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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刘勋一起吃饭喝酒的交情是有的,谈天说地,叙庚齿,问问家里有几口人,但进一步的交情没有了。
其实他们几个的处境略有些同病相怜,如果刘勋愿意的话,张绣家里有一堆儿女,是乐意同他结个姻亲的,毕竟两千石的太守嘛,多个朋友多条路,听说他家里也有一堆儿女,这不是正好?
但是刘勋矜持得很,开战前张绣暗示过,他不理。开战后看到刘勋把仗打成那个模样,张绣也就歇了这颗心。
他结亲的心是出于一个边地武人对公卿的羡慕而生,歇了这颗心也是出于一个边地武人对这种废柴的鄙视,现在贾诩冷不丁问起,他就有些惶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待刘勋太冷淡了,有什么不妥。
辎车里沉默了一阵子,才响起张绣干干巴巴的声音。
“我待刘子台是很客气的,只是……”
“那就好,”贾诩说,“不熟就好。”
“先,先生此言,我不明白。”
贾诩慢慢地摸着自己的胡须。
“将军既已至此,更无退路,往后无论听到什么风声,都不要理。”
张绣愣愣地看着他,“什么风声?”
对面的小老头儿也不解释,“将军只要一心一意跟着刘玄德,听他差遣就是。”
这个听起来比较容易些,回答也很容易,反正他现在不跟着刘备,又能跟着谁呢?
张绣应了下来。
辎车咕噜噜地继续往前走,有火把噼啪声不断在帘外响起,映得贾诩的脸忽明忽暗。
“还有一件事,将军当牢记。”
“望先生不吝赐教?”
“营中风纪废弛,现下屯住许城,将军当约束士兵,慎之又慎!”
这句话当中的警告意味这样浓,让张绣吃了一惊。
“为何?”
当他出城,回到了西凉军的营地时,士兵们也都渐渐回营了。
刘备为他们送来牛酒,犒赏这些客军,士兵们也得以在火堆旁享用来之不易的炖肉和浊酒。
火光照亮他们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也照亮了他们的脸。
他们在大快朵颐,肉汁从嘴角溢出也来不及擦一擦。
肉汁是深褐色的,热气腾腾,除了嘴角之外,还飞溅或是洒落在他们身上一些,他们也无暇去多看一眼。
反正他们的衣服是不怕脏的。
那天从战场上下来时,他们是怎样的装束,现在仍然是怎样的装束。
他们的衣服上有泥巴,有血迹,甚至还有干涸的肉沫,被肉汁盖上去,一样都是深褐色的痕迹,并不违和。
张绣从辕门进来,寻了一处阴影站定打量他们时,他们的确是这样大吃大喝的。
有人和别人争抢一块肉,打了起来。
炖肉掉落在同样有着大片污渍的裤子上,士兵满不在乎地捡起来塞嘴里吃了。
他们的神情似乎是愉悦的,又似乎是疯狂的,满不在乎的,他们全心全意地享受当下这一点快乐,根本不去考虑未来会怎么样。
有嬉笑声与喝彩声从营寨深处传出来了。
张绣愣了一下,向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他很快就见到了在火堆旁跳舞的妇人,打拍子的士兵,以及脖子一伸一缩,像乌龟一样在那里指导节奏的几名校尉和部司马。
妇人穿得很少,光着脚在火堆旁绕一绕,扭一扭,两条藕节一样雪白的胳膊在火光里挥来挥去,她应该没学过跳舞,跳得很僵硬,并不算动人。但她腰肢纤细,因此只要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就能赢得那些人的喝彩。
在一轮喝彩之后,有人瞥见了他们的统帅站在帐篷门口,立刻爬了起来,声音响亮地喊了一声将军。
妇人小心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那几名武将都是他身边的老部下,倒是很从容。
他们甚至还笑嘻嘻地要她抬起头,请他看一看颜色怎么样?
若是觉得还不错,今晚送去他帐中怎么样?
张绣环视了帐篷一圈,“谁将妇人带进营中的?”
气氛忽然凝滞住了。
有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先生何以这般郑重?我素来是约束着士兵的呀!”
车轮滚滚,贾诩似乎很轻蔑地笑了一下。
“将军,我也是西凉军中出来的,难道我不知道将军所言,是何等的‘约束’吗?”
这里是刘备的地盘,他是提前同士兵们说过的,不要杀人,不要放火,不要劫掠财物,也不要劫掠男女。
约束西凉兵其实很不容易,他们像曹操的青州兵一样没有父母妻儿,也没有一个家乡可以回去,但他们的战斗经验可是比青州兵强多了。他们驻守边疆那么多年,什么样狡猾的敌人他们没经过见过,什么样的苦他们没吃过?
他们依旧是能征善战的,但大汉再也不会供养他们,董公也不会供养他们,可他们又不能解甲归田,因为陇右那么多平民百姓相食殆尽后,竟然又生出了新的诸侯,依旧在那片土地上征战个不停。
于是他们渐渐不再回忆自己还是大汉士兵时的模样,他们也不再为自己曾经的功绩感到骄傲。
他们转而举起屠刀,像野兽般浑浑噩噩,蝗虫一样屠戮着他们经过的每个地方,屠戮那些他们曾经保护过的男女老幼。
他们见多了死亡,又失去了荣誉感,却还硬撑着不肯就死!
就算他们已经成了野兽,他们也依旧是大汉曾经的西凉军!
董公有那么多路西凉军,渐渐在相互攻伐中都散了,或者成了流寇,或者死尽了,只有寥寥几支还留下来——其中便有张绣这一支。
结果贾诩看着他,像是在说天书一样地劝诫他:要他想一想自己当县吏时是什么样,要他想一想那时候的西凉军是什么样。
……这太荒唐了。
“难道不是先生劝说李傕郭——”
贾诩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明明只是个文士,那一眼却看得张绣遍体生寒。
“将军,那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的权宜之计,”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今劝将军,也是为了将军日后的安危。”
这个西凉大汉坐立不安,忽然又很是愤怒地嚷了起来:“难道刘备会对我的将士如何?”
“刘备性情宽厚,他若要如何,总还会先劝将军一句,”贾诩说道,“陆廉可不会。”
“将军,将军,我们也没对她如何……我们,我们付了她银钱的!”
这嘈杂的声音忽然将张绣从恍惚中惊醒,他又看了一眼那个趴在地上的妇人。
“取件袍子给她,将她送出营去,令军法官前来,随我巡营。”张绣心里默默地想着贾诩的话,“自今日起,若我再见尔等掳掠妇人,行不法之事,小心尔等项上人头!”
那张脸确实很秀丽,满是眼泪地抬起头望向他,眼里的感激让张绣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莫谢我,若论平常,我是懒得管营中之事的,他心想,非要谢的话,就谢那个排队接待远来客将时,还能抽空丢一只鞋子的陆廉吧!
陆廉盘腿坐在席子上,搓了搓脚。
炭盆烧得很热,她伸手去烤烤火,烤得很舒服,又很想将两只脚搭在上面。
但对面坐着司马懿,两只手束在袖子里,端坐着,腰板很挺,而且还不吭声地看着她。
她想想只得作罢了。
“这么晚了,仲达还不去休息,是有什么急事吗?”
“在下觉得,陈从事可能劝不动将军,所以在下也想试一试。”
“……哦。”
“将军而今不比以往,行事当慎重些才是。”
她撇撇嘴。
陈群说过的话,司马懿又说了一遍。
不过司马懿明显是比陈群更有语出惊人的本事的。
“将军与主公君臣恩义如何?”
她挠挠头,“挺好的。”
“若是将军尝到了一个极甜的桃子,不忍吃完,故而进献主公,他也愿接受么?”
“我都是直接吃完的,”她不满道,“不会不忍。”
司马懿也鼓着两只眼睛瞪她。
“我是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将军不怕鸟尽弓藏之事么?”
她听了这话,仔细想想,就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考虑这种问题。”
“……为何?”
“我不是走狗,不是良弓,不是骁骑将军,也不是什么纪亭侯,”她说道,“我也不求什么官爵名利,所以主公不会听信那些谗言的。”
隔着火光,司马懿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将军是要做圣贤吗?”
她出神地想了一会儿。
“我没见过什么圣贤,”她说,“我只是志不在此。”
她站起身,推开房门,一股冷风忽然吹了进来。
有群星落在她的眼帘里,曲折蜿蜒,亮起流水一般的光辉。
猎户座升起来了,腰间那三颗星如同一串银耳坠,一闪一闪,幽静而可爱。
她伸出手去,像是要触碰到它时,司马懿就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将至岁除,天气确实是一天比一天冷的。
“蔡瑁张绣既然去试了试高干的骑兵,咱们也该干点正事了。”
悄悄擦鼻子的司马懿没理解她为什么突然这样说,愣愣地看着她退回室内,又关上了门。
“正事?”司马懿问。
“打仗啊!”她说,“张绣的士兵是拿头去拦高干那三百马铠骑兵的,咱们到时候也拿头去拦吗!”
司马懿一个激灵!他圆睁着眼睛,注视她很久!
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儿,他的腰又坍下去了。
“在下才疏学浅,”他小声道,“马战之事,无法襄助将军。”
“没事,”她安慰道,“步战你也不怎么能帮得上忙。”
司马懿低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抬头了。
他眼睛里闪着诡异的光,“不过在下总还有些办法,能助将军一臂之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