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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身后久无回应,阿初有些担忧地回头看去,只见小云保持牵手的姿势停在原地,背光而立,他将身子隐在斑驳树影下,风轻轻摇拽起小云的衣衫,他无助地垂着脑袋,肩头颤动,嚅嗫着,“可是…哥哥看不到了啊…”
“振作起来,你哥哥会化作海灵守护你的,他定是不愿看到你现在这番模样的。他最希望的就是你能离开这个小渔村,他希望你活得喜乐幸福啊。”阿初压下心底的酸涩,努力开导小云。
“是吗?”小云忽然抬头,满脸泪痕,表情有些扭曲,这是自石磊出事来,他第一次哭。
“小云,你…”
“可是我的哥哥不该死啊…如果不是因为我执意捕鱼…他此时该在家里修补渔网,如果不是我,他该带着朵朵去拾贝壳,捞海蟹,塑沙雕。”
“是我,逼走了朵朵她们,是我,害死了哥哥。”小云难过地蹙紧眉头、喘着粗气,一字一顿,一步一退。
“无稽之谈…都是无稽之谈啊,我…竟犯了天大的蠢!”
小云虽然心里早有答案,但不及亲眼看到、亲耳所闻冲击之大,压抑多日的伤痛,在这一刻彻底决堤。他恨自己红眼贪心,他恨自己一意孤行,他恨自己的存在,是他让哥哥妻离子散,是他让哥哥命赴黄泉!
小云不断地摇着头,手胡乱在空中挥舞着、比划着什么,神志有些混乱,“他不会原谅我的,我害了他这么多,我害了他半生劳苦无所依,我害他死无尸,我该如何啊,我该如何啊…大家说的没错,我就是扫把星,谁沾我谁倒霉…你也离我远点,你走啊!”
少年嘶喊着、痛哭着,一步步后退,声音夹杂着深深地绝望。
“小云,别这样。”
“我竟为这子虚乌有的事连害了哥哥的性命,哈哈哈…哈哈哈…石云啊石云,你真是蠢钝如猪,天不可恕!”
小云大笑着跑向海边,状貌癫狂。
“小云——!”
阿初第一次遇见小云,是在自家小叔的婚宴上,炮竹震耳,大人们举杯欢笑连连,孩童们嬉闹游戏,唯独他坐在角落里直愣愣盯着新娘,好生怪异。
“你是谁家的小孩,为何一直盯着我小婶婶看,这般没有礼貌。”
小云循声看去,见来人同自己一般年岁,眼睛亮了亮,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你看见她的小指了么?”
“小、小指怎么了”,阿初有些好奇地朝新娘露在袖子外交叠的双手看去。
“正常人的小指指节有三段,她的却多出一段,老人常说若遇四根指节小指的喜嫁娘,得她摸头祝福不久便有好运降临呢!”
“是、是吗?”惊异之余,阿初发现新娘的右手小指与无名指平齐,细瞅下果然是四段指节。
“你想让我婶婶摸你的头?”
“是送祝福啦,且必须是新嫁这一天哦。”小云和煦道,眉眼弯弯。
“这…于理不合吧。”
“既有这个说法,那还是合乎情理的。不如——你去帮我说说?”小云突然凑近对方,眼里透着狡黠的光,脸几乎要贴着脸了,喷洒而出的热气令阿初耳根有些泛红,阿初的脑袋微微后移,“为、为什么不是你去?”
“你是她的小叔子,有这一层关系在,于情于理她都会同意的,何况是件予人予己的好事,你婶婶祝福了我她也会收到福报的!”
“可这关我什么事?”又向后挪动了些距离,阿初感觉吐字轻快些了。
“我坐这这么久,只有你来同我说话,有句话是这么解释的,有缘千里来相会!”
这句话是这样用的?!阿初眼睛睁的浑圆。
“你我既是有缘,这点小忙何足挂齿嘛!”
阿初的眼睛更圆了。
“你且应承我一次,今后我们便是朋友,你若有什么事我定拼上力豁出命去帮你的!有句话是这么解释的,有——”
“好了好了,我同意了。”
一个男孩子怎么跟个小姑娘一样一套一套的。
“你真是我的好兄弟!”小云激动地抓住阿初的手,露出一排整洁的牙齿,那得意的样子,活脱脱一只逮住野兔的狐狸,就差一对摇晃的耳朵和一条高扬的尾巴附和了。
阿初:………
婚宴进行到最热烈的部分,门前鞭炮冲天,屋内喜乐绵延,乡亲们齐刷刷簇拥在一对新人周围送上祝福,幼童们欢呼雀跃,新人斟酒回礼。
“你原来是替你兄长要的祝福啊。”两人来到后院一处安静的角落,阿初将偷来的酒坛递上,小云也不扭捏,抱着豪饮几口。
“我哥已过了议亲两个年头,你也知道,我家的情况十分糟糕,再加上还有我这个拖油瓶,没有姑娘愿意嫁进来的,所以啊,”小云侧过头对上阿初的眼眸,认真道,“任何能为我哥做的事情我都会去做,哪怕是村人们嘴里的迷信说法,我也是要试上一试的,万一——就成真了呢…”
“那是你的亲兄长,你爹娘不……长兄如父,他为你思量、对你好是尽他的责任,你只宵将来有出息了好好待他便好,不必有这么大的负罪感的。”
“可是哥哥啊,他对我的好,有些人的爹娘都做不到呢…我真希望他能自私一点,像别家的兄长一样将弟妹扫地出门呢。”
阿初愣愣地看着小云,少年凝望着天空,黑漆漆的眼眸里似有暗潮涌动,不似先前的轻快,整个人似是被一张巨大的渔网网住了,网住了少年的童真,网住了少年的前路。
院前锣鼓喧嚣,院后愁云惨淡,只一墙之隔,竟能将人世悲欢分的那么清明。
疯了后的小云不再做活计,不再念书,只天天蹲在海边念叨着哥哥,时不时嬉笑两声。
后来,陈二走贩私盐的事终是没能瞒得住,上面派人来查处,部分村民为避祸只得迁离,阿初一家去了上京,与小云相熟的人也投奔亲戚,去往各地。后来,有其他村的人重新进驻。
初时,他们只觉小云可怜,时常耐心劝慰,赠与饭菜。
渐渐地他们对小云这副鬼样子心生厌烦,开始和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一起疏远他。
“你看那个人,克死了父母,又克死了唯一的亲人,命格太硬,我们可得离他远一点。”
寒来暑往春复秋,村里的青年都去外面的世界打拼了,有的甚至安家落户再也不回来了。
“这老疯子真是晦气!”有个小童朝石云丢了块石子,吐了口水。
石云只扭过头嘿嘿一笑,头发蓬乱,眼神浑浊,肉皮松垂,像枯焦的腐木。
“每天坐在这装神弄鬼,吓得我阿娘都不敢来海边了。”
“听我爷爷说,他年纪轻轻尽想些不劳而获的事,一个人跑去深海捕海怪,他的哥哥为了救他被海怪吃了。”
“而且,是他为了活命砍断了他哥哥的绳索,本来他哥哥是可以生还的。”
“对对对,我叔叔也是这么说的,而且他走私海盐,差点连累整个村人的性命,太可怕了!”一小孩作势捂住胸口,似是亲眼瞧见般心有余悸。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种祸害还活着做什么!”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祸害遗千年!”
太阳将沙滩烤的炙热,几个少年围着石云扔泥巴,有的用树枝赶其钻入胯下,有的则踩在石云头上,用力逼其啃食泥沙,这种斗魔鬼的事天天都换不同的人过瘾,唯一不变的是被欺负的主角永远是石云。
阿初,回来了。
他看见昔日伙伴不过而立之年已然鹤发丛生、面黄骨削;他看见他匍匐在孩童脚下,目光呆滞;他看见他大口大口吃着沙子,发出难听的笑声。
他找来附近最好的郎中医治石云的疯病,日夜悉心照料下,石云的症状减轻了大半,但却又生了魇症,时不时冲着空气凄厉大喊,时不时抱头瑟缩在被子里发出呜咽求饶声,时不时抓破自己的脸,时不时以头抢地尔。
好在,神智清醒了不少,至少能听懂阿初的话语了。
“跟我走吧,我在上京安定下了,养活你一人绰绰有余。”
石云盯着墙角喃喃发呆,不予回应。
“人活着总要跳出过去的阴影,人要向前看的。”
阿初一连劝服了石云几天也没能改变他的心意,欲强行带走,遭其激烈撕打。在外生活多年,阿初早已有了新的朋友圈子,也有妻儿在等他,他不可能抛弃一切回到这个如今已陌生的故乡,只得塞给村人一些钱财,托忙照顾。
“不要!不要咬我!不要…”
石云猛地坐起身来,他死死盯着窗户的一角,大气不敢喘,石磊血淋淋的半截身子正俯在那儿,眼里迸射团团红光,石云努力将身子贴在床的最里侧,奈何那血淋淋的身子正慢慢靠近,他动弹不得,腥臭气息灌鼻而来,惊惧下死死闭上双眼。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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