巴,老人在园子里走来走去地喂鸡浇菜。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他们便会躲在树下,喝一碗凉水,然后拍一拍肥肉还没长起来的肚皮,跟人侃几句乡野粗话。
这与荀谌的想象几乎是南辕北辙的。
——但这也许更好。
陆将军走了。
好像挺生气的。
那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放心,再看看。
有人在墙角处悄悄探出头来,牢牢地盯着官舍门口那位使节。
直到有冀州而来的随从走了过来,轻声请他进去。
那位郎君点了点头,目光不经意间,便瞥向了这里。
缩在墙角处的人一瞬间吓得不能动了。
不会被发现吧!
若是被那位郎君会错意,以为咱们将军想要对他不利!闹到陆将军那里,岂不尴尬!
……还好,还好。
这位郎君只是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张脸看起来似乎还在忍着笑。
他就那么走进去了,转过身时,似乎袍袖间带起了一股夜风,有暗香浮动。
“天啊!”一名田豫的亲兵哀叹道,“那位郎君!他连咳嗽的模样都那么俊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