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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圆十数里,似乎都弥漫挥之不去的尸臭气息,明明是刺鼻的臭,其中又带了一股诡异的甜,只要闻过,莫说再闻到,想一想都会忍不住想吐出来。

尽管冀州军获得了牛酒的款待,但无论将领还是兵士,吃得都十分矜持。

“那就用些干菜吧,”当地的民夫这样笑呵呵地说道,“贵人们若是明岁再来,这一片田野可就肥得了不得了!洒把种子都能长庄稼!”

……于是连碗里的粟米饭也不香了。

虽然不香,但冀州上下所有人神色都轻松了许多。

张郃不用杀人就不说了,高览回到帐中,往行军榻上一瘫,自然有一群校尉偏将凑上来,殷勤地替他脱靴。

“将军数月来辛苦!”他们这样齐齐地奉承,“多亏了将军为咱们指了一条明路!”

高览是个稳重人,但此时也不免飘飘然,鼻子里冷哼一声,“你们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知道了!今日那光景,简直吓杀人哪!哪里见过这样打仗的!”

“原以为咱们打公孙瓒,破黑山贼时,已经算是大阵仗了,谁能想到南边的人打出这样的架势!真真尸山血海!”

“其实要这么看……”又有人声音转小了,“那颜良也真比不过……”

“张将军一片苦心谋算,虽不曾对人言,却真真是天日可鉴!”高览睥睨着瞥了那几人一眼,“若不是他领着你们南下投奔刘备,你们想一想,谁能敌得过陆廉!”

于是这一群人又嗡嗡地一片讨好声,靴子是脱完了,可还有人赶紧上前来,想给高览捏一捏腿,锤一锤肩,半点看不出被叱骂奚落的神色。

……不如说这样一顿叱骂,反而令这些军官更加欣喜庆幸了。

刘备这仗打得如此酷烈,尸横遍野,血浸成河,麾下将士却人人脸上无有惧色!这是支什么样的兵马?若以钢铁来比一比,这也是地道的百炼清钢了!

可是这样的兵马,还不是刘备麾下最精锐的那一支!这样的将军,还不是刘备麾下排名第一的勇将!

……这么一想,陆廉打起仗来,得是什么样?

人人都思乡,人人都想回河北,人人都觉得背井离乡,赶路辛苦。

可是只要和“与陆廉打一仗”这个挑战比起来,这一切都能忍受了!

他们瞬间门感到了幸福!

两位将军!真是高瞻远瞩!

高览浑身上下被揉捏得快像一团云彩似的,脑子却还残留了几分清明,“刘使君既然为汉家宗室,而今又奉迎天子,尔等可明白其中深意?”

几个校尉、偏将、司马互相看一眼,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从龙之功……”

“哼,你们现在也想要从龙之功了?”

一个机灵的校尉恨不得就爬上了高览的卧榻,“高将军!咱们将来门前那一笔阀阅,可都靠将军的提点了!”

高览实在有点经不住,一拳头给他锤了下去,引得了一帐的哄笑声。

“若论资历,咱们如何与关陆张赵那一群人相比?他们可是跟着刘备从平原起家的!”他停了一停,声音便激昂豪迈起来,“我不过一武夫,要争这份功劳,还是得从军功上来!我且将话说明白些,明日我便同张将军请战,你们若生了怯意的,大可留在营中,将来见了同袍兄弟封侯,道一声喜便罢了!”

满帐的哄笑声都沉寂了下来,一张张脸上取而代之的都是虎狼般野心勃勃的神情。

“将军,咱们不怕死!”

陆廉现在只有三百户封邑,以她的战功论,将来是妥妥能谋得两千户封邑的,他们也不贪心,只要跟着刘备平定天下,将来推这位刘使君一把,高呼一声“愿策使君为天子!”,还怕谋不到一个亭侯吗?!

他们不怕死!为了名爵,为了官禄,为了后世儿孙都要感激涕零地给他们磕头祭祀,死也甘心!

冀州军的士气一下子就涨到了顶点。

考虑到这是个赢家通吃,且没办法和棋的战争游戏,冀州军士气高涨,那肯定就有一方士气不怎么样。

……但事实上兖州军的军营倒还可以。

士兵们每日里听到的消息除了袁公大军已经南下,即将给他们以援助之外,就是陆廉节节败退,已经快要从东郡滚出去了,张邈张超一贼,还有臧洪这种背主的小人,都已经穷途末路,离死不远了。

他们因此得以心无旁骛地同徐州军决战,哪怕血流成河,伤亡惨重,他们也咬着牙坚持下来了。他们的士气来自于最朴素的情感——身后就是家园,他们再退一步,就将无家可归!

为了他们的妻儿老小,他们决心战死。

但士兵毕竟是迟钝的,也许是鲜血与哀鸣已经麻痹了他们的神经,每一场战斗结束后,他们只会疲惫地回营,吃一碗食不知味的麦饭,再钻进帐篷,倒头就睡,他们看不到周围在渐渐变得与以往不同。

营地里多了一些名为“监察使者”的小吏,他们会在每一场战斗结束后,迅速来到每一个开始整编的队伍中,听一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战场是越打越散的,开场时总是排兵列阵,令行禁止,打到一两个时辰后,莫说前军,中军也大半散开了,有些士兵会在战场上走散,过一阵子再看旗帜找回来。

……在这期间门,他们有没有找到辎重营那边去?有没有同民夫说话?有没有听到什么?

士兵们多半是茫然的,少数几个清楚这些监察使意有所指的士兵被迅速找了出来,然后从军营中消失了。

运送粮草的民夫依旧往来于襄城和鄄城之间门,但他们与中军大营之间门似乎划出了一道可怕的鸿沟。

于是整座军营在疲惫与永无休止的战争中,竟然迟钝得没有察觉到兖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对于曹操来说,他是无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

他似乎已经分裂成了两个人,每当太阳升起,他是冷静果决,老练沉稳的统帅,他心如钢铁,怎样的绝境都不能令他畏惧退缩,士兵们因此追溯他,信任他,仰慕他,而他也在用杀敌的战绩,以及后方的捷报来回报士兵们的信任。

每当太阳落下,结束了与谋士和武将们的议事与宴饮后,他会因为头风病而痛苦呻吟,会对着书简默默地流泪,会拔出佩剑对着空气乱砍。

但他最终还是会恢复平静,让人送一壶酒进来,也许自斟自饮,也许同哪一个心腹慢慢地对喝。

“文若叛我。”

郭嘉为他斟酒的动作停了一停,“主公亦知文若品行。”

“他自诩汉臣,听闻天子降诏,恐怕就已意动。”

这种话有些难接,再考虑到对面的主公原本就很多疑,这话就更难接了。

但郭嘉一点也没有用那些委婉的言辞替荀彧描补,他替自己也斟满了酒,便将酒壶放下。

“文若非那等事一主的小人,他不会叛离主公。”

“他恼我不愿分兵去拒乌桓,却派游骑守住襄城各条大道,斩杀信使,”曹操叹了一口气,“他便不叛我,不投刘备,现下恐怕也已去东郡寻陆廉求援了。”

“主公只要胜了这一场,”郭嘉平静地说道,“一切都不在话下。”

曹操原本端起酒盏刚想喝酒,听了这话却将酒盏重重放下。

“北有陆廉,南有刘备,乌桓在后侵扰,现下刘备又有援兵,”他咬牙道,“我如何胜!”

“主公如何会败?”郭嘉笑道,“陆廉之北有袁绍,刘备之南有孙策,现下刘备已将关羽调来襄城,江陵空虚,难道孙策会坐视不理吗?”

那双阴沉的眼睛微微眯了眯。

“孙策志大,而这是他最后一次问鼎中原的机会。”郭嘉说。

虽然孙策还没有加入战场,如果是陆悬鱼听到郭嘉这么说的话,她会感慨一句:

但他存在感爆棚了。

因为刘备此时也在发愁这个问题。

曹操不是那种你随随便便闭着眼打一打就能打跑的敌人,和他决战,那就是要有必死之心,要全力以赴的。

刘备的确是这样想,也这样做的。张飞那里虽说还留了一支兵马驻守徐州,但却已经承担起了所有刘备不承担的责任,包括但不限于筹集粮草、运送辎重、保护天子、以及构筑北方防线,准备支援陆廉,随时与袁绍全面开战。

除了张飞手里那万余人之外,整个徐州的兵马全在襄城了,连同关羽的主力也都调了过来,只给陈登留了不到两千郡兵。

这在外人看来,几乎就是准备舍弃广陵的架势,所以陈登写信过来说孙策开始征调军队时,刘备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他原本想要苦一苦陈登,让陈登尽量多撑几天的,但现在有了新变化。

帐中全是他的文臣和武将,但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样子——糜竺简雍孙乾留在后方处理行政工作,带出来的比如徐庶这种,也是穿甲上阵的,看新洗过脸的样子就知道,刚刚也没比他强到哪里去。

“既然张郃领冀州军至此,”刘备试探性地开口,“我想将云长调回广陵,以拒孙策。”

一群人立刻就开始讨论起来。

有人觉得张郃也不一定很能打,不要太依赖他了;

有人觉得张郃要是很能打,说不定不好管;

有人觉得张郃要是第一个丹杨兵,既不能打,又不好管,但一将军又被调走了,这不就麻烦了吗?

最后徐庶系统性地给出了一个回答:“张郃军心未稳,强则附,弱则生变,主公如何能倚重他呢?”

刘备那双细长的眉毛皱成了一个很忧心忡忡的形状。

他不是想倚重张郃,他是不想留陈登自己对抗孙策,广陵郡也是前线,隔三差五就要打一场,没过两年好日子,现下孙策即将过江,他却将镇守徐杨的一弟调回来了。

他哪里还有颜面再去见广陵父老呢?

但这些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有人忽然说话了。

“想击退江东孙策,不需千军万马,在下只要一叶扁舟,两名僮仆就足够了。”

整个中军帐都一瞬间门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脖子都发出了怪异的响声,“咔咔咔咔”地转过头去看那个口出狂言的人。

“先生如何只要这些?”刘备的眼睛里全然是大大的疑惑了,“这够什么用?”

那人发出了一声短促地冷笑。

“使君既然如此慷慨,在下就再索一件物什,如何?”

天是个好天。

晴朗无风,又带着一股凉意,很有些秋高气爽的意思。

孙策站在土台上,居高临下地望一望乌压压的士兵,又抬头看看澄澈如碧海的蓝天,脸上的笑容就怎么也止不住。

他原本就是个意气风发的俊美青年,现下粲然一笑,真如玉树生光,士兵有悄悄抬头看的,便一下子脸红了起来。

——将军真厉害!他们悄悄地这样嘀咕,这样年轻,又这样战功赫赫,虽说曾败于陆廉,可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了!

——这两年来,将军征战江东,将这些郡县尽皆收复,那些所谓的阀阅世家,宗贼豪强,哪个不是唯唯诺诺,俯首称臣?

——看他们在将军身后那小心翼翼,大气也不敢出的样子,士兵们便更加一心一意地觉得,江东孙郎,天下第一!

这些士兵在台下小声嘀咕,土台上那些世家出身的谋士和武将却肃穆得多。

他们只要一个眼神,碰一碰身旁人的脚,或是拽一拽身旁人的袖,又或者蹭一蹭那个始终迟钝的胳膊肘,对方也便领悟过来了。

——听说有位先生渡江而来。

——有没有人听说?

——是刘使君派过来的?

——他来做什么?

那个世家子便垂了垂眼帘,又将冰冷的目光望向孙策,于是几人脸上露出了一种恍然与心照不宣交织的神情。

毫无察觉的孙策忽然向前了一步,

“以我江东之众,吴越之兵,如何不能与天下争衡!”

“万岁!万岁!万岁!”

他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上,全是对于赢下这一战的自信和桀骜。

仿佛是上天的明证,阳光也不吝倾洒在这个盔明甲亮的俊美青年身上,让他好似整个人都在发光。

——在出征之前,向上天最后问一次卜吧。

有人这样向他建议过。

——如何问卜?

——将军弓马娴熟,尤擅骑射,何不猎一头鹿来呢?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

而今四百年汉室业已倾颓,也该换他孙伯符来逐一逐这头鹿了!

江边的一叶小舟上,僮仆小心地将帘子放下,使路过的渔夫窥看不见船中客的面貌。

因此船屋里昏暗极了,哪怕是僮仆,也只能隐约看见有三个人正跪在他家主君面前。

那位文士和蔼地说道,“诸位的故主虽死,奈何孙策势大,何必行此九死无生的险事呢?”

“他便统领江东,也依旧是个人,”其中一人说道,“他若中了箭,受了刀,也得死。”

“话虽如此……”文士叹了一口气,“诸位当真心意已决?”

那三人立刻又叩了一个头,“盼先生帮帮我们!”

船屋虽然不怎么透光,但当那柄刀出鞘时,寒光凛凛,还是令三人眼前一亮。

“宝刀当赠英雄,”贾诩肃然地,双手将刀递给了许贡的门客面前,“在下愿祝诸位义士一臂之力,此刀便作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