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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都是草芥,许城的这些黔首的确与鄄城那些略有不同。

他们也一样的衣衫褴褛,一样的瘦骨嶙峋,但他们不必被驱赶着给军队做活,当然也没有那一点赖以生存的免费食物吃。

无论是城中还是城外的流民,他们都必须在天还没亮时就起身,先踅摸一番,确认柴刀还在身下,而后是绳索。先将绳索系在腰间,再将柴刀别上,最后穿上鞋子,同妇人悄悄地吩咐几句,后者会摸索出小半块饼子,塞进他怀里。

这个窝棚是这样的,其他窝棚也差不多,除了病到起不来的人之外,没有什么懒汉。他们会结伴走到城门口。

此时寅时将过,守城的士兵也正在换岗,有人打着哈欠,嘟嘟囔囔地与同伴发些什么牢骚。城中居民里也有人比流民起得更早,已经生火烧水,现下正可挑着陶罐和箩筐来到城门口,请造士们喝一碗热汤,再来一块饼子。汤是只要一文钱的,可饼子就分了好几种,有粗面饼子,也有细面饼子,还有肉酱,可以满满地夹在里面,一咬就是一嘴油。这些宝贝用油布盖了,装在箩筐里,在昏沉的幽蓝色清晨里,散发着诱人的白气,吸引换岗的士兵前来。

今天早上,这些摊贩格外的忙。

除了换岗的士兵之外,还有不少骑马的贵人也赶在开城门的时候出了城。

其中有一个模样很平凡,但气质十分亲和的文士从马上跳下来,买了一堆肉饼分给身边的护卫,其中精挑细选出一个肉特别多的,递给一个穿了铁甲的大汉。

大汉接过肉饼的表情有些微妙,但文士笑嘻嘻地在旁边还说着什么。

“可是吃不惯肉饼?我那里还有一包枣子,是辞玉带上的……”

……那个大汉一边叹气,一边翻身上马,在十几个骑兵的护卫中啃着饼子走了。

骑马的贵人走了,摊贩忙着数钱。流民也从这几个摊贩旁经过,但摊贩是瞧也不瞧他们一眼的,任凭他们两只眼睛落在箩筐里,也没有个回应。

于是这几个穷人只能不自觉地咽下一口唾沫,再将腰间的绳索系得更紧。

他们必须期盼着天气再冷些,他们每天打来的柴也能卖得更贵些,先置办好家当,将窝棚收拾得保暖些,布匹粮食也备下,都齐备后,说不定就有余钱买一个肉饼吃了。

或者有人将他们收进营中,当个包吃包住的民夫,好免了他们日日辛苦的劳作,那也是好的啊。

——听说往北去的人都进了袁绍的军营哪!

——袁绍自然是家大业大的,他麾下的民夫是不是也那样不愁吃穿呢?他们只有粗麦饼子吃,可那些冀州民夫每天一定是细面胡饼加肉酱敞开了吃吧!

——不仅要夹肉酱!那个胡饼上还得细细地洒满胡麻!

他们就是这样在城门开启的吱呀声中,带着对芝麻肉饼的希望鱼贯而出的。

而在他们想要南下穿过一片荒野,去往林中砍柴时,远处的晨雾中渐渐出现了一支军队。

……说是一支其实不太准确。

那其实是三支兵马混合而成,士兵的服饰有三种,举的旗帜有三种,走在路上时颇显得有些杂乱无章。

这边的流民睁大眼去看,忽然就有人惊叫起来!

“黄巾又来了!”

“不是黄巾!是贼!”另一个人立刻反驳道,“那是黑山贼!”

“那也是贼啊!”有人含着眼泪嚷嚷起来,“我真傻!真的!我干嘛听妇人的话,把钱都拿去换了纺车啊!”

有人忽然踹了他一脚。

“慌什么!刘使君和诸位将军都在城里呢!”那个老成持重的大声说道,“别说是贼人,就是袁绍来了,也敌不过小陆将军的!”

说话间那支军队里出来了两名游骑兵,颐指气使地冲到他们面前,“你们!可知许城离此多远?!”

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在荒原上跪成一片,谁也没敢抬头。

那的确不是贼寇,相反的,那群人的来头大着咧!

那些士兵穿着虽然也只是普通模样,可那些贵人,那些坐着轺车的贵人,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将军,那一看就不是山贼的模样!

他们就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马车!

当这些流民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那辆马车时,仿佛车内的贵人也感受到了他们的目光。

那位贵人仁慈地丢出了一个饼子。

它稍微打了个滚,最终落进荒草里,塞得满满的肉馅洒出来一些,很难寻到。

但它依旧是个令人感到丰足的,热气腾腾的肉饼。

因此离它最近的流民立刻用力将它抢在手里,并且满心满眼都被这珍贵的恩赐感动住了。

他要将它带回去,与自己的妻女分享,她们已经很久没尝过荤腥了!

刘勋坐在辎车里,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冻僵了。

他原本不想寅时出发的,天还没亮啊!天上还满是星星啊!他窝在温暖的床榻里,有人一掀帐帘,寒风立刻跟着进来,那一下就让他不堪忍受了!他究竟是怎么爬出营帐的!

不错!都是因为友军将要启程,他才不得不跟上来,可是蔡瑁和张绣那两个憨货究竟为什么起得这么早!

刘勋昏昏沉沉地坐在车里,脚下放了一个小暖炉,身上裹了一件裘衣,手里还握着一只塞满了肉酱,热气腾腾的烤饼。

谁大清早起来要吃这种油腻腻干巴巴的东西!他要吃汤饼!而且不能是用鱼干调的汤!他是庐江太守,他自来是要吃鲜鱼的!

他!他也是汉室宗亲!现在却被刘表和张绣裹挟着,巴巴北上援助刘备不说,还要天不亮就在寒风中启程赶路!

愤怒令他短暂地驱散了寒冷,但他也知道,进了刘备控制的地界,没有任何人可以任由他随意发泄愤怒。

他最终掀开了一点车帘,满怀恶意地举起手中的肉饼,向着跪在路边的那几个黔首砸了过去。

只要他立下大功,刘勋混乱又亢奋地想,只要他能够击破袁绍,他总有压过张绣和刘表一头的时候!不!还有关羽!陆廉!都不在他眼中!他是诸侯,是能与刘备刘表平起平坐的诸侯!这大汉的天下,到时候也有他一份!

在这三支友军赶过来,为了再造汉室而出功出力时,关羽已经带上徐庶,领兵赶去睢阳了。

陆悬鱼之所以认为袁绍会选这里,理由也很简单:

睢阳连着四路的水系,北有泗水,南有鸿沟,中间被濉水连起来,堪称四通八达,要论起持久战,再没有比这里更称得上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

袁绍一旦占了这里,四面的水路算是废了,再加上他又有骑兵,冬天结冰时战马可以甩开蹄子乱跑,等到春天解冻时,说不准战船就一路开到长江边上去了。

所以如果袁绍没有直冲下邳,逼迫刘备回援的决心,那他必然是要占住这个交通要道的。

确定了“必须占领睢阳”这件事后,接下来的细节就不归陆悬鱼管了……因为这个她很不擅长。

以东汉时的行政区域划分,睢阳属梁,但不是郡,而是国,他目前的管理者还是个很微妙的人……

这一任梁王年纪不大,未及而立,但腿很长,人也很谨慎,在听说朝廷搬到下邳之后,火速就跑过去了,压根不在乎梁国百姓的。

于是梁国就交给了国相袁涣,这位国相出身陈郡袁氏,如果将春秋时期陈国大夫袁涛涂看作所有袁氏的祖先的话,那陈郡袁氏和汝南袁氏毫无疑问也是沾亲带故的。

这位国相先被刘备举为秀才,然后辗转江淮时又被袁术奉为座上宾,袁术覆灭后,又来到梁国,受到曹操的举荐,成了梁国相。

……听起来非常不粘锅就是了。

虽然不粘锅,但这人治下还颇不错,百姓哪怕称不上安居乐业,也能平静度日。尤其是刘备占领许城之后,绝大部分豫州的地方官要么自己跑来一趟拜山头,要么至少也得写封投诚信派使者送来,但袁涣表现得就很冷淡。

刘备派人去问时,他回复表示,曾受曹操举荐,即使旧主已经离开,他也不能为此表现出庆贺的态度。

这个信送到时,陆悬鱼也跟着凑过去看。看完就开始掰手指。

……旧主,旧旧主,旧旧旧主。

尽管有这么多旧主,但名声依旧好得出奇!

“吕布真应该学一学人家为官的手艺。”

刘备有点想笑,又想忍住,但最后还是没忍住。

受到主公嘲笑的小陆将军脸一板,于是心虚的主公赶紧打了个圆场。

“至少你是不用学的,”他说,“你现在这门手艺就很好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有小兵跑进来了。

“主公!建忠将军张绣,庐江太守刘勋,并镇南将军军师蔡瑁所领兵马,已至城外十里!”

刘备一下子就起身了。

但他看看还盘腿坐在那里,一脸懵懂地抬头看他,半点起身意图都没有的年轻将军,不由自主就叹气了。

“那个,”主公说道,“要不你还是学学吧。”

她睁大眼睛,但屁股坐得还是很稳,“学什么?”

“学……学一会儿见到那三位将军,嗯,尤其是庐江太守刘子台,既为汉室宗亲,便是我之兄弟,你须得……”刘备的嗓子里忽然像是塞进去什么东西似的,停了一下才生气地提高嗓门,“你笑个什么!郑重些!”

“对,对不住主公!”她赶紧解释,“我只是想起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