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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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恢复照常进行,但似乎又与以前不相同了。
这里审的是郑泌昌。
一张大案,谭纶坐在中间,锦衣卫那头和另一个锦衣卫坐在他的两边。记录口供的书吏坐在侧面的一张小案前,一边流着汗一边疾速地记录着。
郑泌昌的嘴在慢慢述说,谭纶和两个锦衣卫还有那个书吏却越听越惊。
谭纶一动也不敢动,只两眼闪着光紧盯着他。
两个锦衣卫一向冷酷如石的人,这时也沉不住气了,都把茶碗端在手里。锦衣卫那头揭开茶碗盖只不停地赶着水面的浮茶,一口也不喝。另一个锦衣卫却一口一口地喝茶,喝完了自己拎起壶续上又喝。
郑泌昌不知说了一句什么,那个书吏吓得站起来了,汗水蒙住了他的眼,他用左手的衣袖揩了下眼睛,望向谭纶,声音发颤:“大、大人,这样的话小人实、实在不敢记、记录……”
谭纶的脸已经铁青,也不知道如何回答那书吏的话,目光望向了锦衣卫那头。
“那就先停下,刚才那一段也不要。重审。”锦衣卫那头说着,将茶碗猛地搁向大案,竟然溅出了茶水。
“重审我也是这些话。”郑泌昌慢慢睁开了眼,望向谭纶和两个锦衣卫,“同朝为官,如同乘一船,风浪一起,先落水后落水谁也不能幸免。各位大人,大明朝可不只我一个郑泌昌,换上谁来做这个官都只能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做。谭大人,你现在已经是浙江按察使,干上一年半载你就明白了。”
“住口!”谭纶也被他激怒了,“你是衣冠禽兽,大明朝的官员都是禽兽吗?”
郑泌昌:“文官袍服上绣的是禽,武官袍服上绣的是兽。谭大人,二位上差,我大明朝一个大学士一年的俸禄才一百五十八两,我当了巡抚一年的俸禄也就一百余两。一头鹰一只虎靠这些俸禄也吃不饱。穿上这身袍服,你们说哪一个不是衣冠禽兽?”
哗的一声,锦衣卫那头手里那碗茶水带着茶叶飙成一条水线泼向了郑泌昌的脸。立刻,他满脸都沾满了水也沾满了茶叶!
郑泌昌坐在那里慢慢抹掉了脸上的茶水,望向泼他的锦衣卫那头:“上差,你今天这样对我,明天别人就可能这样对你,何必如此?”
锦衣卫那头倏地将茶碗向郑泌昌脸上掷去,那个茶碗挟着一股劲风不偏不歪正砸在郑泌昌的嘴上,郑泌昌仰面倒了下去。
谭纶一惊,连忙站了起来望向躺在地上的郑泌昌。
郑泌昌仰面躺在地上,嘴里流出血来,接着那张嘴看着就肿了。
锦衣卫那头:“狗娘养的!贪饱了吃肥了,这时却把事情四处里海扯,竟然还敢往皇上身上扯!老子告诉你,唐朝宋朝最多是诛灭九族,我大明朝可以灭你的十族!”
躺在地上的郑泌昌嘴里还在汩汩地往外流着血水,嘴肿得更大了,身子也在一下一下抽搐。
谭纶必须控制局面了,立刻命那书吏:“扶起来,看他怎么样了。”
那书吏慌忙走了过去,捧起郑泌昌的头又顶着他的背扶他坐起。郑泌昌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水,血水里竟还有几颗牙!
谭纶阴沉着脸对那个书吏吩咐道:“让钦犯在口供上按上手模,立刻封存,交赵中丞!”说完一甩手自己先走了出去。
何茂才跪在那里,那张脸好恐怖!满脸涨血,两只眼珠就像要从眼眶中鼓出来。
原来一个锦衣卫捏着他的左腕从背后往右肩上掰,另一个锦衣卫捏着他的右腕从胸前往右颈后掰,两只手腕在右颈肩背部越靠越紧,骨节的咔咔声都听得见了!
何茂才被两个锦衣卫掰得身子蜷曲,两只突出的眼兀自倔强地抬望着坐在大案前的海瑞和王用汲。
王用汲不忍看,慢慢闭上了双眼。
海瑞说话了:“松刑,让他招供。”
两个锦衣卫哪儿听他的,仍然在使着暗劲。一个锦衣卫还问道:“说严嵩就说严嵩,说严世蕃就说严世蕃,为什么往皇上身上扯!”
“还扯不扯了!”另一个锦衣卫接着吼道。
何茂才哪儿还答得出话,满脸的汗像雨一般淋了下来。
海瑞:“我说了松刑让他招供。”
“还敢不敢扯了!”两个锦衣卫兀自不放手,猛喝何茂才。
“啪”的一声,海瑞猛拍一下惊堂木站了起来:“松刑,让他招供!”
两个锦衣卫这才抬头望向海瑞。
海瑞:“在这里我和王知县是主审官,你们自己就不讲王法,怎么叫钦犯伏法?松刑!”
王用汲也睁开了眼帮着海瑞严望向两个锦衣卫:“圣旨可是叫我们审案的,二位上差总应该遵旨办事吧。”
两个锦衣卫这才悻悻地把手一摔,何茂才扑地就趴在地上。
两个锦衣卫都冷酷着脸又坐回到海瑞和王用汲的两边。
海瑞望向了王用汲,王用汲当然会意:“接着审。”
海瑞转望向趴在地上的何茂才:“何茂才,起来回话。”
何茂才的两条手臂已经不给劲了,这时竟用头顶着地一点点把身子竖了起来,跪在那里:“你们还要我回什么话?”
海瑞:“如实回话。”
何茂才:“重刑之下焉有实话。”
海瑞:“这话说得对。你在浙江管了四年的刑名,用了多少重刑,屈死多少冤魂!要想不受报应,你就说实话。实话之下没有重刑。”
何茂才:“我说的都是实话。”
“是不是实话,我们知道。”海瑞的两道目光就像两把刀子刺向他,“我问你,你刚才说,你们干的事都是为皇上干的,皇上什么时候给你下过旨意?”
何茂才:“没有旨意。”
海瑞:“没有旨意你凭什么说是为皇上干的?”
何茂才:“织造局是为宫里当差,内阁也是为宫里当差,织造局和内阁叫我们干的事不是为皇上干的是为谁干的。”
海瑞对记录的书吏:“记录在案。”
“这话不许记!”一个锦衣卫又拍案站起了。
那个书吏愣在那里。
海瑞:“把供词和笔墨给我。”
那书吏连忙将供词、笔墨送了过来,放在海瑞的案前。
海瑞:“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出去吧。”
那书吏如获大赦,连忙退了出去。
海瑞拿起笔自己开始记录。
两个锦衣卫都站起了:“海知县,这样做什么后果你要明白。”
海瑞:“你们怕担后果可以退出去。”
两个锦衣卫脸色陡地变了。一个锦衣卫对另一个锦衣卫说道:“我们走!”
两个人带着风大步走了出去。
王用汲这时伸过手去拿海瑞面前的供纸和墨砚:“你问话,我记录。”
海瑞挡住了他,示之以目:“不用了。我一个人问一个人记,你在边上听着就是。”
王用汲还是一把拿过了供纸、墨砚:“钦案不能够问官记录。记录了也不能立案。”说着又伸手去要他那支笔。
海瑞感激地望了他一眼,将笔递了过去:“好,我问你记。”
郑泌昌那份还没审完的口供送到了赵贞吉的案头。
尽管事先有心理准备,可看了口供赵贞吉还是触目惊心,细密的汗珠从额上渗了出来。他顺手拿起案上的手帕擦掉了额上的汗,看完了这一页,揭开,看最后一页。
谭纶、锦衣卫那头和另一个锦衣卫都默默地坐在那里,等着赵贞吉把口供看完。
郑泌昌的口供看完了,赵贞吉望向了谭纶,又望向了锦衣卫那头:“丧心病狂。二位停止审问是对的。这样的供词万万不能递上去。但钦犯也不能没有供词,下面该如何审,二位不知想过没有。”
“郑泌昌已经不能说话了。”谭纶此时显然心中有些烦乱,“下面只能让他自己写供状。可依我看,叫他写也还是这些东西。”
“那就抓紧先审何茂才。”赵贞吉也感觉到了审案的难度超过了想像,“何茂才那边审得怎么样了?”
谭纶和锦衣卫那头当然也不知道,倒是门口当值的书吏接言了:“回中丞大人,审何茂才的两个上差来了,等着见大人呢。”
赵贞吉、谭纶和两个锦衣卫一听便觉得有异,不禁都对望了一眼。
赵贞吉:“海知县和王知县呢?”
当值的书吏:“回中丞大人,海知县、王知县没有看见,只有两个上差在前厅候见。”
赵贞吉:“快请进来。”
那两个与海瑞一同审案的锦衣卫进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急急忙忙把海瑞审案的经过说了一遍,便脸色铁青地坐到了一旁。
赵贞吉、谭纶听完后,坐在那里也是一声不吭。
这时候天渐渐黑了,签押房后院那棵大槐树上的乌鸦都归巢了,一阵阵哇哇的噪叫声传了进来。
“来人!”赵贞吉突然喊道。
几个人被他突然的大喝都是一惊,看向了他。
当值的书吏连忙进来了:“中丞,有何吩咐?”
赵贞吉望着那书吏:“立刻叫几个人把槐树上那些乌鸦的窝都给我拆了!”
那书吏一时还没醒过神来,怔在那里。
“听见没有!”赵贞吉声音更严厉了。
“是。”那书吏慌忙退了出去。
赵贞吉发完了这一通无明火慢慢压住了性子,向谭纶和四个锦衣卫望去:“郑泌昌已经铁了心不惜一死也不会写出真实供词。现在案子只能着落在何茂才身上。谭大人,你这就去找海知县、王知县,把何茂才的供词立刻封存,立刻送来。”
谭纶慢慢站起了:“我去吧。”
四个锦衣卫也都站了起来:“我们也告辞吧。”
几个人都走了出去。
窗外后院乌鸦声大噪起来。
王用汲在记录时也流汗了。记录完这一段话也拿起案上的帕子揩了一下汗。
海瑞又望向了何茂才:“你说毁堤的事是杨金水指使的,有何证据?”
何茂才这是最后一张牌当然咬死了:“没有证据。要证据,你们可以去问杨公公。”
何茂才如此狡赖顽抗把王用汲也激怒了:“何茂才,你也是两榜进士,这个时候把罪证往一个疯子身上推,你不觉得汗颜吗?”
何茂才:“他疯不疯不关我的事。”
海瑞:“你是浙江按察使,当时胡部堂是浙直总督兼浙江巡抚,这样大的事胡部堂不知道,你也不请示胡部堂,就会听一个织造局总管的话?你以为你这样的供词能蒙混过关吗?”
何茂才咬着牙又想了想:“杨公公当时说是奉了上面的意思叫我们这样干的,我不能不听。”
海瑞:“这个上面是谁?”
何茂才被问住了。
海瑞:“是谁!”
何茂才:“他说的上面我怎么知道?”
海瑞转对王用汲:“请记录在案。”
王用汲心里痛快些了,飞速记录。
海瑞:“何茂才,我现在把你刚才的供词归纳一遍,你听清楚了。你说今年五月毁堤淹田是杨金水的主意。可杨金水不过是一个织造局总管,并无权力调动你按察使衙门的兵丁,你又说杨金水是奉了上命,因此你不敢不听。问你他奉了谁的上命,你推说不知道。其实你知道。杨金水直接归司礼监管,司礼监一向奉旨意办事。你说的这个上命就是司礼监,就是皇上。是不是?王大人,请把我的话记录在案。”
“慢!不要记录。”何茂才有些喘气了,“我、我没有这样说。”
海瑞站了起来,猛拍惊堂木:“那我最后问你一句,毁堤淹田是谁叫你干的!”
何茂才还是沉默在那里。
海瑞:“那就将这张供词让他画押,立刻送到朝廷。画押!”
何茂才哪里敢在这样的供状上画押,一下子懵在那里。
海瑞:“你不画押,我就叫人让你按上手模也行。来人!”
提审房的门砰地被推开了,两个狱卒奔了进来。
海瑞:“钦犯不肯画押,架上他按手模!”
两个狱卒一边一个架住了何茂才。
何茂才扛不住了:“我、我有另情招禀!”
海瑞和王用汲对视了一眼:“那你们先下去。”
两个狱卒又放下了他,退了出去,把门又掩上了。
海瑞两眼直盯着何茂才。
何茂才低下了头:“毁堤淹田是小阁老写信让我们干的。可杨公公也知道,也同意。”
海瑞:“胡部堂知不知道?”
何茂才:“不知道。”
海瑞:“郑泌昌知不知道?”
何茂才:“知道。”
王用汲飞快地记录,记完了向海瑞点了点头。
海瑞望向何茂才:“画押!”
几个差役拿着两根竹竿在那里捅槐树上的乌鸦窝。
两个搭在竹竿能及处的鸦窝被捅破了,两窝乌鸦扑簌簌大噪乱飞,弄得一树的乌鸦都飞了起来,在薄暮冥冥的后院上空中乱飞乱叫,鸦影蔽空,院子顿时黑了。
还有几个鸦窝搭在高枝处,天又黑竹竿又短,几个差役跳着乱捅,怎么也捅不下来了。
当值的那个书吏急了:“搬梯子!搬把梯子来!”
几个差役扔掉了竹竿,从侧边的圆门跑了出去。
有些乌鸦又飞回到窝巢中,有些没了窝巢仍在乱飞乱叫。当值的书吏站在那里抬头看着干急等待。
“算了,不要拆了。”背后传来赵贞吉的声音。
那书吏还在抬头望着那些乱飞乱叫的乌鸦:“你说不拆,中丞那里你去回话!”
赵贞吉见他没有听出是自己,也不再说话,慢慢转身,准备又向刚才进来的那条院门回去。另一个书吏气喘吁吁地从外面奔来了。
那书吏奔到赵贞吉面前跪了下来:“禀中丞大人,海知县、王知县来了。听说何茂才招出了重要口供!”
赵贞吉眼睛一亮,大步奔了出去。
拆乌鸦窝的那个书吏这才醒过神来,望着赵贞吉的背影呆在那里。
几个差役扛着一把长长的梯子从圆门进来了,搭在那棵槐树上,一个差役便往上爬。
当值那个书吏:“不、不要拆了!”
那个差役爬在梯子上停下了,往下望着他。
当值那个书吏:“不要拆了!”
那爬在梯子上的差役还是莫名其妙地看着那当差的书吏。
所有的灯都点亮了,所有的人又都叫回来了。
何茂才那份供词就摆在大案上,赵贞吉站在中间,谭纶站在左边,锦衣卫那头站在右边,都睁大了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看着。
海瑞、王用汲还有另外三个锦衣卫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他们看完供词。
供词看完了,三个人都抬起了头,目光都亮亮的,但谁也不说话。
“我看这份供词可以立刻呈交朝廷!”谭纶打破了沉默。
赵贞吉把目光转望向锦衣卫那头。
锦衣卫那头:“郑泌昌那份供词送不送?还有,这里面这么多诽谤圣上的话也能够原样送上去吗?”
赵贞吉:“那上差的意思是什么?”
锦衣卫那头:“一切牵涉到圣上的话都要删去。”
赵贞吉又望向了谭纶、海瑞和王用汲:“你们看呢?”
海瑞:“我不这样看。诽谤圣上正可见郑泌昌、何茂才已经是无父无君之人,这样的人才会干下这么多祸国殃民的罪孽。《大明律》载有明文,凡是奉旨审案,都要将原供词一字不改呈交朝廷呈交皇上。改了,便是欺君。”
锦衣卫那头不说话了,转看向赵贞吉。
赵贞吉知道,这时最要紧的是态度,想了想慢慢说道:“《大明律》是有明文规定。可身为臣子,明知逆犯是为了规避罪责诽谤圣上,也不忍将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辞送上去有伤圣名。海知县,可不可以再审何茂才,按照镇抚司上差刚才的意思,另呈一份供词?”说到这里他又转望向谭纶,目有深意。
谭纶立刻明白了个中利害,但实在没有把握能说服海瑞接受这个主张,一时愣在那里。
海瑞立刻说话了:“各位大人当然可以再审何茂才,也可以再审郑泌昌。但这份供词是我审出来的,我必须原词呈交朝廷。”
锦衣卫那头焦躁了:“这样的供词交到朝廷内阁看了会怎么样?司礼监看了会怎么样?怎么上奏皇上?”
海瑞:“如实上奏皇上。狂犬吠日,我不知各位何以有这么多的忌讳。”
所有的人都无话可答了。
赵贞吉低头想着,好久才又抬起了头:“要送朝廷也是明天的事了。各位不妨都先去歇息,再想想。”
这是明显为了留一个最后的余地。大家都会意,却都不做声。
赵贞吉望向海瑞和王用汲:“二位今日也辛苦了,先回官驿歇息吧。”
海瑞和王用汲站起了,向赵贞吉、谭纶揖了一下,走了出去。
听脚步声远去,赵贞吉立刻面对谭纶和四个锦衣卫:“何茂才这份供词非同小可。真如所供,沈一石一案立刻便可审结,他背后那些人都是死有余辜!可现在钦犯为了逃避罪责,竟又把事情子虚乌有影射皇上。这便是两难处。谭大人,你再辛苦一趟,去跟海知县说说,供词最好不要这样呈送朝廷。”
谭纶只好又站了起来:“我去说。但如果他坚持呈送,我们也无法驳他。”
赵贞吉:“他一意孤行,我们再另想办法。上差,你们以为如何?”
锦衣卫那头:“赵大人这是老成谋国,我们都听你的。”
赵贞吉又望向谭纶:“觉是没得睡了,谭大人多辛苦吧。”
“我这就去。”谭纶向他们拱了一下手走了出去。
几盏大灯笼用竹竿高高挑起,把后院,把那株槐树都照得通亮。那些被拆了窝巢的乌鸦依然在院落上空盘旋飞叫。
赵贞吉身穿贴身短装,束发仰头望着那株高高的槐树,望着那些院空中的鸦影。
几个书吏和几个差役都屏住呼吸站在他身后,不知他要干什么。
很快,两个差役扛着那杆长梯子来了,搭在槐树上。
当值的那个书吏悄声问道:“禀中丞大人,梯子架好了,是不是现在就拆?”
赵贞吉没有立刻答他的话,径自念起诗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若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栖。”
几个书吏和几个差役更不知所云了,都在背后望着他。
“把拆了的那些树枝都捡起来。”赵贞吉依然抬着头。
当值那书吏没听明白,又不敢问,望向另外几个人。
有个差役倒是明白了,示了个眼色,率先在地上去拾傍晚捅落的窝枝。其他人也明白了,纷纷在地上捡拾窝枝。
“来个人,扶好梯子。”赵贞吉又说了一句,自己竟攀着梯子向上爬去。
当值的书吏第一个吓坏了:“快,扶好梯子!”
两三个差役慌忙奔过去,死死地扶紧了梯子。
赵贞吉已经爬到了半树间那个残窝旁,向下喊道:“把那些窝枝给我递上来。”
众人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慌乱间办法倒想得挺快。一个差役解下了腰带,捆好一把窝枝:“拿竹竿来!”
另一个差役拿起竹竿横下了竿头,捆好的窝枝被绑在竹竿尖上,拿竹竿的差役慢慢伸直了竹竿,将那捆窝枝慢慢伸到梯子上的赵贞吉身边。
赵贞吉取下那捆窝枝,放在槐树的一个杈桠间,一根一根拿起,在残窝上搭建起来。
树下,那几个人都看懵了。
“你太偏激!赵中丞也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谭纶显得很是激动,语气也激烈起来,对着海瑞说道,“你海刚峰是个刚直的人,上忧社稷下忧黎庶!可我大明朝也不只你一个海瑞忧国忧民!‘越中四谏’你总听说过?‘戊午三子’你也总听说过?他们就都是敢于上疏弹劾严嵩父子的直臣。而这七个人又都是谁在救他们?是徐阁老舍了命救的他们。赵中丞是徐阁老的学生,他未必不恨严党?未必不想清除君侧?就是因为前车有鉴!严党把持朝政二十多年,直言参劾他们的清流就有一百多人。其中被杀者二十余人,被流放者三十余人。幸免于刑被罢官者更不知凡几!为什么会这样?就是因为严嵩孤立皇上闭塞言路,将他们所做的种种不齿之事暗中都牵到皇上身上。以致只要弹劾严党便成了攻击圣上。今天他们终于弄到国库空虚无以为继的地步,干出了浙江这些神人共愤之事。这些事呈上朝廷之时便是严党倒台之日。万世之功,一步之遥。赵中丞也是因为深知前车有鉴,才叫我来劝说你。浙江一案,万不可牵涉圣上,一旦牵涉圣上,又将前功尽弃,严党依然不倒,且将祸及朝中举荐你我之人。刚峰兄,事可从经,亦可从权。这个道理你也不明白吗?”
王用汲这时也被谭纶的慷慨陈词说得热血沸腾起来,站了起来对着海瑞说道:“谭大人说的都是实情,也是至理。刚峰兄,为朝廷计,为天下苍生计,先贤有鉴,为了不负‘越中四谏’、‘戊午三子’和那么多参严党而蒙祸的人,你就听谭大人的吧!”
“我不是‘越中四谏’,也不是‘戊午三子’。我姓海名瑞字汝贤号刚峰。”说到这里海瑞站了起来,“我只是个举人出身,出生于海岛蛮夷之地,没有你谭子理的举荐,我连区区七品县令也当不上,最多当满这届南平教谕就回家侍候老母了。我不明白,赵中丞、谭大人你们何以把我海瑞看得如此之重!”说到这里他停下了。
谭纶怔在那里,王用汲也怔在那里。
“无非是我海瑞办事认真而已。”海瑞也激昂起来提高了声调,“从三月到浙江,现在也就不到半年,我看到的、知道的只能用四个字来说,那就是触目惊心!郑泌昌、何茂才和他们的前任官员仅在织造局沈一石一处贪墨受贿就达几百万之巨!还有田土赋税,还有盐铁课税,还有运河堤坝工程,查起来贪墨更不知多少!不错,他们都是严党的人,不止浙江,两京十三省还有更多他们这样的人。他们为什么就能够二十多年贪墨横行愈贪愈烈?是因为在他们的前面还有比他们更多挥霍无度之人!大明朝开国至今,亲王郡王皇室宗亲遍于天下。按规制,一个亲王每年就要供米五万石,钞二万五千贯,锦缎四十匹,纻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布一千匹,夏布又一千匹。其余各种开支更不胜繁举。你们算没算过,一个亲王耗费国帑便如此之巨,大明朝那么多皇室宗亲耗费的国帑又是多少!至于皇室宗、亲宫中宦官、各级官吏所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这些更是人人皆知人人不言。就以浙江而言,每年存留粮米只有六十二万九千石,可供给皇室宗亲和府衙禄米就要一百二十三万石。以两年存留之粮尚不能供皇室府衙一年之禄米。而北方俺答年年侵犯,东南倭寇年年肆虐,危及天下,将士军饷粮草却要东挪西凑!这些事如果只参劾严嵩、参劾严世蕃能够说得过去吗?像谭大人刚才所言,历来参劾严党者都因牵涉皇室反罹其祸。我看恰恰相反,就是因为他们只敢参严不敢直言天下大弊,才使得严党能够藏身大弊之后肆行贪墨而不倒。天下大弊不革,就算倒了一个严党还会再有一个严党!严党要参,皇上要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孟子云‘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这样的道理我不明白为什么就不敢向皇上进言?谭大人适才说我偏激,这就是我的偏激。请谭大人把我的话转禀赵中丞,也可以转禀裕王和徐阁老、高大人、张大人。倘若因此获罪是我海瑞一人之罪,与你们皆无干系。我海瑞无党!”
谭纶愣在那里,王用汲也愣在那里。
良久,谭纶说话了:“既然这样我不多说了。只说一句话,还是那句话,我谭纶举荐了你海瑞,终生不悔!”说完这句他径直向门外走去。
王用汲还站在那里,这时才抬起头来,望着海瑞:“刚峰兄呀刚峰兄,你这样一做,弄得我也要去找人托孤了。”说着也慢慢走了出去。
这下轮到海瑞一个人站在那里了,慢慢抬起了头,望向门外的院落上空。
今夜无月,只有院落上空满天的星斗。
天空只剩下启明星在孤独地亮着的时候,东边的天际已经微微露出了一线白色。司礼监当值太监的头领着好些当值太监手提着灯笼两排站着,老祖宗说话就要来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盏灯笼领着那顶轿,从院门进来了。
“老祖宗晨安!”所有太监躬下了身子。
轿子停了,不等外面的人掀轿帘,吕芳自己撩开帘子已经钻出了轿门。
“压轿!压轿!”司礼监当值太监的头慌忙叫道。
后面两个抬轿的太监连忙将轿杆举起,前边的轿杆着了地,吕芳仍然站在轿杆内,抬头向天空望去,那颗启明星渐渐不亮了,东边天际那一线白色渐渐宽了,端地像一条鱼肚。
“还点着灯干什么!”一向慈蔼的老祖宗今天却莫名地生气了,“是不是打量着宫里有花不完的钱!”
开始都是一怔,当值太监的头立刻明白了,向众人低声喝道:“熄灯!把灯笼都熄了!”
一片吹灯声,一盏盏灯笼都被吹灭了。
天色将亮未亮,一片朦朦胧胧,吕芳站在那里又说了一句:“有你们讨饭的日子!”撂下这句径直向院内走去。
所有的太监都被钉在院子外边,只有当值太监的头连忙跟了过去:“老祖宗慢点,且不敢绊着了。”
吕芳不理他,提起了袍子的一角依然快步向前走去。
进得内院,四大秉笔太监都已站在值房门口候着,此处屋里屋外依然亮着通明的灯火。
跟着进来的那个当值太监的头慌忙向院内两个当值太监喝道:“把灯笼都灭了!”
四大秉笔太监一愣,两个内院当值太监也是一愣。
吕芳停住了脚步,今日两只眼端的瘆人,望向那当值太监:“谁叫灭灯了?”
轮到当值太监那头一愣了,慌慌的眼半抬着望向吕芳。
吕芳:“黑地里待着去!”这才向值房的门走了进去。
四大秉笔太监跟着他走了进去。
当值太监那头的火撒向了两个内院当值太监,低声喝道:“还不滚出去!”自己先走了出去。
两个当值太监慌忙跟出了院门。
浙江八百里急递送来的审案供词早已一张一张按顺序用镇纸玉石压着,摆在值房内的大案上。
灯笼光照着,吕芳的眼从上到下从左至右飞快地看了过去。
四大秉笔太监是早已看过的,这时都屏着呼吸等吕芳看完。
吕芳的目光慢慢抬起了,望向门外越来越亮的曙色,一只手慢慢伸过去摸案头边的那个茶碗。
黄锦及时端起了茶碗双手递了过去,吕芳抓过了碟子上的茶碗,竟突然狠狠地向大案前的砖地上砸去!
碎片迸溅,茶水四溅!
四个人都吓了一跳。
“浙江到底要干什么!严嵩和徐阶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吕芳从来没有这般怒过。
“要咱们五个人的头嘛。”首席秉笔太监陈洪接言了,“杨金水已下令抓了,尚衣监、巾帽局,还有宫里好些人都在查办了,他们还要把事情往宫里扯,往皇上身上扯,大不了把宫里这十来万人都砍了头嘛。”
“前边在打仗,国库里又空着,真不明白他们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这样子斗。”另一个秉笔太监也十分气愤地说道,“严阁老、小阁老他们就算做得不像话,这个时候也还得靠他们的人在前边顶着。都拿郑泌昌、何茂才开刀了,还要追什么毁堤淹田,追什么井上十四郎,这样子赶尽杀绝,把胡宗宪也扯进来,浙江的仗还打不打了!”
“置气已经晚了。”这些人一闹,吕芳反倒很快冷静下来,“这样的供词万不能呈到主子那里去。你们说怎么办吧。”
表态是不要本钱的,出主意日后可要担干系,刚才还十分义愤的几个秉笔太监这时偏沉默了。
只有那黄锦实诚,望着吕芳:“干爹虑得是。这样的供词呈给主子万岁爷,那便是要逼着主子下决断兴起大狱,可这个时候主子哪能下这个决断。这样让主子作难,我们这些人真就都该死了。干爹,这个难得我们担起来。”
吕芳深深地望向黄锦,目光里三分感激七分透着忧伤:“他们这些家大业大的反不如你一个没家的人晓事啊!”他叹了这句,提高了声调:“可咱们也不能五个人扯进去,主子将司礼监交给了我,这个难应该由我来担。你们听好了。”
四个秉笔太监都深深地望着他。
吕芳:“主子已经有二十一天没有修手脚了,锦儿,今天上晌你去替主子把指甲都修了,活做得越细越好,给我腾出两个时辰,别让主子叫我。”
黄锦:“儿子这就去。”
“不急。”吕芳慢慢拿起了大案上的两份供词,折好了塞进袖中,“海瑞和王用汲审的这两份供词我得给两个人先看看。等我回来,立刻发回浙江,明令赵贞吉重审。陈公公。”
“干爹。”陈洪连忙躬了下腰,“您老还是叫我儿子吧。”
吕芳审望了他一眼,稍顷:“也是。上阵父子兵,你是首席,平时我得尊着你一点,今天我就叫你洪儿吧。”
陈洪这时立刻接道:“儿子在。”
吕芳:“给赵贞吉的廷寄你立刻写,问他将这样的供词呈上来是呈何心!写完后等我回来再将海瑞和王用汲那两份供词一同八百里急递浙江,命赵贞吉叫海瑞、王用汲重审。”
“儿子明白。”陈洪答了一声,却又问道,“倘若干爹回来之前主子万岁爷问起这个事,儿子们如何回话?”
吕芳望了他一眼:“这几份供词也不能瞒着主子。主子真要问起,便把赵贞吉、谭纶他们审的那两份供词呈上去。那个时候我的事也该办完了,问什么话,你们不好回答往我身上推就是。”
陈洪两眼望着地:“干爹放心,能拖儿子们一定拖到干爹回来。”
吕芳望向另外两个秉笔太监:“打招呼,这里的事有一个字透出去,立刻打死!”
那两个秉笔太监:“儿子明白!”
“快卯时了。”吕芳站了起来,“立刻叫酒醋面局找一坛嘉靖元年窖藏的花雕,搁到我轿子里,我要出宫。”
史称严嵩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局外人却不知这份把持是起早摸黑换来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至少有三百日严嵩必须早起,在辰时初赶到西苑内阁值房,随时听候嘉靖传唤,朝局国事往往就在一君一臣一言一听中先意承旨了。多少奏疏,多少谏言斥责严嵩,据统计用得最多的是八个字:“阻断言路,否隔君臣!”指的便是这种现象。
因严嵩早朝,阖府早起便成了严府的规矩。夏日卯时,正是府院里养的几百只公鸡鸡鸣三遍的时刻。听着四处的鸡啼声,八十一的人一如往日,相雕蟒袍,由两个婢女搀着从客厅中走了出来,院子里那顶八抬大轿立刻倾在那里,轿帘从一旁撩开了。
严嵩被搀着慢慢走到了大轿边,此日当值的门房从院门外奔了进来,直奔严嵩,跪下一条腿:“阁老,吕公公来了!”
严嵩此时已有些耳背,但似乎还是听清楚了这句话:“你说什么?哪个吕公公来了?”
那个门房只好站了起来,斜躬着身子,一手挡着嘴,凑到严嵩耳边:“阁老爷,是吕芳吕公公。”
“开中门快迎进来!”严嵩来不及细想,立刻吩咐。
吕芳已然在院门中出现了,微笑着,身后跟着一个太监抱着一坛子四十年的陈酿花雕。
徐阶没多久便也赶到了,是吕芳出西苑时就同时派人去叫的。
所有的侍从人等都打发了出去,大客厅旁的饭厅四方桌边主位上坐着严嵩,上首客位坐着吕芳,下首客位坐着徐阶。
严嵩其实已用过早点,但吕芳和徐阶却还是空着肚子来的。好在相府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厨子当值,无论正席珍馐还是随意小吃皆叱咄可办。转眼间桌上又摆好了精致的四荤四素冷热菜肴,三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从第一屉上可以看见形状花色各不同的六个小笼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可见此老之善会养生。
每人面前一双象牙箸,一个元朝官窑的蓝釉酒杯,一个南宋官窑的青釉碟子。
就在昨夜,三个人谁也没想到此时会在这里同进早餐;就在此时,三人谁都知道这顿早餐就像屉笼里的六个小笼包,没有咬破前谁也不知道里面是荤是素。
吕芳带来的那坛四十年陈酿就摆在自己桌前。没有侍从,他正好自己站了起来,捧起了酒坛。
徐阶立刻跟着站起了,严嵩扶着桌沿也做出要站起的样子。
“严阁老请坐。”吕芳叫住了严嵩,却一任对面的徐阶站着,捧着酒坛自己也站着,“这坛酒是嘉靖元年的窖藏,皇上就是那年入继大统,咱家也是那年开始跟着皇上。一眨眼四十年了。”说完,给严嵩斟了满满的一杯,给徐阶却只斟了半杯,再下来给自己也只斟了半杯,放下了酒坛。
常言道酒满茶堪,一番煞有介事的开场白已让二老竖起了耳朵,这样不按常理斟酒更让二人心鼓暗敲起来。严嵩和徐阶都望向吕芳。
吕芳:“皇上这四十年不容易呀,严阁老这二十年也不容易呀,徐阁老入阁晚些,也有十来年了吧,都不容易。至于咱家,皇上身边一个奴才而已,就不足论了。我们三人虽然职份不同,可喝的都是皇上的酒,是苦是甜,是甘是涩,嘴上不说肠子知道。徐阁老。”
徐阶仍然站在那里:“吕公公请赐教。”
吕芳:“咱家给严阁老倒了满杯,给自己倒了半杯,给你老也只倒了半杯,你老不介意吧?”
徐阶:“严阁老是首辅,朝里的担子都是他老担着,我能陪着喝半杯已是逾份了。可宫里的担子在吕公公肩上,不应该也只倒半杯。”
吕芳就是要逗出他这句话,待他说完端起了自己的半杯酒,隔着桌子径直送到徐阶面前放下了:“徐阁老这样说,咱家连喝半杯的资格都没有。这半杯敬了你老。两个半杯,加起来就是一杯,徐阁老和严阁老也打个平手了。”
徐阶再深沉,此时已是失惊:“吕公公这话我万难领受。倘是徐某有何过错,皇上有何旨意,吕公公请宣旨就是。”说着离开了座席,掀起袍子便要跪下去。
“别价!”吕芳几十年跟嘉靖当差,敏捷远胜常人,一步便绕过桌子,在徐阶还未跪下前已将他搀住了,“咱家这就明说了,我今早来皇上并不知道。”
徐阶半曲着身子由惊转愣,抬头望着吕芳。
严嵩眼中也露出了惊疑,隔桌望着吕芳。
“请坐,坐下再说。”吕芳搀了徐阶一把,把徐阶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却不坐下,从衣袖里掏出了海瑞和王用汲审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这里有两样东西,是浙江昨夜八百里加急送到宫里的,没敢呈交皇上,请二位阁老轮着先看,看了再说。”说着将两份供词一份递给严嵩,一份递给徐阶。
二人立刻凝肃起来,都双手接过供词,接着又各自从袖袍里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镜,凝肃地看了起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两双老花眼终于把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看完。严嵩微抬着头望着前上方出神,徐阶微低着头望着桌上的两个半杯酒出神。
“上奏吧。”严嵩收回了目光,不看徐阶,只望着吕芳,“真如郑泌昌、何茂才所言,是严世蕃他们叫浙江毁堤淹田,还敢通倭,就应该满门抄斩!”
吕芳把目光转望向徐阶:“徐阁老,严阁老的话你都听见了?”
徐阶慢慢抬起头,那头抬得好沉重:“但不知何茂才说严世蕃叫他毁堤淹田叫他通倭有何证据?”
吕芳:“这话说得好!何茂才在口供上扯上严世蕃,还扯上了杨金水。问他证据,却说烧了,这显然是在攀扯!一个指使他的疯了,另一个指使他的又没有证据。浙江却将这样的口供呈了上来。徐阁老,皇上看了这个口供,倘若叫你老去彻查,你能查出什么吗?”
徐阶:“没有证据,谁也无法彻查。”
吕芳:“就是这句话。五月新安江发大水,九个县堤坝坍塌,其原因是杭州府、淳安县建德县和河道衙门贪墨了修堤公款。为了分洪,胡宗宪不得已在淳安、建德决了口子,淹了一个半县,救了七个半县。当时就有马宁远、李玄他们的供词,早已定了案的。现在那几个人都斩了,浙江又扯出另外一个说法,牵扯了严世蕃,牵扯了杨金水,这都可以慢慢查。但牵涉到胡宗宪怎么办?东南在打仗,几千人和几万倭寇在打,总不成这时将胡宗宪也槛送京师明白回话,让倭寇把浙江都占了!”
严嵩手里捏的就是胡宗宪这张牌,这时却被吕芳打了出来,心中更是笃定,反而说道:“此事与胡宗宪绝无关联!也无需扯上宫里的人,要查就查严世蕃吧。”
一再地跟浙江打招呼,浙案不能牵扯这些事情,可这两份供词白纸黑字偏把事情都牵扯上了!赵贞吉在干什么?谭纶在干什么?难道连两个知县也管不住?徐阶这时也已经心乱如麻,偏偏一时又无法探知究竟。吕芳瞒着皇上,拿着这两份供词这时来见自己和严嵩,摆明了是怀疑上了自己和裕王、高拱、张居正指使赵贞吉、谭纶为了倒严有意搅乱朝局。这一疑要是疑到皇上心里,那倒的绝非是严世蕃,更不是严嵩,而是自己,只怕还会牵涉到裕王!辩白!此时自己必须立刻辩白!
想到这里徐阶望着吕芳也望着严嵩沉重地说道:“这两份供词是陪审官海瑞主审,陪审官王用汲记录,并无赵贞吉和谭纶的署名。这不正常。我赞同吕公公的说法,这样的供词万不能呈交皇上。不只不能牵扯胡宗宪,不能牵扯杨金水,严世蕃也没有理由牵扯。司礼监内阁应该立刻责问赵贞吉、谭纶,案子怎么会办成这样!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态表得如此坚定,吕芳自然满意,严嵩也慢慢望向徐阶,眼虽昏花,里面却透出审辨真伪的神色。
徐阶:“司礼监的廷寄有吕公公安排。内阁的廷寄如果严阁老不好写,由我来写。”
这就无需再说了,吕芳伸过手将徐阶面前自己那半杯酒倒进了徐阶的半杯酒杯中,徐阶那半杯酒也就成了满满的一杯酒。
吕芳:“话说到这个分上,咱家也表个心意。严阁老几十年喝的都是一杯酒,那就是皇上这杯酒。徐阁老难些,既要喝皇上的酒又要喝百官的酒,两杯酒不好喝啊。还是同喝皇上这杯酒吧。二位阁老都喝了吧。”
徐阶之尴尬实难名状,眼睛望着面前那杯酒,却不知如何去端它。
严嵩这时已半闭着眼,显然在等着徐阶端起那个酒杯。
吕芳:“二位阁老是不是认为咱家的杯子是空的,因此不愿喝了这杯酒?”
两个人还是沉默在那里。
吕芳:“二位阁老都是家大业大五福归的人,咱家没有家,认了好些干儿子都是假的。杨金水已经在押往京师的路上,到京后皇上就会审他,那时咱家只怕连空杯子都没得端了。可大明朝眼下不能没有严阁老,也不能没有徐阁老。只要二位阁老和衷共济,天下就乱不了。二位阁老就算不为了自己的身家,为了皇上为了大明朝难道还不愿意喝下这杯酒吗?”
徐阶双手慢慢捧起了酒杯,举向严嵩。
严嵩也端起了酒杯,对向徐阶。
吕芳的眼紧盯着,两个人都把满杯的酒喝下了。
“这几日宫里的坎我去过,说什么也得保住二位阁老。还望二位阁老这几日谁都不要见,你们不发话,底下的人就不敢闹腾!”
吕芳说完笑了笑,但那笑容里带着的是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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