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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落在站在远处山石观望的白桃眼里,心中微微触然。
而后美眸一转,眉头已然皱紧。
凡人不能看见。
可她却看得真真切切。
在奔腾的水面上,不知何时有一白烟飘荡,缓缓化作一名女形,女人的眼瞳如剔透的晶石,水流倘在她的腰间,水面化作她的白裙,动人的令人窒息。
拖动身躯,她仰起头来,和立在山石的白桃对视,嘴唇翕张:“你是谁?”
“是你救了吾吗?”
女子声音空灵,是不成语调的迷离,看不真切的脸上留下两行冰晶,倏忽间,她缓缓游弋过来,雾气缠绕住白桃,“吾被困在这里,太久,太久了。”
白桃美眸转动,警惕的看着她。
女子浑身慈柔柔软,连雾气绕过来时,弥漫的是神志通明的晴朗,遂没进也没退。白桃张了张嘴,问了同样的问题:“那你又是谁?”
“吾是谁吗太,太久了”
夕阳透过她的身躯,潋滟光芒交织暗涌。
她喃喃道,“吾曾经是谁?吾只知,吾日日夜夜守护着这里,定风止水,风调雨顺。”她凑到她的脸颊,水汽萦绕,白桃似乎能够闻到她带来的古朴的味道,“太久了太久了”
说话间,她的身躯慢慢地变透明,水波流动,神光离合。
“吾守护着这里,定风止水”
她扭着腰肢,裙裾从水面生生剥离开来,姿态宛妙,“太久太久了”
远山青黛的轻云薄雾似乎也被她一并扯走,好似有形之雾般笼罩至白桃身上,“吾要走了,还望汝能承吾之志,守护于此,护佑一方,风调雨顺,世代安居。”
白桃只觉有什么东西撞了进来。
像是昨夜的寒露。
是青山葱茏,是枯木逢春,是水流潺潺,是生命,更是某种远古的吟唱,从亘古长眠中悠悠地苏醒。
她看向自己的手,眸光带着疑惑。
突然。
不远水面正中有一破浪中有一道绯红鱼鳍,疾速而驰,冒出一尾大鱼来,那大鱼肥硕异常,鱼目如点睛,竟有神动之色暗藏其中。
“啪——”
紧接着巨大的尾巴拍打,扬逐浪中。
何曾见过这么大一尾鱼!
需要两个精壮汉子堪堪合抱才能箍得住它的腰身,这般跃出水面,遮挡住西下的落日,使得在所有人的头上落下一层暗淡的阴影来。
如大鹏展翅恨天低。
“龙头!这是龙头!”
“追龙头,大家快追龙头!”
“快快快!”
岸边的人唰唰唰地起身,吼声震荡天际,似乎要把水里游的大鱼震住,只见那大鱼眼珠动动,绯红如血水的鱼躯沉入底下,顺着水流往下游去。
山风凛冽,人声鼎沸。
站在山石上的少女神姿高彻,更远处的山崖上立着的两位大妖更是将一切悬于眼底。
“这鱼精吃了那么多修渠之人的骸骨,怕是染了几分邪性,若是留存下来,怕是为祸一方。”
山鬼咕噜咕噜,手指掐掐算算,道,“随手处置了,才是永绝后患。”
身旁没有回应。
山鬼顿住,就见旁边白荼无任何表情,就这么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后面就是赤红的浮云,为他落下暗沉诡谲的着墨。
一拍脑袋,山鬼反应过来,“对噢,本山鬼是鬼,不是神,这管天管地哪里都管不着,为什么要管这屁大点事,以后无非是多死几个人而已,大争之世,最不奇怪的就是死人,嘻嘻。”
只是这笑带进心底,蔓延在舌上,到底有几分跗骨的讽刺和悲哀。
连着山神此刻站在这里,都像是一场笑话。
“不过那只小狐狸倒是对你真心实意,满大街都是寻你的告示,赏金多少来着,哦,千金,本山鬼要是告发你而高发,那岂不是一辈子高枕无忧?”
山鬼无所谓的转移话题,不去面对白荼洞察一切的目光。
只道,“哼,小狐狸家家的,仗着脑瓜聪明,对本山鬼我就是多方权力的倾轧,她玩权弄术,竟也收买李斯那等权臣为她卖命,给本山鬼明里暗里的使绊子,真是没大没小,不懂礼貌!”
白荼看向下面有了亲水之力的小家伙。
他白皙如玉的指尖挑出一道噼啪的雷火,道:“是你碍了她的眼。”
“!”
山鬼如遭雷击,嚷嚷道:“什么本山鬼碍了她的眼,若不是本山鬼给了她本命花钱,还使了的秘术,她这只小狐狸不知道在哪里躺板板呢!用完嫌碍眼了,有大的就有小的,你们涂山看来都是黑心黑肚的!一丘之”
看到白荼骤变的眼神。
他电光石火间浮现出与他几番交手过的后怕,四肢发麻,连嗓音都拔尖了,“都是一丘好狐狸,极好的狐狸!好的快气死本鬼了!”
白荼淡薄的眼睫垂下。
平静的瞳孔里,看不见半点暗涌,“找个时机,先行抽身,我们还要去赵国。”
“要本山鬼抽身?!”
想起要对一只百来年道行的小狐狸服软,山鬼险些气得蹦起来。
白荼斜挑了他一眼,“不能抽身?”
山鬼:“”
老狐狸看似如谪仙般不食烟火,可就差把“凶性”二字刻在脑门上了。
山鬼忍了又忍,低头像是感慨,又像是自嘲,道,“行,凡人斗不过她,连本堂堂山鬼也受了,你就宠她吧,等宠得她没边边,有得你收拾的。”
白桃回到咸阳殿,支开宫女。
独自坐在双人青铜灯下坐了一会儿,觉得河渠那女子不知是精怪,还是荒古神明,只觉得心中怦怦异然。
她伸手在楠木案上用手划了一道。
这一刻,竟然在案上划出了一道水痕,看似平静无波,宛若静止,可分明能够听到涛声贯耳,有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眼皮子底下浩荡流过。
心头一跳,白桃被这奇诡的水流震惊得面色突变。
耳边那女子声音缓缓响起,“还望汝能承吾之志,守护于此,护佑一方,风调雨顺,世代安居。”
白桃恍惚间坐了很久很久,久久没有动一下。
晨光上进了殿内,似寸寸金箔贴上了她的妆面,白桃抬起手臂,遮挡刺目的阳光,宫女们脚步声在屏风外窸窸窣窣响起,皆不敢进入。
直到蕊儿走了进来,给她行了一礼:“王后安。”
白桃活泛了下筋骨,慵慵懒懒道:“君上是今日回朝吗?”
她低头:“是。”
洗漱,更衣,上妆。
白桃收拾完毕,便要去迎政哥哥归朝,只是出了殿门,下了阶梯时,余光看见旁边的花簇隐隐晃动,紧接着轰隆隆一声,闷雷滚过,毫无预兆的雨丝从天而降,顿时笼罩整个秦王宫。
“哎呀,怎的还下雨了,方才还好好的。”
身旁的蕊儿惊讶,忙唤人进殿去拿油布伞,一边让白桃往回走避雨。
雨丝落在花簇丛中,溅起一片迷莹。
白桃摇了摇头,伸出手来接这丝丝银针,乌云很快覆在上空,一片阴霾,她掩下手来,掌心的雨水凝而不散,“无碍,走吧,昨日来报的信,政哥哥一路上想必不会耽搁,日夜兼程,料想也快到了。”
蕊儿接了宫女的伞为她撑着,油伞如雨夜的一朵朵暗花。
穿过前殿,到达咸阳广场弥漫开来。
在模糊的雨帘里,白桃看到前方立着一群官威赫赫的秦官,他们冠冕,衣裳与鞋履一应齐整,环佩叮当,面容肃穆不苟。
见到白桃莅临,纷纷躬身行礼,头颅垂下:“参见王后!”
白桃点头:“本后也来迎殿下回朝。”
“王后辛苦。”众大臣不约而同。
大雨猛烈,嘈嘈杂杂的敲击在伞面,文臣率先前来搭话,“暴雨连绵,天气湿寒,王后在此等候,辛苦了。”
“诸位国事缠身,还天不亮在这连天的雨里迎君上回朝,才是真的辛苦。”
白桃显得不热络也不冷淡,端庄大方毫无差错。
又是一阵官场寒暄,来往几回后,就没了声音。
咸阳广场的四根柱子淹没在密布的雨水里,偶有闪电划过,照得一片白昼,转瞬而灭,又偶能看到长明灯微弱的光亮,所有人都在往前方望。
有几个大臣窃窃私语,“这么大的雨,怕是难以赶路,眼下君上怕是不会回来了。”
“是啊,这雨下得真是大啊,君上前去开渠大典,又兼程赶来,舟车劳顿的,也不急这一时。”
“怕是耽误了,雨中阴寒邪侵,咱们这些老骨头也赶快回去避避雨吧。”
只是王后不动,谁也不敢独自散去。
白桃披着斗篷,一双狐狸眼还在望着前方的雨帘。
她相信政哥哥会在今日赶回来,昨日送来的书信他已写到“吾妻桃桃,分别多日,夫妻两离,恐久等挂念,横渡渭水,即日归朝。”
政哥哥待她从未食言,她亦信他绝无违约。
果然,马蹄声阵阵响起,声声踩踏着她的心尖。
从雨幕中骑马冲刷进来的男人,右手持鞭,带着一身桀骜难驯的狂气。
他的容颜在黑暗中夺人眼目,连湿漉漉粘连他伟岸身形的苍隼图纹,也自带一身的凶性,似是要裂帛而出。
“轰隆——”
雷声闪电,将嬴政耀得更加神光熠熠。
大臣们见到自己拥戴的君王,纷纷提起衣袍拥了上去,连暴雨也顾不得了。
他们见过他与别国君王异常的胆魄见识,雷霆手段,见到他的坚毅秉性,胸襟似海,他敢顶不孝恶名,敢有悖天下之心,也能积微日月,受谏逐客书之责,吸纳天下有志之士。
这样的君王,六国绝无仅有!
这样的君王,何愁不能睥睨天下乎?
且他的心胸之宽广。
惊乎天下之预料。
秦国之渠居然冠以韩人之名,唤作郑国渠,将其千古流传,这样的君王,才该是他们誓死效命的君王。
他们纷纷拥了上来,贺喜道:“君上归朝,国之大幸!”
“郑国渠修建已成,可保我秦国仓廪富饶,屹立不倒!”
“华夏一,必秦国也,天下一,指日可待,君上万岁万岁。”
群臣精神矍铄,赳赳精气荡然一新,心中谋划出无数的治国良策,构架妙方几欲献给君上,嬴政下颌轻点,锐利的视线穿过这些济济人头,望向前方。
视线交汇的刹那。
白桃狐眼微弯,嫣然一笑。
六国颜色瞬时湮灭如尘土。
他丢了马鞭迈步走来,拨开黑色人潮,冰凉的手握住她的柔荑,低声道:“桃桃,孤思你想你,日思夜想。”
隔着雨幕,他的声音轻缓,算不得强硬。
可是落在耳中,便是缠绵悱恻的脸红,白桃狐狸耳朵都烧起来了,在众多栋梁大臣的注视下,羞答答道,“嗯。”
她推了他道:“政哥哥,你先去吧。”
如今郑国渠方修好,秦人来年便已免于饥饿灾荒,他必定要整顿朝堂,刷新秦国,坚甲利兵,以积蓄扫荡六国之力。
嬴政的手抚着她的脸颊,宽慰她骄纵下的聪慧和懂事,“好。”
说罢,他迈步转身而去。
众多大臣便立在雨幕的另一端,任由雨水淅淅沥沥的流淌,他们岿如山石雕像,静候着带领他们的君王,在嬴政迈步过去时,白桃也望向这里的每一个大臣。
丞相王馆,上将军王翦,其子王贲。
虎父无犬子,上阵父子兵的蒙家蒙武、蒙恬、蒙毅。
廷尉李斯,宗亲若干,邦交大才若干,这么多千古大才中,又挤进了一名“使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的治水韩人郑国,郑国在白桃瞧见自己时,揣着手,牙口一咧,笑得傻呆呆。而站在旁边英姿勃发的李信小将军,在见到白桃的面容时,表情一直有点凝固。
穹隆高远又庄严的咸阳广场,肃穆之气笼罩在这里。
在这里屹立的每一个人物都将会在历史上书写出浓墨重彩的传奇,嬴政走入人群,伟岸的身影一滞,他转身,望着后方雨幕中的白桃。
白桃也隔着雨幕和他对视。
突然,他对大臣道,“王后召见巴清贞妇,解了修渠粮短的燃眉之急,有大功。”
众大臣惊讶。
白桃也是一愣,在他的掌心朝着她伸出的时候,便顾不得一切,奔向他的方向,鬓发丝丝扬起,她听得宫檐下的金铃响起,听得雨水滴滴答答从屋檐滴落的声音,听得万物复苏的虫鸣。
掌心相贴。
方才雨过天晴。
跟着他的步伐,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去。
群臣理了理衣襟,黑色袍角一甩,抖开雨水,甩出片片弧度,踩着七十二级丹墀白玉阶,踏入最高权力的王权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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