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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条侯认为,匈奴人必定会在今年秋后,自代北的马邑-武州一线叩边。”

“兵力大致在六万至十万之间,时间在秋八月十五之后,冬十月元朔之前。”

“为了抵御匈奴人针对马邑-武州一线的入侵,代北必须要在秋八月初十日之前,调入不下五万兵力。”

“而根据少府的推算,这五万兵力在代北驻守两个月,再加上往、返,征、散等事宜,总共需要耗费军粮四十万石。”

“其余一应物资、军费的消耗,也大体能维持在三万万钱之内······”

长乐宫,长信殿。

经过同周亚夫之间的专业交流,得以明确得知汉匈双方军事实力对比、战略处境之后,刘胜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来到了母亲贾太后、祖母窦太皇太后所在的长乐宫。

同刘胜先前的预料并无不同:在听到自己给出的数据之后,窦太后那鲜少会出现变化的淡然面容,也不由涌上阵阵迟疑之色。

事到如今,今年秋后的战争,基本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

——匈奴人肯定会来,汉家也绝不会服软,东亚怪物房当前位面唯二的大块头之间,必将发生一场激烈的‘摩擦’。

而在这次摩擦当中,匈奴人考虑的是能得到多少、能赚多少;

反观汉家,则只能考虑要付出多少,怎样才能亏的少一些······

“自太宗孝文皇帝御驾亲征,却被济北王刘兴居的叛乱打乱布局,并随之为我汉家定下休养生息、积蓄力量的方针至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十年。”

“在这四十年的时间里,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都是一边励精图治、省吃俭用,一边又在匈奴人面前忍气吞声,忍辱负重。”

“我听说最近,关东的儒生们之间,似乎出现了一种说法。”

“——说是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在位,可以被并称为:文景之治。”

“嘿;”

“他们说的倒是轻巧。”

“说是大治、盛世,谁又知道太宗皇帝、孝景皇帝,为这治世花费了多少心血,忍受了多少屈辱?”

···

“多年隐忍,终于到了皇帝这一代,我汉家,也总算是排净了内忧,可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长城以北的匈奴人身上了。”

“皇帝,不会不知道自己肩上,究竟扛着多么重的担子吧?”

沉声道出一语,引得刘胜缓缓点下头,便见窦太后悠悠叹出一口气,手虚握成拳,下意识在大腿上轻敲起来。

一边敲着,嘴上也不忘一边说道:“四十万石粮食,折价不过两千万钱,确实算不上多。”

“投入五万人的军队,总耗费在三万万钱以内,也着实让人生不出反对的念头。”

“——至少比起如今,存在少府的数百万万钱,这不过区区三万万钱,还远不至于伤筋动骨。”

“但既然做了,皇帝就要考虑清楚:这三万万钱,能为我汉家换来什么。”

···

“太宗孝文皇帝之时,朝堂曾有过大致测算:大约三百万万钱,就足够让我汉家击败匈奴,并从此再也不必遭受外族侵扰。”

“那皇帝要砸在马邑-武州的这三万万钱,可以为我汉家换来什么呢?”

“换来的东西,值不值这三万万钱——值不值‘逐灭匈奴所需耗费’的百分之一?”

“如果不值得,那与其打,还不如就拿这三万万钱的一小部分出来,该和亲和亲,该贿金贿金。”

“若是值得,那皇帝不妨说说:这场仗打的值,又值在哪里?”

以尽量平和的语调道出这番话语,窦太后便深吸一口气,试探着将正脸面向身旁的孙儿刘胜。

而在窦太后身侧,天子胜则是在母亲贾太后隐含担忧的目光注视下含笑低下头,沉吟思虑起来。

这仗打的值不值?

当然值。

如果不值,刘胜就根本不可能在开春之时,那么硬气的拒绝匈奴人的和亲提议,甚至由此彻底改变汉室对匈奴的一贯外交、战略策略。

同样的道理:如果不值,那在开春之时,窦太后也根本不可能由着刘胜胡来,而是会在当时就做主答应和匈奴人和亲,并顺便将刘胜臭骂一顿。

——没那金刚钻,刘胜就不会揽那瓷器活!

窦太后乃至满朝公卿大臣,也不会允许刘胜那般任性妄为。

换个角度来说:既然刘胜在开春之时,顺利拒绝了匈奴人,那就说明在其他人看来,也已经到了对匈奴人强硬一些的时候。

至少窦太后肯定这么认为。

明知这一点,刘胜心中自也就没有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深吸一口气调整好鼻息,再组织一下语言,刘胜终是再度抬起头,自信满满的望向身旁,这位掌握着汉家天下、宗庙社稷的女人。

“秉奏皇祖母。”

“这三万万钱在今年砸在代北,孙儿认为,还是非常值当的。”

“只是孙儿所认为的值当,和皇祖母认为的值当,恐怕会稍有些出入?”

刘胜略带俏皮的一声试探,自引得窦太后温笑点下头,又稍一颔首,一副“愿闻其详”的架势。

得到窦太后这个表态,刘胜也终是甩开了所有顾虑,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方才,皇祖母提到此战,我汉家要投入的四十万石粮食并不算多。”

“事实也确实如此——四十万石粮食,折价不过两千万钱,无论是相府国库还是少府内帑,都能很轻松的拿出这四十万石粮食。”

“皇祖母还说,此战所需要花费的三万万钱,也不过是少府内帑存钱的百一之数,便是尽打了水花,也根本无伤大雅。”

“但孙儿从不曾忘记这些年——过去这近四十年的时间里,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为了攒下这三万万钱,究竟忍受了多少常人无法忍受的屈辱。”

“所以别说是三万万钱、少府内帑存钱的百一之数了——就算是三百万钱乃至三十万钱,只要不值当,孙儿就绝不会辜负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多年来的积累。”

“至于这三万万钱花的值,究竟值当在哪里······”

嘴上一边说着,刘胜手上也不忘从怀中掏出一本以白纸堆砌的薄册;

讲册子递上前,同时也没忘细心的为已近乎丧失视力的祖母,细述起册子上的内容。

“这是丞相和内史奉先孝景皇帝之令,逐条汇算出来的——自太宗孝文皇帝前元三年,至先孝景皇帝九年期间,我汉家在和亲、陪嫁等事上的花费。”

“先帝弥留之际,将录有此书的竹简交给了孙儿,直到近些时日,孙儿才令人将其抄录于纸上,单独成册。”

“皇祖母不妨猜猜:丞相和内史,最终得出了一个怎样骇人听闻的数字?”

···

······

“——二十六万万钱!”

“自自太宗孝文皇帝前元三年,至先孝景皇帝九年,这前后不过三十三年的时间里,我汉家为了稳住匈奴人,通过和亲、陪嫁等方式,足足花了二十六万万钱有余!”

“这还只是和亲、陪嫁的花费。”

“在和亲、陪嫁的同时,我汉家的边墙,也仍旧在连年不断的遭遇匈奴人的掠夺。”

“而这一项——同匈奴人作战的军费,阵亡、伤残将士的抚恤,还有被匈奴人掠走的百姓、钱粮物资,根本就不包含在这二十六万万钱之内。”

“或者应该说:这些耗费,根本就庞大到无法计算······”

···

“方才皇祖母说,这三万万钱砸下去,怎么也得换回一些东西,至不济也要砸出些响动,才算没有辜负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的殷殷期盼。”

“条侯先前也说过:就像是商人外出游商,需要得到足够的回报一样,匈奴人每有南下扣边,也总是会不忘考虑到‘能得到什么’。”

“但在孙儿看来,国家层面的对抗,并不能像匈奴人那样,以抢到多少人口、物资、钱粮为重。”

“——对外作战,当然需要换得和投入相差无多的回报,但这个汇报不一定得失抢掠得来的奴隶、财货。”

“正如此战,孙儿想要靠着三万万钱换来的,便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对我汉家,对天下人弥足珍贵的东西······”

自信满满的一番话语,倒也没有引来窦太后太明显的情绪变化,只微微一点头,便再次等待起了刘胜的下文。

便见刘胜稍一沉吟,再调整一下鼻息,方继续道:“自太宗孝文皇帝,乃至是太祖高皇帝以来,我汉家,都早已习惯了看到匈奴人,就赶忙商筹和亲事宜。”

“至今凡汉六十余年,和亲,更是已然成为了天下人习以为常的事。”

“——在太祖高皇帝之时,同匈奴人和亲,几乎天下的人都感到屈辱;”

“——吕太后时,挛嘀冒顿书辱吕后,更是惹得天下人无不悲愤!”

“——但到了太宗孝文皇帝之时,天下人听说朝堂要同匈奴人和亲,却大都只会丢下一句‘也只能如此’。”

“再到先孝景皇帝之时,天下人更是一听说匈奴使团到了长安,就再也没有关注这件事了。”

“就好像天下人都早已习以为常,笃定朝堂会像吃饭、睡觉一样,不假思索的和匈奴人和亲。”

“最让孙儿感到揪心的是:事实,也确实如此······”

···

“自高祖立汉,我汉家饱受诸侯之内忧、蛮夷之外患。”

“历代先皇自忍辱负重,暗中积蓄力量以待时日,从不曾忘却太祖白登之围、吕后书辱之耻。”

“但天下人呢?”

“过去这么多年的时间,我汉家的皇位,都已经传到了第七代天子,天下人还记得我汉家,究竟为何要同匈奴人和亲吗?”

“——恐怕没多少人记得了······”

“如今天下,恐怕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我汉家和亲的初衷,是对匈奴人虚与委蛇,以赢得时间强大自身了。”

“过不了多少年,恐怕关东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孙儿问父祖:汉家为何要忍受如此屈辱,同北蛮匈奴和亲?”

“父祖却只得摇头答道:似乎从盘古开天辟地开始,汉家,就一直在和匈奴人和亲了······”

听着刘胜语调低沉,又坑钱有力的话语声,窦太后面上笑意稍去;

待听到最后这一句‘从盘古开天地就在和亲’时,更是然不见丝毫温和之色。

面色阴沉的思虑良久,又缓缓侧过头,伸手探向身旁的孙儿。

待刘胜赶忙拉过祖母的手,又好似强调般捏了捏,窦太后才终是深吸一口气······

“皇帝觉得,是时候了吗?”

“是时候,和匈奴人撕破脸皮了吗?”

“北境的许多马苑,都还没开始产出战马;行伍之中,也几乎不见多少精骑······”

“——如果单看骑兵、战马,那确实还不到时候。”

“——但若是考虑到再拖下去,我汉家的风骨就要被岁月压弯、压软,孙儿认为,恐怕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就算是为了让天下人知道:我汉家从来不打算对匈奴人低头,这一仗,孙儿也必须得打!”

“——孙儿要让天下的人,乃至匈奴人都知道:汉家的新君、尚未亲政的儿皇帝,也依旧是个难啃的硬骨头!”

“——而且这块骨头,比过去任何一块都更硬!”

“——这不是因为孙儿,真的敢奢求自己强于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

“——而是因为孙儿以渺渺之身,却站在了我汉家历代先皇的肩膀之上,方得以睥睨苍穹······”

有那么一瞬间,窦太后的眉头,几乎是肉眼不可见的皱了一刹;

但在片刻之后,那独属于汉太后的雍容,以及那独属于窦太后一人的——昏暗、无神,却又令人莫民心悸的涣散双眸,再次出现在了长信殿之内。

也正是随着窦太后换换立起的身躯,这个名为‘刘汉’的战争机器,方开始发出厚重的轰鸣。

“贾大郎做少府的事,皇帝尽快办吧。”

“既是要战,那少府的位置,就必须得有人坐着······”

···

“明年开春,皇帝行冠礼。”

“叫太常记着些,早做准备······”

···

“叫周亚夫来见我。”

“这么多年不见,倒还真有点想他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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