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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禹举荐张汤,可以说是刘胜太子生涯的一个小插曲。
诚然:在多年之后,当张汤成长为汉家朝堂之上又一根顶梁柱,刘胜每念及赵禹举荐张汤,都会感到无比庆幸。
但现在——至少在现在这个时间节点,一个张汤对于当朝太子储君的意义,实在是相当有限。
——当朝廷尉举荐,刘胜自不可能不给赵禹这个面子;
请示过老爹刘启,以避免天子启因此心生嫌隙,并召见张汤简单策问之后,刘胜就给张汤安了个太子舍人的名分,就把人又塞还给了赵禹。
不是退货,而是‘术业有专精’。
既然张汤是个律法方面的人才,那相较于在太子宫蹉跎时光,倒不如到赵禹门下好生历练一番;
这就好比好的书法需要笔墨来喂、好的功夫需要鲜血献祭一样:一个律法人才,当然也需要通过实践来成长。
将张汤丢给赵禹,刘胜便也就没再多过问。
作为储君,尤其还是身处于政权交接阶段的太子储君,刘胜要忙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专行四铢、粮食官营,是刘胜太子生涯最具代表性的政治成果,刘胜当然要不断稳固;
除此之外,老爹刘启交代给自己的任务,刘胜自也不能有片刻松懈。
还有东宫长乐,已经彻底失明,也愈发变得敏感的窦太后;
尚冠里堂邑侯府,隔三差五催刘胜‘抓紧时间开枝散叶’的姑母刘嫖;
再加上关东那些个时不时惹出点祸的哥哥们,以及兼任中尉、执掌北军的太子傅卫绾,曾任太尉,在军中威望颇高的太子少保周亚夫······
刘胜,实在是忙的有些脚不沾地······
也就是在刘胜忙的脚不沾地,几乎每天回到太子宫都倒头就睡,甚至连看望一眼太子妃阿娇都顾不上的时候,天子启,又一次行动了。
只是这一次的行动,天子启,难得没有兴师动众;
相较于以往的几次‘行动’,天子启这次采取的手段,也无疑是温和许多······
·
上林苑,北苑猎场。
天子启策动着马匹,及其缓慢的先前走着;
天子游猎,自是有数百禁军随行,却也只能放慢速度,慢悠悠跟在天子启身后。
一行人马就这么慢悠悠走着,就好似并不是在打猎,反像是在巡视。
而这一切,当然是因为天子启的注意力,并不在遍布整个猎场的猎物之上······
“几年不见,阿武,好像苍老了许多啊······”
“嗯?”
冷不丁开口一语,天子启便呵笑着摇摇头,目光虽仍漫无目的撒向远方,嘴上的话,却是愈发带上了温情。
“记得阿武上一回来长安,我兄弟二人,也曾到这猎场游猎。”
“当时,阿武可谓是箭无虚发,身姿矫健;”
“不半日的功夫,猎物就挂满了马背,都没地方供阿武骑乘了。”
“最后还是郅都让出了自己的马,让阿武骑了回去。”
···
“算下来,也就三四年的功夫吧?”
“怎到了如今,阿武连弓弦都拉不开,见了鹿、彘之类,面上都不见喜色了?”
感受到天子启那毫无加以掩饰的温情,梁王刘武也不由微微一愣。
颇有些诧异,也确有些受宠若惊的看了看天子启;
待天子启呵笑着侧过头,梁王刘武才赶忙含笑低下头去,又满是自嘲的摇了摇头。
“唉”
“弟,确实是老啦······”
“早些年,还勉强能应付,到了猎场,虽没力气挽弓,却也能凭着欣强拉。”
“只是如今,总是见了林间的鹿,也实在生不出欣喜之情;”
“早就年老脱力的手臂,也是再也无法挽弓了······”
听着梁王刘武这满是自嘲,又满是唏嘘的感叹,天子启也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继续策动马匹缓慢强行,面带笑容,又时不时发出一声轻叹;
不知过了多久,才悠悠道出一声:“老啦······”
“我们,都老啦······”
“母后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阿姐的眼边,也已经能看出皱纹、乌斑了。”
“就连阿武,都已经年老脱力,挽不开弓······”
“——更何况朕呢?”
“更何况朕呢······”
一听天子启这话,梁王刘武只赶忙松开手中缰绳,当即便对天子启一拱手。
“陛下一定会长命百岁!”
“宗庙、社稷不能没有陛下,万望陛下保重······”
“——好啦”
不等梁王刘武焦急地道出恭维之语,便见天子启了无兴致的一摆手。
“百姓说这些话,朕还能说,这是天下之民,还记着朕的好;”
“朝臣百官、功侯贵戚说这些话,朕也还能理解为:这是忠臣之言。”
“但若是阿武都说这些虚头巴脑的话,那朕,可就真的要伤心了······”
···
“朕不是秦王政”
“不做那长生不老的黄粱大梦。”
“父皇曾说过:人食五谷杂粮,则必有生老病死,只要是凡胎,就都躲不过这命数。”
“——天子,也同样是凡胎。”
“与其奢求长生之道,倒不如坦然些、坦荡些;”
“也免得临到头,堕了天子威仪、跌了先祖的颜面······”
在梁王刘武,以及随行的禁卫看来,天子启的这番话,与往日也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只有天子启自己知道:自己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么毫无顾忌的,说出这么衷心的真话了;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在梁王刘武、馆陶公主刘嫖、窦太后等亲人面前,如此流露真情实感,像这样说出掏心窝子的话了······
“唉······”
“要说这天底下,最难做的,或许就是我汉家的天子了吧······”
“说不上苦,却也难呐······”
这一回,梁王刘武并没有再接话。
过去这几年的时间,梁王刘武其实颇有些自暴自弃。
刘武想明白了:反正皇位抢不到,已经没有了‘更上一层楼’的可能;
而在宗亲诸侯当中,梁王刘武的日子,却是惬意的不能再惬意、滋润的不能再滋润。
不再妄图‘上进’,且说服自己满足于现状之后,梁王刘武便释怀了。
——人活一生,不就图个乐字吗?
都到这个年纪了,再不好好‘乐’一‘乐’,岂不就是枉活这一世?
于是,梁王刘武彻底放飞了自我。
玩儿!
敞开了玩儿!
想玩儿什么玩儿什么,想干什么干什么!
建梁苑!
想找谁来就找谁来,想喝酒喝酒、想赏舞赏舞!
于是,梁国过去数十年积攒下的财富——那堪比三分之二的长安中央府、库的巨额财富,便在梁王刘武自甘堕落之后,如河水般开始外流。
梁王刘武,终于体会到了‘肆意妄为’的快乐;
却也体会到了酒色伤身、玩物丧志的感觉。
今天,梁王刘武说自己‘年老脱力,挽不开弓’,自有自谦、伪装的意味。
——在梁苑,在那方圆三百里,宫室相连属的宏伟苑林,梁王刘武游赏、驰猎,就没见哪天消停过;
如今到了长安,见天子启身体状况欠佳,这才装出一副‘我也没比陛下好太多’的模样,好给天子启多留一份体面。
但纵然如此,梁王刘武也不得不承认:相较于几年前,尤其是五年前,在睢阳城头浴血奋战,击退吴楚数十万叛军的梁王刘武,如今的梁王,确实是老了······
“朕,打算让太子监国。”
“母后,很可能不会答应。”
“如果可以的话,阿武这几日,替我跟母后说说。”
漫长的沉默,终还是被天子启萧瑟、惆怅的沙哑语调所打破;
也就是这短短数语,便又引得梁王刘武一阵面色变幻。
刘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般反应,就是因为天子启那句‘太子监国’,还是天子启希望自己去劝说窦太后。
但在内心深处,梁王刘武还是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一个本就已经被梁王刘武失去,却也还残存着最后一丝气息的东西,在这一刻彻底远离梁王刘武而去。
“臣弟,谨遵诏······”
梁王刘武的反应,并没有出乎天子启的预料;
准确的说,如今的天子启,已经没有兴趣再通过言语来试探,并观察梁王刘武的神情变化了。
——天子启的身体状况,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如今的汉家,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谁也无法改变;
谁也不能改变;
天子启,也绝不会容许任何人,改变这必将发生的一切······
“阿武觉得,太子如何?”
“朕百年之后,太子年少继位,甚至是未冠而立,可能看顾好这汉家社稷?”
“可能不辜负太祖高皇帝、先太宗孝文皇帝的期许,得保宗庙,更甚是提兵北上,马踏龙城;”
“执匈奴君长问罪于太庙,以血太祖白登之围、吕后冒顿书绝悖逆之耻?”
又是毫无征兆的一番询问,惹得梁王刘武一阵茫然,又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装镇定的绷紧脸、点下头。
“太子这些年,主平粮价、行钱四铢,贤名虽不至于说是遍天下,却也得到了关中民的爱戴。”
“虽年齿稍幼,手腕却愈发老辣、干练,不到二十的年纪,便已得陛下之姿三分;”
“若加以历练,假以时日,未必不会是又一个明君、雄主。”
“若是先祖庇佑,甚至是成为比陛下都还要贤明的帝王,也不是没有可能发生的事······”
嘴上如是说着,双腿轻夹于马腹两侧,时不时催促马匹先前缓行,梁王刘武的目光,却是一刻都不敢离开天子启的面庞之上。
——过去这几年的思考,若说给梁王刘武带来了怎样的感悟,那最重要的一点,便是梁王刘武终于明白:对于天家、对于皇亲国戚而言,情,是这天底下最奢侈的东西。
梁王刘武稍幸运些:好歹有个真的宠爱自己的母亲,能让自己感受到亲情的温暖;
还有一个至死不渝的王后,能让刘武感受到爱情的甜蜜。
但刘武清楚地知道:对于自己一母同胞的兄长——当今天子启而言,一个‘情’字,是那么奢侈,又多么危险的存在······
“陛下虽年岁不小,却也正值壮年。”
“待陛下真的老去,太子,想来也能扛着宗庙、社稷的重担了。”
“所以,就算不为了太后、臣弟——不为了这天下苍生,也请陛下万万保重。”
“可千万不要在臣弟面前,说‘朕百年之后’这样让人揪心、哀痛的话了······”
过去几年的思考,确实让梁王刘武成长了很多。
至少如今,这位从小就生长在蜜罐里,有皇帝老爹宠着、太子哥哥让着,皇后母亲爱着的巨婴,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场面话’。
但这些早就该掌握的技能,梁王刘武,实在是学会的太晚了些;
或者说,天子启的身体,实在是没能早点等到梁王刘武懂事的这一天······
“按照祖宗的规矩,太子监国,至少也要太子行过冠礼,加冠成人才行。”
“朕当年,也是在二十六、七的年纪,才被先帝委以监国太子的重任。”
“——甚至即便是如此,朝野内外也是众说纷纭,逼得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现在,太子还没行冠礼、还没成人。”
“但这太子监国一事,却是再也拖不下去了······”
就好似没听到刘武‘不要再提死不死之类的话了’的提议,自顾自道出这样一番话,天子启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在了身边的弟弟身上。
只是这一次,天子启望向梁王刘武的目光,带上了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从不曾有过的严峻。
“太子将来,不可以只做一个‘不比朕差’的君王;”
“甚至不能做一个只比朕贤明一点的君王。”
“——将来的太子,必须要成为一个古今未有的千古明君!”
“而在那之前,朕能为太子做的,也就是趁着还有些力气,让太子行监国之责······”
···
“朕还在,还能教太子快点学会些东西;”
“待朕不在了,这天底下,可就没人能教太子,如何做一个千古明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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