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市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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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的县城街景，没有2010年后不夜城的辉煌。

有的只是点点霓虹，白炽路灯的光芒驱散黑暗，为忙碌的越山人照亮着模糊的远方。

越山市山多地少，没有大型工业的用地基础。

好在越山人敢为人先，改开之后，民营经济已经占到区域内的主体地位。

家庭式工业作坊八十年代的越山兴起，袜子、手套、窗帘等这些轻工产品很多都在每家每户的家庭式作坊产生，作坊工厂的产品制作分布让农户代工。

作为从这个时代过来的人，周辰安清楚地记着小时候翻劳保手套的经历。

这个年代中，越山边上的暨阳县应家镇上家家户户都有织袜机，小孩放学后做完作业，就开始帮着大人翻袜子。

这些轻工产品的价格极为低廉，架不住需求巨大，为家庭带来了丰厚的收入。

看着街边一排的灯光，网络经济没有兴起的时候，夜市是非常红火的。

周辰安在夜市逛了下，袜子五元三双那是常价，乡下作坊拿货很多都是六七毛一双，这利润率不要太香哦。

夜市上的熙熙攘攘，杀价声不绝，这样的场景远比网络经济双十一那高到离谱的数字更有生活气息。

逛着夜市，享受着这个年代的生活气息，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募然回首，只看到路边一个卖鞋子的摊位后面，有一个与花季少女注视着他。

简单朴素的长袖全棉衬衫，看起来有些皱。

清秀的脸上，眉眼弯弯，笑靥如花。

清澈的眼神让中年大叔心理的周辰安一时呆滞了。

最是那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怎么啦？才离开学校才几个月啊，就不认识老同学了？”

少女看着对方的呆样，扑哧一笑，小酒窝隐现。

“你是……你是李凝？”周辰安记忆深处跳出了这个名字。

学生时代的那个前桌，梳成马尾的头发偶尔会碰到他做作业的右手，如有触电之感。

这个名字在未来几年内曾经多次出现同学群的讨论中，不幸总是围绕着她。

幼年丧母，有一个大十岁的亲哥入狱，这会儿应该还在里面。

一向成绩不错的她，因为高考前丧父，发挥失常落榜。

高中毕业不到一年，她的后妈为了高额的嫁妆把她卖给了山里的一个中年男人。

最后听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死于家暴，而他的哥哥出狱后，为妹报仇灭了那男人全家……

“大学生活有趣吗？”李凝面有期待地问道。

“就去了半个月，白天军训，晚上还要上什么军事课程，唱军歌。我哪里是上大学，简直就是去当兵了。”周辰安的话语又将李凝逗笑了。

“你现在好像换了个性子似的，高中那会儿，你可不会这么会说话。”

“那是因为离开了杨巅峰的高压统治，我就开始放飞自我了。”

周辰安话里所说的杨巅峰便高中的教导主任，姓杨，名谷。

上台讲话时总会说要创造高考成绩的巅峰，于是乎，人送外号杨巅峰，谐音更有威严。

“你这生意怎么样？”话锋一转，省得对方揪着高中琐事不放。

他看到李凝的摊位上都是些鹿州皮鞋，跟他一路上看过来夜市其他鞋摊产品无差异。

只是她的这个摊位位置太偏，距离附近居民区入口有些远。

自从1987年临州市当众烧毁了2000双劣质鹿州皮鞋开始，鹿州皮鞋的品质有了很大提升，十多年来，算是挽回了一定的名声。

“还好吧。”刚刚踏入社会不久的李凝稍稍迟疑了一下轻声道了一句。

中年思维的周辰安哪里会听不出味来，笑道，“这种鞋子在这里卖的人太多了，要想有销路，你得喊出来啊。”

说着，周辰安走到她的边上，上下打量对方。

“你说你这么大的美女资源不利用一下，太浪费了，另外你嗓音挺不错的，当年唱歌挺好听的，班会上唱的那首什么来着？”

“《千年等一回》吗？那还是高二的时候了。”李凝听到这话语，陷入回忆道。

“对，对，就是那首。你想想那时候，你唱得那多自信，自带偶像光芒。田朋那小子都说你就是白娘子了。”

周辰安观察到她身后三轮车上堆着的一堆鞋子和袜子，再加上这女孩印象中颇为腼腆，知道她做夜市生意胆气不足。

“哪有啊，我那会儿是乱唱的。”李凝小脸微红。

这时，正好有个五十岁左右的大妈，打扮挺时尚的，停到摊位面前，拿起一双女式皮鞋问道，“老板，这是真皮的吗？”

“大婶，是真皮啊，您要吗？”李凝有些紧张。

周辰安看这大妈小细领针织衫，铅笔裤，脚上一双带帮高根皮鞋，也不嫌热。发型很精致，看起来是今天才做的。

只是这会儿，面上稍有愠色。

他还是了解这种老女人的心里所想，毕竟自己做销售的时候，曾经的客户群很多都是这种年纪的。

“嗨，小妹啊，你怎么说话的，这分明是大姐，你看大姐多年轻，看着像那个港岛明星，就是以前跟万梓良一起演主角的，姓陈，叫什么来着？”

周辰安看到这大妈要放下鞋子，赶紧抢话，并且留出接口的话头。

“你说的那个是陈砝蓉吧？”在周辰安刻意的循循善诱之下，大妈给出了答案。

“对，对，对，大姐您也发现了啊，看来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觉得。”

周辰安瞄到对方脸色缓和，其实他也只是从发型来盲猜的。

“呵呵，我今天还特意去剪了个短发，就是照着陈砝蓉的发型来做的，看来这钱花得挺值的。”大妈心情大好。

“大姐，您看，我们这边有港岛最新款的松榚鞋，头层牛皮，绝对真皮，透气舒适，最适合您这样有气质有修养的女士。”

周辰安着对方心情好，趁机推销。

“您知道吗？今年这松榚鞋已经是流行趋势了，加上您身材好，这一穿更显出您腿长，在街上行走，回头率超高的。”

“哦，是吗？我是看到那些小年轻都穿这种鞋子，我是不是太老了？”

大妈又被夸港星又被说大长腿的，这会儿又有点不自信了。

“大姐，您看着三十都不到吧，女人最有风采的年纪啊，穿这鞋简直是绝配。”周辰安话术转向无耻风。

“你这孩子，年纪不大，真会说话，那给我拿双试试。”

大妈心情大好，暗道我其实四十大几了，看来风姿不减当年。

李凝挑选出几双松糕鞋，默默地给周辰安当助手，心中忽然想起这家伙似乎比她还小两个月，竟敢叫她小妹，不由地捏紧了拳头。

在周辰安的蜜语输出和优质试穿服务下，大妈最终选中了鞋子。

李凝全程旁观，这鞋子她喊价50，正常情况40就能卖了，夜市的正常价格了。

好家伙，愣是让周辰安喊价到了100元，然后以80成交，这价格已经跟街边商店差不了多少了。

李凝收到钱后，有些过意不去，送了大妈两双袜子。

没成想这个好意的动作，还是被周辰安利用了。

“大姐，我这鞋子可是爆款，完全是进货价给您的，主要是因为您穿着特好看特有明星味，再送您两双袜子，有机会多介绍些客户给我们。”

“好，好，小伙子真是个实在人。”大妈迷失在糖衣炮弹中，很中肯地对周辰安做出了高评价。

……

“你究竟在大学里学到了什么？”等顾客走远，李凝奇怪地问道。

“想知道吗？想知道，叫我几声安哥。”周辰安笑道。

“高中你年纪最小，大家都叫你小安子，我没这么叫你，已经算客气了。”李凝捏紧拳头，威胁道，“赶紧说！”

“不说，你想知道，自己复读一年，以你的知识基础肯定能考上大学，到时候自己去亲身经历吧。”

周辰安说这话当然是有目的，他不想对方的不幸继续发生。

但他不是圣人，最终做决定的只有她自己，而她需要的不是外力，而是自己的勇气。

李凝听后一滞，眼神有些无奈，“算了……”

“好吧，我就说一些大学的情况吧，进入大学后可以勤工俭学，助学贷款，高额的奖学金，还可以利用业余时间打工摆地摊赚钱，自己养活自己。”

在九十年代，农村高中出来的孩子到了大城市，会自然流露出怯意，甚至看着红绿灯过马路时，一开始会心怀惴惴。

更何况李凝的村子比周庄要偏僻的多，村民对于大学想到的第一点就是高额的学费。

1998年大学的学费一年在2500元左右，再加上800元左右的住宿费，也需要三千多，又要生活费，四年下来没个三五万元没法支撑，对于部分地区户均年收入不到5000元的农民来说，太难了。

“真的吗？”李凝听后，空洞的目光又有了光芒。

“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问问高中的老师啊。”周辰安希望对方能坚持自己的信念。

“再说吧。”李凝又犹豫起来。

每个人心中总有自己的顾虑，包括重生而来的周辰安也不例外。

见到李凝不想继续在复读话题上多说，他也自然地转到了销售上面。

帮着她又卖了几双鞋子，又教了一些销售的技巧。

到了九点半的时候，街上行人减少，夜市上除了几家烧烤之外，大多开始收摊了。

周辰安也帮着没卖掉的鞋袜都搬到了三轮车上。

只见李凝从装钱的包里拿出七八张大团结来，“这些给你，谢谢你帮了卖了这么东西。”

“不用了，都是你的货品，我只是多张了张嘴。”周辰安想的还是如何让这女孩摆脱不幸的命运。

“这本来就是你应得的。我记得你家也不富裕，前几年还欠着债。”李凝拿钱的手没有收回来。

当年沈琴冲冠一怒举债造房的壮举着实让周边村民口口相传。

农村嘛，谁家出个事，村口小店cbd区的闲人们纷纷将消息广而告之。

“那是老皇历了，现在我姐嫁人了，姐夫算是个小老板，我哥挣钱了，全家人就养我一个，把我当成宝。”

周辰安的话愣是没打消这姑娘给打工费的决心。

“这样吧，我看夜市生意挺好的，想必临州那边会更好卖。等将来你考上省城的大学，我们一起开夜市摊去，这钱算是一点合伙金。”

“可是我……”

没等李凝说完，周辰安就把钱推了回去，然后骑上三轮车问道，“老板娘，这车货物送哪里？先说好了，打工人都不容易，百公里辛苦费一罐健力宝！”

李凝听后笑了起来，把手里钱的放回包里，然后健步跳上车斗，“小二，摆驾后爿街。”

“得嘞，您坐好，农民工工资不能欠！”

两人说笑着，将货物送到了李凝亲戚家的院子里。

收拾一番后，李凝推着一轮二八大杠的自行车出来，她明天早上还要去镇上的绸织厂上班，晚上要赶回家去。

“你自己的自行车呢？”周辰安印象里这女孩高三换了一辆新的飞鸽自行车，周末回家的时候大家结伴骑车回家的，那自行车被女孩擦得特别干净。

“我妹妹读初中了，要骑车上学，就给她了，这辆我爸骑过的。”她说这话的时候，情绪有点低落。

她的这个妹妹，是她的继妹，后妈带过来的孩子。

“正好，这会儿没有回城的公交车了，我骑你车子，我带你。”

周辰安本来想打辆车回家，现在改变主意了。

不出意外的话，亲哥这会儿应该在局子里做笔录了。

差不多也该请家长了，大人的事情，自然去交给大人去做。

咱现在的定位是家庭老幺，虽有身份证，但在家没啥地位，去掺和干嘛？

“好啊，不过，我先把你的辛苦费给结了。”李凝难得的俏皮道。

她到路边的小店给周辰安买了一罐健力宝。自己买了一瓶乐百氏甜牛奶，也犒劳一下自己。

……

农历十一的月亮只有半圆，划破黑暗，勉强让人看清前方的路。

好在他们回村的路上，路灯不少。

这些年，越山经济发展，村道路灯也多了起来。

“你这体重是不是有二百啊？我怎么感觉有点压车啊。”

“哪有，我才九十八斤。”

“应该是精神疲劳了，老板娘，唱首歌解解乏吧。”

周辰安觉得老板娘这称呼能对李凝有鞭策作用，索性叫习惯了。

“啊……，别叫我老板娘，挺害臊的。我唱歌不太好啊。”

李凝还没适应这个称呼。

“切，你不能把谦虚当饭吃，不然容易饿死。老板娘，来一个！”

“好吧。我试试看。唱得不好，你不许笑我。”

“我笑你干吗？要笑也是边上的人，哦，不对，这大晚上的，也只有边上的鬼在听……”

周辰安刚说完，腰上就被轻轻的打了一下。

“让你胡说，晚上说鬼，让人很害怕的。”

“怕啥，老子连穷都不怕，还怕什么鬼！”

……

一阵沉默后。

“打开心灵剥去春的羞涩”

“舞步飞旋踏破冬的沉默”

“融融的暖意带着深情的问候”

“绵绵细雨沐浴那昨天昨天”

“昨天激动的时刻”

“你用温暖的目光迎接我”

“迎接我从昨天带来的欢乐欢乐”

“来吧来吧相约九八”

……

夜色之下，二八大杠后座上的女孩轻扯着骑车男生的后衣，轻唱着《相约九八》的歌曲，眼中泛起泪光。

骑车男生静静地听着，此时的心绪飘向远方。

那个熟悉无比的身影在脑中回荡，“老婆，这辈子，我一定会尽快找到你！”