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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自己能同周亚夫,有这样一次推心置腹的深入沟通,刘胜内心生出,其实还是非常期待的。

毕竟再怎么‘皇九子’‘太子胜’,刘胜归根结底,也还是个年不足二十的少年儿郎。

而对于武人、武夫的崇敬,以及对武勋、武功的向往,是篆刻在每一个华夏儿郎灵魂深处的本能。

作为一个热血青年/儿郎,刘胜当然也同样敬佩周亚夫这样于社稷有功,甚至可以说是在这个时代‘功勋盖世’的英雄。

只是刘胜心里虽然可以这么想,但嘴上,却绝不能这么说。

原因很简单。

——刘胜,并非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

在肉眼可见的数十年,甚至是短暂的十数年乃至数年后,刘胜,便将被推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肩负起宗庙社稷,乃至华夏文明的重担,成为这神州大陆的天······

“条侯不愿说,那我也自不强求。”

“虽然还是不明白能有什么事,是可以让条侯担惊受怕到食不知味、寝不知眠的,但条侯不愿说,那便罢了。”

“只是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希望条侯可以将心中所思、所想都说出来。”

“这样,即便是将来,条侯真有个万一,孤也尚且还能在儿孙绕膝的年纪告诉后人:条侯周亚夫,是我汉家的功臣、社稷之臣;”

“而非是一个因为私蓄甲盾、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

本就不是个喜欢端着架子、蹲着身份,说点什么都喜欢猜个哑谜、拐弯抹角的性子;

更何况话都聊到了这个份上,刘胜自更全然没了估计,彻底摒弃了所有的场面话,开口就是要和周亚夫谈谈心。

见刘胜这般架势,虽仍对这位‘沐猴而冠’的嫡长太子心怀不满,但周亚夫思虑再三,终也还是无奈的发出一身长叹。

“唉······”

“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若臣再倨傲的闭口不谈,倒显得臣这一把年纪,像是活了个笑话了······”

“也罢。”

“老话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周亚夫虽是个粗人,倒也并非是不学无术、不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到了这将死之地,虽然说不出什么‘善’言,但说几句敞亮话······”

“嘿;”

“都到了半截脖子入土的境地,和殿下说上一说,也没什么不妥······”

···

“唉”

“臣怕的,其实还是那件事。”

“——嫡庶相争,人伦颠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或许在殿下看来,这是老生常谈的车轱辘话,也根本没有什么详谈、深究的必要。”

“但在知道臣为什么这么看重这些事、为什么这么执拗的坚持这‘嫡庶有别’之后,殿下对臣的想法,或许就会有所改变了······”

看着周亚夫腰头苦叹着起身,走到牢房内墙侧的栅窗前,负手仰天而长叹,刘胜也下意识深吸一口气,又稍调整了一下坐姿。

但在刘胜没有注意到的地方,周亚夫对刘胜的称呼,也不知何时,从先前的‘公子’变成了殿下;

对自己的自称,也从‘某’‘我’这样的字眼,变成了臣······

“殿下肯定知道:我周亚夫,是故丞相、太尉,开国元勋、丰沛元从——已故绛武侯周老大人的庶子。”

“殿下当然也知道:周老大人生前,生有三子,臣行二。”

“但很少有人知道,或者说很少有人注意过:臣兄弟三人,唯独臣一人是庶出;”

“无论是长兄——坐罪失国的绛侯周胜之,还是幼弟周坚,都是嫡出。”

“臣一个庶次子,夹在嫡长兄、嫡幼弟之间,究竟经历过什么,甚至正在经历什么,都从不曾有人知晓······”

···

“先帝年间,先父周老大人薨故,绛侯的爵位,顺理成章的传给了长兄周胜之。”

“只是之后不久,长兄便坐杀人,坐罪当死,绛侯国也随之被废黜。”

“先帝仁慈,想要为我周氏复家,以另续血脉;”

“但最终,先帝并没有敕封亡父的嫡次子周坚,而是将这条侯的爵位赐予了臣。”

“从那一天起,至今足有十余年,臣同嫡出的弟弟周坚,便再也没有了往来。”

“——臣的弟弟说:是因为我这个庶出的奴生子奸诈,才夺走了本该属于嫡脉的封国、食邑;”

“我周氏的旁支远亲,更曾说臣······”

“唉······”

“不说也罢;”

“不说,也罢······”

欲言又止的止住话头,又再悠悠发出一声苦叹,周亚夫终还是回过身;

面带自嘲的在刘胜身上打量片刻,见刘胜仍是一副静静聆听的架势,周亚夫便又摇摇头,再自嘲一下。

嘿笑摇头着、唉声叹气着走上前,重新在泥榻边上坐下身来。

深深凝望像刘胜目光深处,周亚夫面上的自嘲笑意,也一点点、一点点消失在了那张遍布苍苍,却也写满刚毅的苍老面庞之上。

“臣,庶出。”

“得了嫡脉的封国、食邑,便要一边看顾着硕大的宗族,一边默默忍受嫡脉,以及各旁支庶脉的中伤、诋毁。”

“尔来足十一年,周氏嫡庶六脉、大大小小男丁四十七人,至今没有哪怕一人,因为没有得到宗族的庇护,而沦落到凄凉的下场。”

“——这六脉四十七丁,臣看顾到了;”

“便是亡父绛武侯周老大人复世,见到我周氏这般场景,也绝挑不出臣的不是。”

“但直到短短一个月之前,臣从封国被押往长安的那一天,不绝于臣耳边的,也依旧还是那句话。”

“——周亚夫身庶出、另支脉,却阴险狡诈而夺嫡,掌宗族嫡庶各脉大小事务,实乃沐猴而冠······”

···

“也不怕殿下恼怒;”

“臣对殿下做出过的每一个不好的评价,臣在过去这十几年,都听过不知道多少遍。”

“而在这过去十几年的时间里,被指责德不配位、沐猴而冠,庶脉夺嫡,霸占嫡脉家产、家业的,是臣。”

“是已故绛武侯周老大人的庶次子,故河内郡守、细柳都尉,历任中尉、车骑将军、太尉、丞相的条侯:周亚夫······”

···

······

以一种无比惆怅、又极尽自嘲的语调说完这番话,周亚夫便再次凝望向刘胜目光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刘胜才似有所悟的轻叹一口气,又不自然的微一翘嘴角。

“所以,条侯怕的,是这个。”

“条侯是觉得:周氏六脉四十七丁,尚且因为嫡庶之争,而闹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若孤这个太子储君得立,那我刘氏诸脉,便将因此纷争不久,永无安宁?”

闻言,周亚夫也只僵硬一笑,却是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又自顾自沉默许久,才再发出一声悠长的哀叹。

“唉······”

“臣,只是条侯而已。”

“即便凭着平定吴楚之乱的功劳,又多了一个绛侯的封国,但也仅仅只是彻侯。”

“臣需要兼顾、看顾的,仅仅只是这周氏六脉四十七丁;”

“若臣没有做到,那也仅仅只是周氏一门的灾祸,根本不会影响到其他人。”

“但刘氏,不一样······”

···

“自太祖高皇帝之时其,刘氏的宗亲皇族嫡脉相争,便从不曾断绝。”

“——孝惠皇帝嫡出,吕太后却也还是因为齐悼惠王年长于孝惠皇帝,而险些置齐悼惠王于死地;”

“即便最终,齐悼惠王得以保全性命,也是因为主动割让了齐国三郡当中的一整个郡,还认了孝惠皇帝一母同胞的长姐——鲁元公主为王太后。”

“到孝惠皇帝驾崩,张皇后无儿无女,吕太后先后与立两位伪帝;”

“这,酿成了后来的诸吕之乱,幸好有先帝自代国前来,入继大统、即皇帝位,才算是保住了刘氏的宗庙、社稷。”

“可先帝旁支入继,却让刘氏宗亲中,血脉远的不能更远、旁支庶脉中,‘旁的不能再旁’的楚王刘戊、吴王刘鼻二人,最终险些颠覆汉家社稷。”

“直到吴楚之乱平定之后,汉家因刘氏皇族嫡庶相争,而出现的暗流涌动,才总算是被消除殆尽。”

“待陛下以贾谊贾长沙的推恩为主、御史大夫晁错的削藩为辅,将宗亲诸侯的力量削弱,汉家就再也不会因为类似的事,而发生烽火骤燃、生灵涂炭的惨剧······”

···

“——臣,是有些倨傲。”

“但这并非是臣无礼,而是臣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深深感到自豪的缘故。”

“臣为自己亲手结束刘氏皇族嫡庶相争,以至天下生灵涂炭的惨剧,而感到自豪。”

“但也正是在臣心下大安,以为刘氏再也不会有嫡庶相争的事发生、再也不会有因为此事,而发生的战祸之时,陛下说,要与立太子。”

“只是陛下要立的,并非是庶长子、如今的临江王刘荣;”

“而是历来以跳脱、顽劣闻名于朝野,更是在诸公子当中排行第九的皇九子:公子胜······”

在说话的时候,周亚夫的目光总是不自然的望向别处。

但当话说完的一刹,周亚夫的目光不知何时,便又落在了刘胜的面庞之上。

不知是不是错觉;

刘胜居然从周亚夫望向自己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怜悯,和感同身受······

“臣的意思,应该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不自谦的说:在各自的宗族,殿下的处境,和我是一样的。”

“——都是‘沐猴而冠’,都是德不配位;”

“在将来,殿下也肯定会像臣这样:明明竭尽所能的庇佑着宗族,最终,却依旧得不到亲人的认可。”

···

“臣担心的,便是臣刚才说过的那句:臣的问题,尚且还只是周氏一族的问题;”

“臣出了差错,也终究只是周氏一族的差错。”

“可殿下的问题,却是刘氏的问题;”

“而刘氏的问题,尤其是在位天子,和关东宗亲诸侯之间的问题,便会是天下的问题。”

“从过往的经验来看,这样的问题,后果都会很严重······”

“——太祖高皇帝肯定不曾预料到:兄长代顷王刘喜的后代,和幼弟楚元王刘交的子孙,会在我汉家的史册之上,留下‘吴楚之乱’这四个大字。”

“而如今,殿下肯定也无法预料到:百十年后,殿下的子孙后代,会同如今的临江王、江都王等宗亲诸侯的后代之间,出现怎样的变故······”

···

“再说句不自谦的话:吴楚之乱,幸有陛下在位、有太后坐镇东宫,还有臣周亚夫,才没有酿成宗庙颠覆的大祸。”

“但下一次,汉家再因为嫡庶相争而爆发战乱,未央宫内的天子,是否还能和陛下一样大权在握?”

“东宫长乐,是否还能有一位威震天下的太后掌控大局?”

“还能否有又一个太尉周亚夫,能三月而平祸及大半个天下的战火?”

···

“臣,怕。”

“臣怕没有。”

“臣怕后世之君,不比当今圣上睿智、果决;”

“怕后世之太后,不比当今窦太后深明大义;”

“也怕后世之臣,再不会有下一个太尉周亚夫······”

说到最后,周亚夫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竟也难得红了眼眶;

略有些羞涩的低下头,随手抹去面上泪痕,周亚夫最后一次望向刘胜,终还是露出了一抹温和的微笑。

“殿下也不必多想。”

“这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在临死之前的感慨、唏嘘罢了。”

“只可笑我周亚夫戎马一生,功绝天下,临将‘病故’之际,却还得托付一个自己厌恶、不懈的人······”

“呵······”

“还请殿下日后,于我周氏族亲稍加看顾;”

“纵是有人触犯国法,也请殿下看在今日,亚夫肯低头的份上,稍行宽恕。”

“臣,且先谢过太子殿下大恩大德······”

“条侯臣周亚夫,谨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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