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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的清晨,张郃率部投降。

这个投降仪式搞得非常有古典仪式感,张郃和高览披麻戴孝,不知道从哪里整了两口棺材拉在身后。

据说这一套是周礼中将军/士大夫这个阶层的通用投降套装,披麻戴孝名为“衰绖(bsp;一声die二声)”,拉着棺材的行为则叫“舆榇(四声)”。

如果是国君,那就得光着膀子牵着羊,嘴里叼一块玉璧——看着就很是惊怵。

她猜测士大夫这一套的寓意也许是:我打不过你了,我投降了,但是我必须表现出我的悲愤,我可不是怕死,你看我把丧服棺材啥的都准备好了,你爱咋咋地。

……再考虑到世人投降的原因一般来说都是惜命,多少就有点口不对心。

张郃高览虽然投降得非常有仪式感,但她还是不能待人傲慢,该扶赶紧扶,该夸赶紧夸,大家都是大汉子民,张邈张超兄弟是来帮助大汉忠臣臧使君的,他们这不叫投降,这个叫拨乱世反诸正。

各营要放进去一些军官,其中一部分是她带在身边的亲兵,一部分是张辽的并州军官,高览继续领兵,配合他的则是张超。

至于张郃,他被调到城中,适应一下新环境。

冀州士兵满脸悲愤地看着,并且在这些大人物看不到的地方,交头接耳。

他们还能回冀州吗?

肯定能回啊,张将军不是说过了吗?现在只是暂时调去其他地方,稍微走远了一点,将来肯定还会回来的。

回来的话,是不是要与袁公为敌?

张将军说,若是袁公仍然不尊王室,行事悖逆,那就说不定了。

……天子?天子在哪里?

啊呀!快看!

这场仪式的最后,是从城内运出的一辆辆粮车,还有一头头的猪羊,这些与道义和家乡都毫无关系的东西迅速地安抚了士兵们的情绪。

今晚有肉吃了?

他们这样兴奋地说道,今晚有肉吃了!

至于明天如何,至于何时回家,他们没功夫去想,也不愿意去想。

……想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幕落在了一旁默默围观的二张兄弟眼里,二人神情便有了不同的变化。

“此何愚也。”张邈叹了一口气。

“阿兄?何故叹气?”

“你看此辈,能受张将军统领,弃暗投明,却不为这样的喜事所喜,倒为一餐肉而手舞足蹈,”这位陈留太守冷冷地说道,“想来冀州已无义士!”

张超沉默了一会儿。

“升斗小民,一辈子也不曾见过天子,”他说道,“他们这十余年间,所见所闻尽皆是袁本初执掌河北之事,你如何能强求他们的忠心呢?”

“这是什么话!”张邈有些愤愤,“河北是大汉的河北!不是他袁本初的河北!”

默默听着的陆悬鱼终于有反应了。

“于这些兵卒而言,”她说道,“除非天子亲至。”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太阳晒着她的脸。

阳光透出了三重光晕,一环扣着一环,如同水中波光,轻轻荡漾起了涟漪,这涟漪映入她的眼中,于是整个世界都跟着轻轻地波动了一下。

她仰着头,诧异地迎着那酷烈的光辉,想要去探寻这奇怪征兆的预意时,忽然有马蹄声急促而来!

这是张郃的军营,但赶过来的却不是冀州的斥候,而是一个并州骑兵。

这个人满身满脸的灰尘与汗水,通红得几乎发紫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他跳下马,连一句话也说不完整,便奔到了她的面前。

他从上到下都看不出外伤,可他奔到面前时,却几乎是直接扑在了她脚下的泥土里。

“将、将军!”他这样断断续续地嚷了起来,“有人!有人!”

她的眉头忽然皱紧了。

“什么人?”

那斥候抬起头望向她,一张脸惶恐极了,惧怕极了。

她认得他,这人是张辽身边的老兵,跟随张辽南征北战这么久,作战勇猛而不怕死,因此在营中也极有名号。

但他此时却好似因为极度的恐惧而讲不出话。

他这幅样貌,不仅张邈张超凑了上来,连张郃的脸上也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情。

是荀谌的军队进攻濮阳了吗?

是袁绍又派兵前来了吗?

是曹操的军队来了吗?

“说!”她厉声道,“什么人!”

那个老兵喘匀了气,终于大声嚷了出来,“天子!天子亲至!”

大纛之下的这片空地上,一瞬间静极了。

片刻之后,臧洪跳了起来,奔向了辕门外的车驾!

众所周知,天子每日行进的速度并不快。

队伍里有仪仗鼓吹,有甲士护卫,有各种仆役伺候,其中甲士需要手持长牌在前开路,仆役中有一大群宫女,于是就怎么都走不快。

所以她算计着怎么也得再来一个月才能进兖州,这还是按照每天行走十五公里的速度计算的,就这群人每天能走个三十里路,已经算很了不起了。

离了濮阳,一路向西而行,斥候选了一条小路,路两旁先是农田村落,后是郁郁葱葱的丛林,再到路也快要见不到,所有骑行之人都只能趴在马背上,防止两边的树枝疯狂打脸时,斥候指着前面嚷道:

“到了!到了!”

在这条接近于野兽走出来的小路尽头,那片灌木丛后!

她狐疑地跳下马,凑过去走近几步时,一根长矛就戳了出来!

“有刺——”

那个士兵隔着灌木丛,尴尬地望着她。

他的衣服破烂极了,两条袖子已经不见,因此不得不着胳膊在荆棘丛中游荡,两条胳膊上也布满了无数血痕。

她挥了挥手,“赵大狗?”

对面放下矛,眼里霎时便涌起了眼泪,“小陆郎君!你来了!”

她的心一瞬间又提了起来,“我是来觐见天子的,天子呢?”

赵大狗望望她身后,又望了望她。

“天子就在那边,”他哽咽着道,“小陆郎君……”

陆悬鱼那一瞬间头皮就炸了!

天子来了!

他为什么会来?!

他怎么这么快就来?

他来就来为什么不打招呼?

他不打招呼,跑到东郡,如果出了三长两短,这算谁的锅???

天下人皆知,刘备不仅是汉室宗亲,还是群雄之中实力最雄厚的汉室宗亲!

这意味着——

陆悬鱼不敢想了。

她恍恍惚惚地用剑砍开了面前的荆棘,迈着步子,一步步地走向了丛林的最深处。

林间空地上,或卧或坐了许多人。

这些人的穿戴很奇怪,他们当中有一部分顶着束髻冠,一部分顶着貂蝉冠,一部分扎了头巾,还有一部分发髻上什么都没有,光秃秃的;他们当中一部分人穿着破烂的丝质深衣,一部分穿着布衣,还有一部分只穿了中衣,看起来就羞愧极了。

这些人的年龄从胡子花白到十几岁都有,共同点是长得都过得去,皮肤都透着一种不常见阳光的白皙。

一看他们的长相、皮肤、穿戴,她心中就渐渐有了数。

这群灰头土脸的士人正围着一辆破损极其严重,却仍然显得金灿灿的车,似乎在跟车上的什么人说话,而当她走近时,立刻有人又喊了起来,“什么人!”

于是那群人转过了身,连同他们众星捧月的那一位,一起看向她。

那是个年龄与诸葛亮相仿的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头戴束髻冠,身着丝质深衣,腰系玉带,比起那群士人破破烂烂的衣服,他的衣服是相对最为完整的,但仍然染上了一些污渍。

这位少年皮肤白皙得几乎没有血色,五官精致到了极点,反而透出了一股柔弱的意味,至少在看到她领着一群人过来时,这个少年的眼里立刻显现出了惊恐与戒备。

“纪亭侯?!”一个灰头土脸的杨修从人群里钻了出来,“尔为何来?”

他语气中的异样,她想得还不是很清楚,不过见到皇帝,还是得赶紧行礼。

……怎么行礼?

小步上前,一揖到底。

“臣纪亭侯,骁骑将军,陆廉——”

身旁忽然起了一阵风。

……虎目含泪的臧洪终于扑上来了。

这位大汉的忠臣压根不带寻思的,直接扑到了草里。

“陛下——!!!”

哭声一片。

先是臧洪哭,然后是公卿哭。

再然后天子默默垂泪。

……她终于知道,一位忠臣见到这样狼狈的陛下时,应该是什么反应了。

就在这一片哭声中,这支奇怪的队伍的主帅终于回来了。

吕布从林子深处走出,一只手抱着盔甲,一只手拎着长戟,向她而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金甲,上面斑斑血迹,似乎已经渗进了甲片里,于是就显得破烂极了。

但这没什么。

令她感到非常吃惊的,是他比起几年前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的头发白了许多,眼睛周围深深地凹陷下去,因而显得苍老了十岁都不止。

他的眼睛冷极了,也疲惫极了,仿佛一丝感情都没有的一株枯木,就那样冷冷地看着她。

“……温侯?”

她吃惊的声音好像将吕布唤醒了,他的眼睛里又有了神采与温度。

但那抹温度好像是稀稀落落的阳光洒在脸上映出的假象。

“纪亭侯。”他这样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